官场现形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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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尧带了跟班回栈。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处过夜不题。
且说次日陶子尧一觉困到一点钟方才睡醒。才起来洗脸,便有魏翩仞前来,约他一同出去,到九华楼吃扬州馆子。吃完之后,就在公一马车行叫了一部橡皮轮皮篷车,一同去游张园。可巧这日是礼拜,所有昨天台面上几个朋友,倒有一大半在这里。刘瞻光因轮船未开,亦到园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过四点钟,方才来到。在大洋房里大家会齐,分了两张桌子吃茶。此时游园妓女,数一数足足到了五六十个,把个大洋房挤的实实窒窒的,好不热闹。陶子尧跟了众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不提防在照相地方碰见新嫂嫂同了兰芬在那里照相。见面之后,着实殷勤,一路跟着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烟袋送过。魏翩仞因同陶子尧咬耳朵,说:“趁着瞻光还未开船,难得今天朋友齐全,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请客,又应酬了兰芬,岂不一举两得?”陶子尧本有到他那里请客的意思,但是面嫩,一时说不出口,听得魏翩仞之言,连说:“好极,好极!”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吃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浆!”说完之后,又替他张罗刘瞻光、仇五科一班人。这班酒肉朋友天天在堂子里混惯的,岂有不来之理。
当下新嫂嫂要拉着陶子尧一同回去,陶子尧又拉着魏翩仞一块儿走,随即上了马车,离了张园。不上一刻工夫,早已来到泥城桥。马夫巴结,大大的兜了一个圈子,方才回到石路同庆里口。下车进去,新嫂嫂先交代过本家,喊了一台下去。两人上楼吃茶吃烟。不多一歇,刘瞻光同了两个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来了。其时已有上灯时分。在席的人多半因有翻台,催着快摆。立刻写局票,摆台面,起手巾,叫局。主人一个个敬酒,然后大家归坐。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手忙脚乱,烟雾腾天。陶子尧自充行家,嫌这些姑娘们的曲子不好。仇五科便说:“子翁一定是高明的了。”台面上有一个不懂事的朋友,一定要请教一札,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乌师留下,好教他拉着,等陶大人唱。谁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后来把他弄急了,他拿刘瞻光拉到一边,低低同他说道:“我们是官体,怎么好同他们一样?倘若这风声传播到山东,那可不是玩的!”刘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个朋友。大家觉着没趣,不及上干、稀饭,都已兴辞而去。陶子尧也不在意。
吃过了酒,送过了客,独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坏不过的,看见陶子尧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晓得是欢喜拍马屁、戴炭篓子的一流人。新嫂嫂虽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间里,二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好了一条计策。
其时陶子尧正在大人房间里坐在烟铺上,叫兰芬装水烟,听他的高谈阔论,说:“做了抚台姨太太,出起门来,要坐四人轿,还有戴顶子的把轿扛。轿子前头还有一顶红伞。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人办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说大坏话,只要稍微点上两句,无论是谁都吃不起。姨太太屋里伺候的人,有丫头,有老妈,有二爷,有打杂的,要什么有什么。面子上的月费一个月二百两,做衣服,打首饰,吃饭,用人工钱,还不在内。但就二百两一月而论,已经比我们局里总办的薪水多了一倍。”兰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个月有几化进帐?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个月拨俚儿化洋钱用?”陶子尧只顾说的高兴,不提防有此一问,堵住了嘴,一时对答不来。兰芬还连着问他。他只顾吃水烟。歇了半晌,正想拿话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里出来,把话打住。
魏翩仞便披起马褂要走,又朝着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会意。其时陶子尧又要跟着走,谁知一件马褂,却被新嫂嫂扣住不给。陶子尧到此无法,只好听魏翩仞一人独去。这里新嫂嫂又张罗陶子尧吃稀饭,又打发陶子尧管家,先回栈房。这天晚上,自从摆台面,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来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却一直在屋里陪着陶子尧。无意中又同陶子尧说:“兰芬虽已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勒。样式事体,有倪勒浪,决勿会亏待耐的。”陶子尧虽说只来得两天,因他聪明不过,台面上亦听得一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分,也就都已明白了。当下吃过稀饭,打过两点钟,兰芬是没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陶子尧居然就在这里借了一夜干铺。究竟如何,无庸深考。但觉与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胶。
一连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一连七八天,没有断过。每天总要困到两三点钟方起。等新嫂嫂梳洗过后,一同吃早饭。吃过早饭,便是一部马车,起先还带兰芬同坐,后来连兰芬也不带了。出门之后,不是游张园,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达利等处,总得下车,不是买绸缎,便是买表,买戒指,一买便是几百块,此外打首饰,买珠子,还不在内。起先每次出门,陶子尧一定要到钱庄上,带几百银子庄票,一二百块洋钱、钞票在身边。后来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个阔客,就是没得钱,也肯赊给他了。从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为为,叫了几名裁缝,在家里客堂里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时式衣服。细算起来,数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尧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报效,核计所化之钱,旬日之间,和酒、局帐,不过一百多元,买东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谱。再加别的用度,通算起来,带来的二万,不过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还不为多,将来机器买成,无论那注帐里多报销一笔就够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宽,依旧烂化浪费起来。
有一天新嫂嫂的娘过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里宣卷。①单他一个,摆了一个四双双台,有些不认得的人也都拉来吃酒。魏翩仞看见他的钱化的淌水一般,不加爱惜,心上便想:“他的钱,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从此时下手,更待何时。”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这种寿头,不弄他两个弄谁。”魏翩仞道:“想个甚么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说,后天开公司船,他要办机器,同他到我这里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还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来是做惯联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庆里,找到陶子尧。其时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头,陶子尧坐在旁边坐着吃汤团。一面吃汤团,一面看梳头。恰在出神的时候,底下喊“客人上来”。正思躲避,见是魏翩仞,才缩住了脚。当下寒暄得几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间里坐下,同他讲到买机器的话,说:“不要看这桩事情,倒是很不容易办的。听见仇五科说:”明天有公司船开,有甚么图样,一块带了去,三个月就有得来。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帮忙,难道还要你的好处吗。他叫我来问你一声,有甚么话,你去同他说亦好,我替你传话亦好。“陶子尧连说:”费心。……“忙问:”我的当差的来了没有?“房中娘姨,一叠连声的叫陶大人当差的。当差的上来,陶子尧便交代他一把钥匙,叫他回栈房,把枕箱开开,”里面有个纸包,抚台的札子统通在内。把那个纸包替我拿了来。“这里两个人闲谈。不多一刻,当差的回来,将纸包呈上。陶子尧打开,取出一片帐目,大约开着几件机器,也不详细,递与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这个帐吗?“陶子尧道:”这里头该有几件东西我也不知道,本来要请教五科,我们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紧事体,托仔魏老,勿是一样格?啥事体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来,一歇歇才离勿开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说别的,仍旧梳他的头。陶子尧想要去,真是听了新嫂嫂的话,就有点懒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问一声,叫他替你开一篇帐,寄到外洋,将来银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尧道:”这个自然,价钱克己点。“魏翩仞道:”这个是外国定好了来的价钱,贵贱我们做不得主的。“一面说,一面穿马褂。趁空陶子尧又拉他到一旁,说道:”不瞒翩翁说,兄弟当这一趟差使,上头发的盘川不过是个名色,不够用的,况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应酬。这里头托你同五科讲一声,将来开帐的时候,叫他酌量开,总算他照应我的。“魏翩仞道:”这个还要你说吗,不过照这篇帐,有限的几样东西,看上去不过二万银子的进出,多开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见的。子翁,我听见人说,你这遭来,不是要办几十万银子机呛门笥眩过模就把下余的钱算一算清,打一张票子,差一个学生送给陶子尧,把折子收回,以后不相来往,从此更绝了指望。还有魏翩仞听见信息不好,虽说不准他退机器,料想再要他找,是万万找不出来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说道:“他真的拿不出吗?你去同他讲:如若机器运到,不来出货,我们虽然是朋友,外国人却不讲交情,将来怕有官司在里头,还是叫他办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诉了他,顺便探消息,顺便催银子,把个陶子尧真正弄的走头无路,只得又打一个电报给姐夫,说明洋人不退机器,请他转圜的话。谁知接到回电,陶子尧看了,这一惊竟非同小可!欲知电中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使署缺伤心
话说陶子尧接到姐夫的回电,拆出开一看,上面写的是:“上峰不允购办机器。婉商务退款二万,悉数交王观察收。”陶子尧不等看完,两只手已经气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说道:“这是我的‘钉封文书’①到了!”其时陶子尧还在兰芬家同新嫂嫂一块儿吃饭。管家送电报来,是电报局已经翻好了来的。陶子尧看完之后,做出这个样子,大家都猜一定报上有了甚么话句。亏得新嫂嫂心定,仍旧吃他的饭。等把一碗饭爬完,才慢慢的问:“到底那哼?”陶子尧也不便告诉他,但说得一句“是催我回去”的话。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问。陶子尧便问:“魏翩仞住在那里?”新嫂嫂说:“耐笃一淘出,一淘进,俚格住处,耐有啥勿晓得格。”陶子尧道:“我同他是台面上认得的,其实没有到过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钱到了他们手里,再要他挖出来可是烦难。老爷又不认得他,怎么会托他办事情?”陶子尧骂道:“忘八蛋!放屁!你懂得什么!”管家不敢做声。新嫂嫂连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划一不二格,托他俚事体俚总归搭倪办到格。机器退勿脱,格是外国人格事体,关俚啥事。”陶子尧也不答应,穿马褂,拔起脚来要走,新嫂嫂问他:“到啥场化去?”说:“到栈里去。”新嫂嫂明知留也无益,任其扬长而去。
①钉封文书:清时递送处决囚犯的紧要公文。
陶子尧回栈未久,头一个是魏翩仞来找他,道:“五科已把这话同洋人商量过。洋人大不答应,说打过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这会子把已经付过的一万一千统通改做罚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货。子翁,你得详详细细把这情形写个禀帖给抚台,也免得你为难。将来闹出事情,打起官司,总是你山东巡抚派来的人。”陶子尧听了,正在满腹踌躇,无话可答,忽见管家拿进一封信来,说是长春栈二十一号,山东候补道王大人差人送来的,立候回音。陶子尧听了王大人三个字,又是一呆。连忙把信拆开来一看,就是刚才他姐夫来的电报上所说王观察了。王观察信上言明是奉了东抚之命,前往东洋考察学务。到了上海又接电报,叫他顺便考察农、工、商诸事,添派四个委员,大小十几个学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员手里讨回那二万银子做盘川。亦是今天接到电报,所以特为写信前来通知。如果银子现成,他就立刻派人来取。
陶子尧不看则已,看了之时,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想:“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且还要逼后头的。那里王观察又是山东抚宪派来的,叫他来讨,就是洋人肯退银子,只有一万一,那九千已经被我用的九成多了。无论如何,二万的数目总不能归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没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语。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说甚么。
当下还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烦,说:“人家问你讨回音,我怎么讲?”一句话提醒陶子尧,立刻翻出信笺要写回信。忽然想起王观察是本省上司,论规矩应得写张夹单①禀复他才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这些款式是懂得的。无奈心绪不宁,提起笔来,写不上半行,不是脱落字,就是写错字,一连换了五张红单帖,始终未曾写满三行,把他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无如总是写不好。后来还亏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说:“王观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这里,你总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写回信,只拿个片子交给来人,叫他先回去言语一声,说你子翁明天过来一切面谈。”陶子尧正愁着这封回信无从着笔,听了此言,连说“有理……”,立刻自己从护书里找出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诉来人,托他回转去禀大人,说大人的来信收到,明天一早过来请安,还有许多下情,须得明天面禀。管家拿了衔片自去交代不题。
①夹单:夹在手本里信函,指那些下级向上级官员报告事情,在公事之外或不便于写在手本里的事。
这里魏翩仞便问他:“这事到底怎样办?”陶子尧道:“翩翁,外国人那一边,总得叫他能够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们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虽然没有告诉我,我岂有不知道的。”陶子尧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