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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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上的鸰儿自是难以忽视来自于他的冷冽目光,终于,她还是乖乖闭上了嘴,等待着重获清静的他转身回房。
她想,他只是嫌她吵而来要她噤声的吧。
鸰儿静了片刻,凤淮却仍伫立在树下。
奇怪奇怪真奇怪,他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要在树下与她对望到清晨?
“你是因为脚伤发疼而哀啼不止?”他打破无声静默。
才不是呢!她只是有感而发,一时兴起地哀悼自己的蠢傻罢了。若非他提起她的脚伤,她早早便将它抛诸九霄云外。
“下来。”
好好好,我不会再扰人清梦,不会再喳喳呼呼,你就放我在这里吹吹风、醒醒脑,好生回房去睡吧,祝好梦。鸰儿回以鸟语,拍拍快要冻僵的双翼,兀自窝在枝哑上。
“你若有空闲在树上嚷痛,不如下来包扎伤口。”凤淮仍以为她是因伤疼而哀鸣。
鸰儿怔怔地望着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关心耶。
见鸰儿迟迟没行动,凤淮拒绝再与一只不通人语的禽鸟对话,左掌轻扬,送出一道轻风,拂过鸰儿周身。
“哇——”猛然恢复成人形的鸰儿发出尖叫,她方才脚下所站的枝哑细细长长的,承受得了一只粉鸟的重量,却不代表经得起一个姑娘的吨位。
她急急抱住树哑,却听到树木主干与枝橙即将分离的……断裂声。
“凤、凤凤淮……要断掉了!”
她虽是鸟精,也拥有变身的法力,但是她无论由人变鸟或由鸟变人,都有固定的辅助手势及咒语,缺一不可。现下,她抱着救命树哑,反倒让自己陷入摔死的危险之中,更何况她的脚还扭伤着。
“跳下来。”
跳、跳下去?!然后再让她摔断另一只腿,是吗?
鸰儿抱树抱得更紧,不期然却瞥见树下的凤淮——微展着双臂!
这举动……是在告诉她,她若跳下去,他会牢牢接住她?还是他又在施展那招“大鹏展翅”?
鸰儿咬着下唇,只敢瞅着他瞧,却没胆付诸行动,而凤淮也没再开口,臂膀仍是舒展开的,脸上神情淡然得高深莫测。
两人是有足够的空闲光阴在这空地上相看两不厌,可摇摇欲坠的枝哑却没这等雅兴,剥裂声又清楚传入鸰儿耳内。
她咽咽津液,启口问道:“我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凤淮没答声,只是定定地回视她,以无声的行动给予答覆。
鸰儿扬唇轻笑。
两袖的嫩黄波漪,飞腾出最动人的舞姿。
再无迟疑、再无惶恐,优美的跃弧,划开在浓浓夜幕里,像只驭风展翼的鸟,振翅而翱。
她知道,这一回,她没有摔疼的机会。
鸰儿捧着润喉的温茗,小口小口啜呷着,面无表情的凤淮正在处理着她的脚伤。
“为什么你手臂上缠绕的白虹敛好似在燃烧一般?”鸰儿盯着他右臂上诡谲的云波,好奇地询问道。
此刻,那抹淡烟正窜着无形烈焰,虽不见火红的焰舌,却激起狂飒的茫烟,几乎让凤淮的右半边身躯全陷入迷蒙白雾间。
“凤淮,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鸰儿捺着性子再问。
良久良久,凤淮才应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剑长在你身上哩。”晤,凤淮现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剑不会说话。”
见鸰儿好奇地伸手想碰触他臂上的缥缈烟剑,凤淮侧肩避开。
她噘着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烟构成的幻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嘛。”小气鬼!
“除我之外,白虹剑会反噬任何一个碰触它的人。”凤淮淡淡说明。
“反噬?它会吃人呀?可是它看起来……挺没用的。”没剑鞘、没剑身,当然也没剑锋。
鸰儿话才出口,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好似听得懂人语,且对鸰儿轻视它的语气感到不满,剧烈的烟云喷吐在鸰儿脸上,冻得她无法顺利吐纳新鲜空气。
鸰儿跛着一边的脚,跳着想远离白虹剑的呛烟,奈何脚下跟跄,绊着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娇躯就要朝身后跌去——
凤淮左掌钳在她腕间,稳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让右臂上的白虹剑离她远远的,只是满屋窜奔的烟蛇仍无法平静,直吐着云雾般的蛇信。
半晌过去,白虹剑才缓缓静敛。
鸰儿被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抿紧红唇的模样煞是无辜且可爱。
“它就是这样反噬对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凤淮的俊颜没有任何变化,但鸰儿就是听出那淡淡语气下不带恶意的嘲弄。
“真难得你有好心情调侃我。”她嘀咕着,唇畔的笑意却背叛了她的轻声埋怨。黑瞳凝瞧着他松开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长指,她不觉失落一叹,但随即俏脸轻抬,“对了,白虹剑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浅淡,也不爱惹是生非,就拿方才的情况来说吧,白虹剑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烟伤人,难道它是有意识的剑?”
凤淮掀起浓白长睫,没给她肯定答覆,但鸰儿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曾说过它是蚀心之剑,一把有自我意识又能蚀人心魂的剑……”鸰儿边沉吟边拼凑着关于白虹剑的描述。
蚀心,所蚀的是执剑者,抑或被杀者的心?
所谓的心,应不单单指心智,有没有可能包含着一切由心所生的念头或是情绪、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蚀心之剑……一把以心为养分的蚀心之剑……
一个冷情之人……一个以心为代价的执剑之人……
鸰儿猛一怔仲,为心底浮现的猜想所震惊,黑瞳移到凤淮七情不动的脸上。他的气息乎稳,若非仍有细微的吐纳,她几乎要以为凤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无情感波动,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剑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为……它将他所有的情感给噬净了?!
这才是蚀心剑的真实面目?!
“被剑所蚀心的……是你?”摇头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为……
良久,凤淮颔首,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像是眼睑微眨,却又恁般坚定。
“你为何不弃剑?!它已经变成妖剑了,它在伤害你呀!”鸰儿心急地嚷着,他会被白虹剑吃干抹净的!
“白虹剑不可能伤害我,我是它唯一认定之主,从古至今,一直都是。”凤淮收拾好伤药,轻合上置药木箱。
“凤淮……”鸰儿忧心忡忡,“你不怕它将你的心啃蚀得一干二净吗?”
凤淮扯出冷笑,“我没有心。无心之人何来心蚀之说?”
我看你是没有脑才是真的,固执!鸰儿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扑在你身上时,分明就听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响,好听极了,怎能说你无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换来他毫无温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传达的,是对她那番自白的不谅解。
哎呀呀,她怎么自己提起了她所做过的坏事?这岂不让凤淮又记起她贪恋男色的嘴脸吗?
鸰儿陪着笑脸,顺势转移话题。
“你说你无心,所以蚀心剑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过,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并观察着凤淮的神情。
“你认为,除了‘心’之外,它还能噬什么?”凤淮反问,语调清清泠泠。
“这……”她也不敢肯定,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蜕化之后的白虹剑,究竟还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
“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剑,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纠葛难分。”
即使他转世新生,白虹剑也会从他还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开始,便再度成为他的一部分,紧紧相随。
“但也许是它害你变成今日这般冷情模样,它与你纠缠,万一让你越来越无情,那我……我的苦、心岂不白费……”
她没把握胜过一柄蚀心之剑,一把无论凤淮生死、轮回、转世都拥有跟随他的优势的剑!反观她,全凭着一股傻劲行事,为他等待、为他徘徊、为他……却仍落得今日与他半生不熟的下场,这一点也不公平!
“你承认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剑?”凤淮望着她,淡淡的瞳色笼上一抹阴影,虽然低敛的嗓音平缓,若不专注,很难发现他眼中的翻腾。
鸰儿最最受不住别人对她使激将法。
“谁要承认这种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论我不及白虹剑的地方,也绝对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与你待白虹的态度有如天壤之别,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剑的醋,“你与它形影不离,却巴不得赶我走!不许我碰你,却准许白虹时时刻刻缠在你臂上!若这些条件相较,我当然不及它!可论谁比较爱你,白虹剑只有窝在墙角喘的份!”
她畅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实话之后,所得到的回应却是满室静寂,以及凤淮扬眸而至的目光。
“爱我?”凤淮重复着鸰儿一古脑冲出口的强烈字眼,毫无抑扬顿挫的琮琤清嗓,让逸出唇畔的问句显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执意驻留在他身畔是因为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听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达,他的心头却仍是一震。
对于她倾吐的“爱”,无关欣喜与否,他只是怔于她的坚决。
“对,我爱你。”鸰儿脸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涩,目光透露着最不保留的眷恋,“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第四章
但是,凤淮不爱她。
应该说……他不懂爱,更不懂如何去接受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爱。
凤淮不期望改变现况,更不想背负情感枷锁,千年来的平静,是他所追求的,心灵的平静来自于无扰无欲的隐居生活,他不想改变。
然而他隐约明白,她,一只修炼成精的禽鸟,正逐步破坏他的安宁之路
他不愿去猜想,若放任她继续下去,对他的未来究竟会有何种影响——无论是好是坏,他绝不会再是原来的自己。
她的眼神太过清灵且坚定,带着未达目的誓不心死的璀璨光彩,尤其在她轻吐着爱他时,进射出令他无法直视的光芒。
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
“你离开这里吧。”凤淮陡然开口。
“啊?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你离开这里。”
鸰儿不敢置信,在她全盘吐露爱意之后,换来的竟是这番绝情的话。
“为什么?!”前一刻两人不是还聊得愉快?她无法理解这突来的转变。
“这是断了你的希冀最好的方法。”凤淮半敛长睫,“我不会爱你,再纠缠几百年,我仍只有这个答案。”
毋需动起干戈伤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来自于无情的话语。
“你——”
“我不会爱你,更不要你的爱。明日一早,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的身影、再听到你的声音,我要你完全消失在我视线之中。”
“为什么?!给我一个答案!”
凤淮避开那双想揪住他衣袖的柔荑,给予她的仍只是淡然的目光及无语。
“难道……就因为我爱你吗?”鸰儿的悲苦全漾在眸间,“就因为我坦承了我的爱,所以你害怕了?退缩了?”她的爱,就如此不堪、如此令他难以忍受?!
凤淮静静地旋过身,沉默,不再看她。
“我不会离开的!”鸰儿收紧粉拳,倔气地在他身后宣告,“说什么也不走!”死缠烂打也好,厚颜无耻也罢,她绝对不要离开他!
“我不介意动剑杀人来恢复我原有的清静生活。”
“你将我杀了更好,我的魂魄会一直一直跟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不会让你轻易摆脱我!”她好卑鄙!只能拿这小人手段来行无用的威胁……
死,对她而言,却永永远远不可能变成解脱。
她会继续拥抱着对他的爱恋,再忍受一次钩刀绊足、铜管刺喉之苦,悄悄将鬼差强灌而来的孟婆汤全数呕尽,跃入滚烫的红水横流,重新轮回。
那数番徘徊在地府的记忆,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颤抖哆嗦。
未饮忘魂之水,她同时拥有阴阳两界的回忆。
所以她不会忘,不会忘了自己曾经走过的红尘长路,不会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痴、如何傻,更不会忘了千年之前,花烛红帐之下,掀开她覆额红缡的那张清笑俊颜,是如何承诺着要与她一同……比翼双飞。
这是他给她的诺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释怀?她信守着承诺而来,但他……却遗忘了她。
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又蠢蠢欲动,回绕的烟波中察觉不出任何杀气,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凤淮颚缘。
听着身后强忍的哽咽低泣,他没有回首,淡漠的语气中添了抹无奈。
“你有禽鸟的羽翼,展开双臂你便能看见更辽阔的天空,你不该属于这里,不该让自己变成一只囚鸟。”
“我折了一边羽翼,不可能再飞……”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让自己失去飞翔的本能。”
“是你让我失去飞翔的意志……”她呜咽指控,整张脸蛋埋在双掌之间,纤肩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
“所以我选择助你重新回归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东升后再离开。”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呜……凤淮……凤淮……呜呜……凤淮……”鸰儿不再开口恳求他让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着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杂着可怜兮兮的泣吟,交织成一首最悲伤的曲调。
凤淮浅浅的低叹被淹没在她的嚎啕哭调之中。
“你,非走不可。”
鸰儿呆坐在厅里好久好久,桌上的烛火尽灭,只余一摊深红蜡泥。
她抹干了眼泪,留下最后一句绝情话的凤淮早在数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着在独剩她孤单残影的房子里白白耗费泪水。
心,好酸呀。
再过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头,她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提剑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强留下来,让你那双冷彻心肺的眼眸给瞪上一年半载嘛。”鸰儿自言自语。
不过,她的缠人会不会让凤淮有朝一日忍无可忍,真的一剑砍了她的脑袋以图永世清静?仔细想想,这也不无可能……
鸰儿呀鸰儿,你若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太不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