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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慢慢呻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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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割草的镰刀拿在手上,很轻;但和细而成束的草杆相较,便觉得沉重而拘涩。没割上一会儿,南先生手杆子上的青筋便蚯蚓般绽得分明,镰刀砍在草上便失去了气力,久久割不成把。再看翁七妹,则腰弯如弓,将草大把大把地朝怀里薅拢,顺草倚倒的方向,极迅速地抹下镰刀,就割下了满抱的草,扎成大大的一捆,极潇洒地扔在一边,就又朝前进身。待她将腰身直起,人已割到半坡,回过头朝南先生笑。
这个村姑真能干呀!有什么能摧得垮呢?!南先生叹道。手里的镰刀便也较了力气,朝前赶去。
中午,打开饭袋,刘淑芳呀地叫出声来:那小米饭团团上竟爬了一层黑黑的蚂蚁,正贪婪地啮食那几块酱红的腌肉。那是为了打草的人补补力气,特意准备的。“该死的黑货,也知道找肥的沁哩!”刘淑芳骂着,用草杆子往外拨那蚂蚁;那小东西竟极执着,愈拨愈多。翁大元一把夺过饭袋,“瞧我的。”他接过饭袋,那蚂蚁不仅不从饭团上爬出去,反而都不动了,趴在饭上密密地一层,分不出哪里是蚂蚁哪里是饭。“咳,就甭吃了,忍一顿吧。”他无奈地笑笑。翁七妹把自己的饭袋扔过来,“我带的是窝头咸菜,不招蚂蚁,大元和南先生吃罢。”不待南先生省悟,她已埋头吞那饭团了,佐着那一层黑色的蚂蚁。刘淑芳凑过身去,“别被窝放屁——独吞,也搭上个我。”两个便争吞那饭团。两个人的咀嚼之声异常响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像炒热的芝麻被木杖擀。
南明阳教授看呆了。
将饭吞完,两个女人灌了一气凉水,之后往地上一躺,“歇歇气哩,”两条女人的身子便躺得极恣肆了。
下午,坨上的草早早地就打完了。刘淑芳和翁七妹互相帮衬着,打了两个大大的草背子。剩下的草,便簇成堆,用石头压牢,待来日来背。两个女人不让南先生和翁大元背草,说翁大元的腰还没有长完全,而南先生的腰被书本早已软化了,是不能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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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先生坚持要背,刘淑芳说:“你就算了吧,你要是问了腰,我们就缺了一个就伴的,就干不欢势了!”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翁七妹一眼。
天渐渐凉了,好打的草也不多了,村里人便都跄跄跌跌地占山,占下好打的草,以便卖小力气,打更多的草。刘淑芳和翁七妹便灵猴般满山跑,将手中的草标插上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村里人说:“这翁家的女人真成,满山场子都是她们的了!”
那日,草打得实在没兴致,刘淑芳也只顾打她的草,翁大元有话无处说,便踅到阳坡上,找南先生和翁七妹。
那阳坡上竟没人。砍倒的一片草随意地摊散着,并未上捆;两把镰刀了被甩在一边,刀刃上挂满了土屑。真差劲儿!打草人的镰刀锃亮如雪才对呀。正要转身离去,不远处竟咯咯发出一串笑,再听时竟断了。望到不远处那草窠子窸窸窣窣地动,像一群雀子正酝酿飞翔,他心中陡地生出奇异,便蹑手蹑脚朝那边走。
近了,翁大元惊呆了:翁七妹正倚在南先生的怀里,那薄棉褂上的纽子竟有两粒开了……翁大元心中愤然,大咳一声。那翁七妹倏地就将身子闪开了。见是翁大元,她竟说:“哎,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只小狗。”翁大元尖尖地骂了一声:“脸皮太厚!”决然朝回走去。走到半途,竟不走了,他想到:七姑好黑的脖子脸,胸脯竟恁白!他感到奇怪。
跟刘淑芳说了,她竟“娘唉”一声甩了草镰,把自己掀翻在草窠子上:“都出这等事了,你竟然还笑!”刘淑芳止住了笑,“大元,这是大人的事,你莫多嘴;回家千万不要跟别人说。”翁大元坐在草地上想了很长的时间。农村的骚事,怎出在了他最亲爱的两个人身上?他想不通,哭了。
中午吃饭,南先生躲得远远,兀自吃他的饭,他不愿意看到大元迷惆而忧伤的目光,翁七妹却仍然挤坐在刘淑芳身旁,将窝头啃得极香甜。刘淑芳用膀子挤一挤她,“死丫头,搂着点火,别太野了,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翁七妹低声说了一声,:“知道。”便被窝头咽住了喉嗓,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声颤动了南先生手上的水壶,他想递过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草背子尽管很肿大,背在人的身上,风一吹过来,便把人吹得左右飘摇;但一过秤,却份量很轻。秋风干爽,打下来的草,一经风吹便干脆而浮泡了。“这娘的亏心的草。”刘淑芳说。
那日,两人把草背到村口,就撂下草背子;从地上捡些滚圆的小卵石,装满了身上所有可以装东西的地方,包括……到称草处,先是连人带草在地秤上秤了;待要返身称体重的时候,刘淑芳叫了一声,“不成,有一泡尿憋不住了,得先尿去。”翁七妹说:“等等我,咱也去。”跑到背人处,真是尿,把所有囊中的石子都“尿”出去了。
今天的草,果然比昨天多了十斤;姑嫂二人很得意,全不顾那个教授的寻视的目光。
那个教授晚上打开了他的那个笔记本,记了两段;其中一段是这样:
农村有一种副业门路,是打秋草。把山上的革打下来,卖到收购站去,挣些现钱。这几乎是惟一的一条副业门路。那里的女人很能干,虽然吃得低劣,但背力强健;一个半天,便割倒了一面坡。那草背子很大,背在身上便淹没了她们矮小的身材;从远处看去,就像草堆自己在走。但风干了的革很轻,大堆大堆的草也卖不上份量,很是不公平。她们也有追求公平的办法,便是称体重时在身上藏匿石头,以增其重。颇得法。这是典型的占小便宜的农民心理,是农民式的小狡黠。这种小狡黠是一种恶,但却是在大善之下的小恶;因为她们在选草质时很认真,从不把低劣的山草出卖。所以,这种小狡黠是一种质朴而人性的情调;无从以憎,堪可吟味。
倒底是教授,他有发达的理性;他像一只阴鸷的鹰,即便在幽僻之处蛰伏,却也惊警地醒着。

当翁上元用全村人打秋草的钱,把受灾的村民安置妥贴之后;公社又有人下来,要求后岭仍要充分利用冬春农闲的大好时机,狠抓农业学大寨,要抓出成果,不能拖全公社的后腿。此外,公社领导还对后岭村搞灾后自救的做法予以表扬,称赞翁上元是个好的支部书记。翁上元很是感动,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还掉下了眼泪。“受点苦没啥,只要领导上知道咱的辛苦劲儿也就齐了。”他说了一句动容的话。领导说,知道知道,谁的辛苦当领导的都知道。翁上元说,领导真是好领导哩。领导说,你们后岭的任务很明确,就是修道建扬水站,使山地水利化,明春改种春小麦,让山区百姓吃上自己种出来的白面;这可是千百年的大事啊。你要好好抓啊。翁上元很激动,好好抓,好好抓。有人说,咱山区不适合种小麦,这是煽阴风、点鬼火,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就是怕我们农民过上好日子。领导慷慨激昂地说。领导又慷慨激昂地说,现在就是有这么一股潮流,说什么我们这样不成,那样也不成;好像他们什么都成。不是有人要翻案么,这是右倾翻案风,是逆流,我们要坚决反对。翁上元同志,你是我们被实践证明了的好干部,在路线斗争面前,你要站稳立场;不但要抓生产,也要抓斗争,二者不可偏废。你清楚不清楚啊——翁上元连连说,清楚,清楚。怎么个清楚法呢?领导庄肃地问。领导怎么说咱就咋办呗。翁上元笑着说。领导点点头,也笑了。
领导走了,他来到南先生住处。南先生见了他激灵一下站了起来,毕恭毕敬。自从他与翁七妹把偷来的东西吃顶了,翁上元帮助他们把吃顶了的东西消化掉以后,南先生便对这位农民产生了敬畏。
翁上元把公社的意图跟他讲了一下,南先生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甭他娘的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翁上元对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南先生说:“这山里种小麦的确有点问题。”
“嗯?”翁上元脸一沉。南先生心里一咯噔,“我还是不说为好。”
“说,说!别娘儿们脾气,是打是罚,这老爷们儿要的是痛快!”
“这山区化冻晚,气温低,日照又短,便造成了积温少、光合作用不充分的作物劣势;而小麦对积温和光合作用要求最严,达不到便减产,甚至无产。”
“屁!那玉米谷子就不是作物,这不祖祖辈辈都长得好好的么?”
“那玉米谷子经过千百年的自然进化与人工选择,已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气候,成了农家品种,种性已经确定了,便适合种植了。”
“你说的,我不懂。领导上说得真对,就是有人说得头头是道,反对新生事物,咱看你就是一个。”
南先生的脸唰地就白了。
“你别害怕,咱不给你扣帽子,也不批斗你,就希望你少说话。你不是知识分子么,长得也慈眉善目的,欺骗了不少群众,包括我在内。自从你把咱妹子的肚子搞大了,咱就对你很失望。你一,要少说话,二,少跟我妹子来往,她还是个大姑娘。”翁上元的一番话,让南明阳教授心寒。却流下了汗水。
看来,在世态人情中,他都是个多余的人。
见南先生不说话,翁上元笑笑,“你也不要背包袱,咱翁上元不是翁送元,脾气好,人也善;咱不会公事私事搅和着跟人过不去,你还是咱的南先生,该咋着还咋着。你是不是没烟抽了?”
“有,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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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找你,是要求你办件事。”翁上元说。
“不敢,不敢,应该做,应该做!”南先生毕恭毕敬地说。
“领导说有一股什么‘逆流’,要咱不要光搞生产,也要注意斗争。咱还是不想搞什么活动,你就再写一首什么诗,应付应付吧。”翁上元说。
“好说,好说,我马上就写。”
“甭着急,等用的时候,咱再跟你要。”
……
翁上元走了,南先生心乱如麻。翁上元对他还是那么信任,对他与翁七妹的事,他也没有过多地指责他;但他们之间那种近乎于亲情的温温情意已经不在了,他感到心痛。人在逆境中,这种情谊是多么的珍贵啊。
他心痛不已,抽泣起来;后来竟至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这是一个孤寂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哭声啊!翁上元听见了,瞧一眼刘淑芳,“南先生怎么啦?”
刘淑芳也瞧了他一眼,“你可说是哩,他怎么啦?”
翁七妹也听见了,她腾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她把辫梢解除了又编,编了又解,唇咬出血来。
翁上元去了一趟机械厂,机械厂依然是后岭的支农单位,机械厂派了一个施工小队开进山,帮助后岭打井,架设输水管道;实现山地种小麦,山民吃自己产的白面美好目标。
施工队进山那天,翁上元把南先生写的诗交上去了。在打井机的轰鸣声中,南先生的诗也在同时播颂:
反潮流,意义深,
大家都要来关心;
你不反它它反你,
和平观念最害人
——最害人!

这年的冬天,后岭人没有像往年一样“猫冬”,而是和机械厂的施工小队在一起,为吃上他们自己打下来的白面而奋斗。
本来,后岭的地下水不缺乏,井也好打;输水管也好架设,最艰巨的工程,是修灌溉渠。而这最艰巨的活计,只有靠后岭人自己。后岭人没有怨言,毫不犹豫;把过年的“百岁火”点在工地上,迎春的炮竹鸣响在沟渠旁,革命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善结合,大放光芒。据后岭村村志记载,这个冬天:
出动人工  126780人次
修构沟渠  223条 总长20008米
开掘土石方 387166立方米
宰猪    89头
宰羊    101只
消耗烧酒  21000瓶
这是后岭有史以来工程量最大、投入人力物力最巨大的一项工程。
整个工程进展顺利,到第二年春天化冻前基本完工,春小麦的种植基本得以实现。翁上元的心气儿极顺畅,惟一不顺遂的,是一件小事:翁七妹又怀孕了。他只好又拉着他的妹子去了一趟公社卫生院。
回来的路上,翁上元气哼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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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能管住自己点儿!别跟没缓绳的骚狗子似的!”
“我不是不管自己,是管不住自己;就像看见你们钓沟里的鱼,明明知道那肉里有钩子,那鱼还是去吃;那钩子拽得越紧,鱼咬得也越狠。自己找死!”他的妹子说。
“那你就早点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你甭催,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你拦都拦不住。”
“你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气性大,拿你没办法。你不能不怀孩子?”
翁七妹苦笑一下,说:“你没听人说,我们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就是装孩子;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你的妹子就例外?”
“也是,就你那身块,比谁都还装得多!”翁上元琢磨琢磨,竟哈哈笑起来。
“哥,瞧你!自打咱一出了这事,你就不把咱当人了,啥都说。”翁七妹嗔着。
“我还供着你?就你那个做派,连条尾巴都藏不住,你端得起么?!”
“端不起。”
“那就有点出息,离那读书的侉子远点。”
“远不了。”
“那我就再帮你一个忙,叫那读书的垮子跟冯明亮一块去当羊倌,住在山上。这就跟下雨羊扎堆,赶不动,就拉;别挤出瘟病来。”翁上元讪笑着说。
翁七妹没说话。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春小麦下种了。要浇头茬水,公社下来通知,说县里领导要现场参观检查;要等着领导来,等着领导亲自合闸放水。
翁上元认真进行了布署。因为是新渠,怕出问题;便在每条主渠的渠口处安置一个人,专门看守。
领导来了,是县里管农业的副县长。他坐了一辆破军用吉普,走在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像疯娘儿们扭。见他的车扭近了,锣鼓就响了起来。山环也小,其音也巨,气氛竟颇热烈。副县长下了车,跟着公社书记、主任,还有一个秘书。副县长很质朴,脸瘦且黑,满额堆满了抬头纹,所以不笑也像笑,极亲切的一个形象。县长便笑着走过来。锣鼓就敲得更响。
翁上元走上去,同县长握手,感动得直流泪水。公社主任说:“别激动了,你赶上了好时候,活该你露脸。过去,县太爷哪能走到这犄角旮旯里来!”“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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