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大江东去-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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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将他自己的声音传遍每个新车间职工之后,自己并不参与讨论,而是通过与个别职工的谈话密切关注舆论动态,看应该做出何种纠正或补充。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天,这些以往自诩总厂精英的新车间职工中间居然产生一种悲情情绪,悲情发酵,却令那些工人自觉多花精力在限定产量基础上,相对提高产品质量。他们都说,树挣一张皮,人挣一口气,不能让一车间甚至其他动力车间等辅助车间的人给看扁了。宋运辉本来只想以开诚布公来消灭流言,让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乱阵脚,没想到,效果却走向他无法预测的一端。所谓人心叵测,谁也无法预料人心带动下的舆论会走向何处。没想到悲情,会把众人团结在一起,迸发岀一种独特的力量。
宋运辉心中纳罕,思前想后总结一番,将这一实例记在心里。他即使不是有意识地记住,他估计自己也长久不会忘记这个实例,他通过这一实例,才清楚,原来人心的动员,既可以通过正面鼓动来刺激,也可以通过反面压抑来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运辉的选择却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他的顶头上司一分厂厂长在每周例会上批评宋运辉,说在总厂还没拿出最终处理意见之前,他怎么可以擅自将总厂小范围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公布于众,完全是没有组织纪律意识的表现。宋运辉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低头听训,心中不服与烦闷。一分厂厂长的司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厂厂长都是水书记嫡系,嫡系内部怎么可以当众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厂厂长是他上司,当然只有他忍。就像去年水书记手中没有技术优势,即使有人事优势,可面对刘总工与费厂长的咄咄逼人,水书记这样强势的人也会选择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运辉越来越觉得,有一句话没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准了,咬紧牙关排除万难也要走下去。
可一边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飞速前进,宋运辉有时又会觉得气馁。在金州这样的大工厂做事,牵绊太多,内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时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会怎样?
可宋运辉不知道,小雷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雷东宝回去小雷家,与村干部开了几次会,将村集体企业机构改革方案的调子定下来,又起草完毕,便交给乡领导审批。那些乡领导看到以宋运辉思路为蓝本的草案,都是对里面的陌生论调大为倾倒,于是,草案又送交县里。陈平原看了草案,将雷东宝叫上去询问,雷东宝叫上雷士根去解释,免得他自己被问急了当场急躁。
县里最主流的反对意见,是有关分配问题。刚从平均主义走出来的领导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包干到户,适应了工厂承包,适应了多劳多得,可是,对于以村干部为首的乡镇企业领导拿高额提成的做法却非常不理解,很多县领导当场提出质问,问以村集体资源获取的利益,可以让村干部多享吗?村干部作为一村的领导,凭借职权制定向村干部一边倒的规矩,为自己谋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问,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经营情况,诸位村干部同时作为企业负责人,大约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给了数目,大家都说高了。雷士根解释说,企业工作的村民工资也将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属于村集体的那部分资金拿来瓜分给私人,比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义挖社会主义集体的墙角。
雷东宝一直沉着脸不说,该说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听得心烦气躁,恨不得打人,还是不说为好。但他听了两个多小时辩论后,终于忍无可忍,问如果不相应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体现在哪里?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他背下来了。他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管理者的收入不与效益挂钩,又该用什么办法来阻止类似已经自杀的老书记这样的以权谋私呢?雷东宝说,县领导们既然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个办法出来消除贪污。
有领导对于雷东宝这样一个小小村干部的嚣张不以为然,说农村工作目前两眼只盯着发展经济,忘记思想教育,正是因为忽视思想教育,所以才会出现管理者思想偏差。雷东宝火大,说老书记一向是村里带头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书记的思想一向由县乡两级来教育,县里思想工作是抓了,但为什么老书记手中有了审批权却第一个贪污?县里领导被雷东宝问得很尴尬,可就是咬紧牙关不批准。
雷士根眼看闹僵,就迂回了一下,说分配问题可以以后再谈,也可以按照领导意思削减分配系数。但这个草案中关键问题并不是分配问题,而是小雷家村集体管理机构架设的问题。雷东宝心说雷士根说得太客气,直接就说县领导见钱眼开,忘记主题不就得了。
幸好陈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软,坚持将会议主持下去,将讨论回到主题上来。对于小雷家机构的架设,尤其是雷士根看似很专业的解释,让县里领导拿不出反对意见,他们不痛不痒问了几个搔不到痒处的问题,就将机构架设给通过了。
虽然是分配问题还没解决,雷东宝知道,想要县里将分配问题通过,除非村干部全体不领饷,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东宝决定不管县里怎么说,回到村里,就开会将草案化为落实了。砖厂和预制品场都是红伟负责;养猪场交给雷忠富负责,这个决定倒是让雷忠富大为意外,看着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东宝,心情复杂;电线厂交给原本协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毕业生雷正明,技术和为人灵活都拿得岀手;建筑工程队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负盈亏,因为雷东宝嫌建筑工程队收入少,麻烦事多。总负责是雷东宝,副总负责是雷士根,名称没改,还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没采用宋运辉的建议,总觉得农村人用什么经理总经理。至于如何分配,雷东宝干脆不说。以前他什么都先与村民通气,现在则是懒得再说,反正他钱拿多了肯定得挨骂,骂就骂吧,他才不解释。
会上有人提出追还老书记贪污款的事。雷东宝阴沉沉地看了老书记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书记一条命够值三万块。台下议论纷纷,雷东宝没兴趣听,讲完就走了。什么民意,他现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体经济搞好,他自己光荣,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光荣,他可以日子过得好,带动小雷家这帮人日子也过得好,这就行了。民意?光听民意,他能办成什么事?当初谁支持他开砖窑?当初承包土地时候谁乖乖听话了?
当改变架构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出来,村民的议论爆炸了。虽然谁也不敢当着雷东宝的面说什么,但雷士根和那几个厂的负责人都被人指着骂。连雷忠富都放弃过去的成见找上雷东宝诉苦,说还是降点工资。但雷东宝说,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种谁也把猪养得好,顶替他雷忠富。挨骂怕什么,做头的哪个不挨骂,头是那么好做的吗,能挨骂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雷忠富听了由不得想到当初他承包的鱼塘被扒了之后他如何骂雷东宝,如今虽然猪场兴旺发达可他依然觉得雷东宝没按承包书办事是错误,但今天听了雷东宝有关挨骂的解释,倒是理解了这个不讲理的书记。做头的,哪里可能事事摆平,总有一头不伏贴地翘起,做头的总会挨几句骂,正常。雷忠富倒是为自己以前的不顾大局对雷东宝生出点歉疚了。
为此,雷忠富没少劝其他几个也拿钱多了的猪场负责人放宽心。这算是替雷东宝分忧解难。
雷母听到的议论就多得多,回家很担心儿子会不会又闯祸,苦苦哀求儿子把工资削减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东宝告诉母亲,以后谁还敢再当着她的面说,她就说儿子不会霸着书记这个位置,谁有能耐当小雷家书记,她儿子当天就让位。
雷东宝如此蛮横霸道,别人却反而反不起来,反而在议论几天后悄悄接受。反观雷士根、史红伟他们几个越讲理越讲不清理,最后只好把责任都推给雷东宝,说都是东宝书记做的决定,有本事都去找东宝书记。结果,村民不过是多喧闹了几天,后来也没了声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县里,县里有领导来指责。雷东宝在电话里没客气,也是给那句话,有谁能代替他,他绝不霸占着书记位置。可是,谁能代替他?县里虽然大会小会都把雷东宝的“自私自利”当作现象来研究,当作典型来批评,可他们改变不了现实。最终,闹腾几个月后,所有的反对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构改革被强行推行,顺利推行,成功推行。
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经营,还是技术?宋运辉发现自己面临选择。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一车间技术领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的身份背景,他早已稳当地厕身本年龄段,甚至三十年龄段人中的前列,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就行。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欠丈人家的钱。虽然欠丈人家的钱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从丈人家吃完晚饭,与程开颜一起在略微炎热的夏夜中回家,宋运辉忽然跳离原来的话题,冷不丁问了一句:“小猫,你说我到你爸那岁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程开颜不明就里,笑道:“你肯定比爸爸帅,你比爸爸高多了。可是你有一项没法跟爸爸比,你只能有一个孩子呀。”
宋运辉没想到程开颜想的与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笑道:“谁说只有一个孩子,我还有你这个大孩子。小猫,我是说,我未来会不会有你爸现在的地位,还有,我在你爸现在这个年纪,我做什么工种。”
程开颜显然没想到宋运辉会提出这么大的问题,想了会儿,才道:“以前爸爸说过,你比他的起点高,你又是比他早十年拿到科长位置,我想……我想……你肯定可以做得比爸爸现在好。可是,那你不是得升到部里去了?我们难道得搬家到北京去住?那我不是要离开爸爸妈妈好远了吗?”
宋运辉被程开颜无限发散性思维搞得笑岀声来,却也知道他是没法与程开颜就此问题展开讨论了。他只得又转了话题,问道:“小猫,你把工作转到幼儿园去怎么样?省得天天穿工作服上班。”
“干吗转工作,我现在工作得挺好,大家对我都挺好的。再说我电大毕业了,可以争取做会计了。”
宋运辉循循善诱:“跟那帮运销处的老油子混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幼儿园,小孩子多好玩,又适合你的性格。”
“不好,每天跟小孩子混一起,我还长得大吗?不好。可当初爸爸也想要我去幼儿园工作,你们怎么都看不起我?我能做好在运销处的工作,别以为我只会跟小孩子玩儿。”程开颜说起来有点生气,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怎么现在还得与宋运辉开战,他只比她大半年不到,凭什么他也小看她。
宋运辉没料到程开颜如此反对,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的人,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呆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再有,她可以有那么多时间调理可口饭菜喂养丈夫。想到这儿,她来了热情:“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宋运辉见这个小猫总有办法把话题从东扯到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找时间跟你爸说说,要他把你调去幼儿园。”
“咦,你说不也一样吗?”说话间,两人到了自己的家,程开颜先进门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朝正关门上锁的宋运辉扇几下。
“你去说,我要是去跟你爸说,你爸肯定得问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准备什么时候生啦,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程开颜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说顺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辉,我们……”
宋运辉料到程开颜想说什么,连忙打断她,“再等几年,我们还年轻,才刚结婚,我们再过几年无牵无挂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险,小猫,你再长大点才能生孩子。”
程开颜听了挺丧气,“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学已经生孩子,不危险。小辉,你是不是不愿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姐姐的事吗?小猫,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险。我们考虑成熟后再要孩子,不急。”
看着丈夫为她担忧的眼神,程开颜心里好感动,钻进丈夫怀里,反而是她来宽慰宋运辉,“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会有人遇到危险。我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