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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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低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小护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谁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的雾岚笼罩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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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妈妈的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怀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有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鲜艳的金色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
卜绣文的脸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吸的压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身,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先生眼望着窗外干冷的景色,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色,因了牙齿的压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压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色,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强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抽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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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日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粉红色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身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高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干,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色而鲜艳的景色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脱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