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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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水,微微有些气喘地说:“因为这本书回答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人不是动物。”他以作家的敏感意识到这不是个一般的出租车司机,一定是一个经历过风雨的人,便用请教的口吻问:“那么你认为人是什么?”何许人又轻咳了几声,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可以问狗是什么,猪是什么,但是不能问人是什么,应该问人是谁,这样才能把人和动物区分开。”尽管何许人说话时脸上带着疲倦的苍白和憔悴,但他却觉得这几句话扣住了他的心弦,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可是哲学家大多将人定义为动物,比如‘看是政治的动物,人是会说话的动物,人是理性的动物,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你怎么看哲学家的这些说法?”何许人沉思片刻,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说:“按这种说法,你也可以说‘哲学家是研究哲学的动物’、‘我是开出租车的动物’、‘你是会坐出租车的动物’。”他听罢被逗得哈哈大笑,而且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快感。何许人又轻咳了起来,样子就像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患者,他深深地被这个出租车司机吸引住了,关切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为什么总是咳嗽?”何许人叹了口气,目光顿时黯淡下来,脸上挂着回首往事的神情说:“我年轻时上过老山前线,肺里残留了一块弹片。”他是作家,对人内心最隐秘的情感非常敏感,他一向认为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部小说,这些年他正是从别人的经历中认识了自己。他隐隐地感觉眼前的何许人是一个能识破面具的人,车子里弥漫着一种力量,紧紧抓住了他,他恨不得钻进何许人的脑袋里一探究竟,但是他很怕破坏了这种轻松的谈话氛围,于是用肃然起敬的口吻问:“能讲讲吗?”何许人似乎很不愿意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思虑再三长叹一声说:“不瞒你说,我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纯属运气,我的许多战友都牺牲了,有的被炸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我转业后被分到了国企,后来企业倒闭了,我下岗了,摆地摊、当保安、搞销售、搞养殖,什么都干过,最后才悟上开出租车。老弟,有时人想活下去要靠决心,每当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就必须下决心活下去,我活着才对得起他们。可是活着太累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活得没心没肺,就是因为他们害怕活着,很多人看上去活得阳光明媚的,其实心里恐惧极了,他们恐惧什么?你好好读一读《白道》就清楚了。”何许人讲话时虽然一边开车一边目视前方,但他却觉得何许人的目光好像不是向外看,而是在向内看。他急于听下去,便既迫切又温和地问:“难道活着仅仅是一种决心吗?”他从何许人的话里似乎听出一种精疲力竭的无奈。“活着还是一种忍受,”何许人脆弱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可以请教的人,但是我也想活出点意义来,因此我胡乱地看了一些书,我记得有谁说过,‘我思故我在’,我并不认同这句话,我对人生的体验是‘我忍受故我在’。如今我回头看看我的人生就是一堆沙子,我不忍受又能怎样?我不是抱怨,我已经失去抱怨的能力了。你可能认为我太悲观了,的确如此,以前每当我想起死去的那些战友,我觉得对我的一切不公我都应该忍受,可那是因为我起码还可以开出租车养活自己,现在我干不动了,医生说我再干就得把命搭上,可是我得活着,我这才想起我是功臣,便开始上访,可是……唉!你知道什么是沙子吗?就是芸芸众生。将来有一天我死了,谁还会记住曾经有一个开出租车的何许人呢?”或许是话题越来越伤感,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何许人的话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诉讼笔录》里的一句话:“我喜欢数沙子,给每一粒沙子起名字,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他在心里喃喃地问道:“如果亚当给每粒沙子起名字会起什么名字?”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何许人的微笑沉重落在他的脸上,一边微喘轻咳一边说:“我的养父给起的,我是养母从垃圾箱里捡回来养大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生身父母是何许人。”他再一次受到了震动,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好像对下一个问题拿不定主意似的,是啊,他还能问什么?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到哪里去的苦命人,何许人之所以喜欢听电台里广播的《白道》,是因为这是一部旨在探求人的个体意识的小说,企图将一堆沙子一粒一粒地分离出来,并妄想给它们起上独一无二的名字。这当然会引起芸芸众生的共鸣。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商政分明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这个何许人到底是谁?莫非是从《一千零一夜》里冒出来的魔鬼?这个混蛋搅乱了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我必须找到他,弄明白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这么了解我?为什么以我为原型创作小说影射我?他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从读完《白道》这部小说以后,他就在心里一直盘问自己这些问题,他分析以何许人对自己的了解,此人一定是东州人,因此他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市公安局户政处查一查全市究竟有多少个叫何许人的,他要一个一个地拜访,直到揪出《白道》的作者。
其实他怀着对号入座的心理非要找到何许人,表面上是兴师问罪,实际上是想以此为契机结识人家,因为他从《白道》中看到了何许人模仿的原创者的名单:但丁、爱伦·坡、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纳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等,尽管何许人在模仿过程中,充满半吊子的矫揉造作,但是通过读《白道》,那些平时视而不见的“隐秘”真相转而变成一种让他惊恐万分的新奇,这种新奇具有让人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吸引着他下决心找到何许人。其实他酝酿《白道》这样的小说也有很长时间了,他心灵呈现出的图景仿佛永恒的星辰,这图景让他痉挛、让他顶札膜拜,但是他就是无法表达出来,反倒是这个何许人犹如一个蒙面大盗,将他视若灵魂的心灵图景偷走了,并以《白道》的形式呈现出来,这太让他匪夷所思了。一个人怎么能够窃取另一个人的灵魂呢?每当他捧起《白道》阅读时,他就觉得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双“眼睛”,一双从未见过、却又相当熟悉的“眼睛”,不断地摄取他的灵魂,他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粒揉进这双“眼睛”里的沙子,莫非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
前面就是市公安局了,他付了车费后伸出手热诚地与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何许人告了别。下车后,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他定了定神,恍惚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2。我病了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就像是一场遥远的噩梦,每次想起来都让我不寒而栗。要不是《白道》这本书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情愿患上遗忘症,也不愿意触碰记忆的伤疤。当时我老婆突然被单位调到北京工作,自从辞职写作以来,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宅男,本来正在创作一部新小说,沉浸其中不愿意自拔,但是老婆央求我到北京陪她,我也确实离不开老婆,便在创作中途,带着半部小说离开舒适的家陪她去了北京。我们在潘家园附近租了一套颇为简陋的房子,在十三楼,白天老婆上班后,我便一个人蜗居在小屋内写小说,晚上老婆时来后,一起吃饭,然后到首都图书馆附近散步。日复一日,一晃半年过去了,我却陷入了创作的困境。虽然我认定了搞创作这条路,但是一直运气不佳,尽管也出版了几部长篇,但却没有什么大影响,以至于要靠老婆养家糊口。我正在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从我辞职那天就开始酝酿了,是一个寻找自我、寻找心灵家园的故事,没想到在创作过程中,我和主人公一起迷失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误入了一座迷宫,怎么也走不出去,内心一片迷茫。窗外的夕阳犹如女人的经血一般鲜红,不远处的小花园里的树木梦魇般地纠缠在一起,我累极了,也饿极了,但也没忘记例行公事般的锻炼,我起身伸了个懒腰,离开写字台,俯身开始做俯卧撑,一、二,三……我一口气做了十个,想不到起身时一下子天旋地转,心脏像擂鼓似的撞击着肋骨,只是撞击的间隔太长,我惊恐地意识到不好,吾命休矣!便下意识地蹲在了地上,虽然心跳恢复了正常,但是巨大的恐惧感像海浪一样袭击着我,我吓得再也不敢站起来,就这么蹲着一动也不敢动,幸亏老婆单位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大约十分钟后,我听到了老婆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开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老婆见我脸色惨白,虚汗淋漓,而且还浑身战粟,吓得“妈呀”一声:“老公,你这是怎么了?”我有气无力地复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老婆听罢连忙掏出手机要叫救护车,我赶紧阻止她,我之所以没让她叫救护车,是因为我见到老婆感觉好多了,刚才像是做了个噩梦,现在梦醒了,虽然还心有余悸,但是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难受了,刚才感觉就像是自己被人类抛弃了,旷野无人,死一样的孤独,自己就像是一具丑恶的腐尸,在阳光的照射下,热乎乎地冒着臭气,臭气不断地在空中聚集,形成大团云一样的东西,从里面发出窃窃私语式的嘲笑声,好像那就是我的魂魄,它正在用笑声祝贺逃离我腐烂的躯壳。老婆进来后,那团狰狞的云气像雾一样惊恐地散开,顺着我的七窍重新逃进了我的躯体,那状态就仿佛我用七窍将这些烟气吸进躯体内似的,随着这些烟气重新进入我的躯体,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天哪,多亏我老婆回来得及时,否则我岂不是已经魂飞魄散,正因为我感觉又活过来了,甚至觉得身上比刚才有了力气,才阻止老婆叫救护车,不是我不想去医院,我是怕一旦叫了救护车全楼都知道我得了心病,年轻轻的,太羞人了,虽然我和老婆刚搬来不久,和邻居们还不熟悉,但是我自认为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是很阳光的,像我这样很有可能成为大作家的人怎么会患有心病呢?老婆非常理解我的心情,费了好大劲才把我扶上床,又赶紧到厨房给我热了一口剩饭菜,看我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这才搀扶我下了楼,打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在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得很仔细,不仅给我量了血压,还做了心电图,又让我躺在病床上用一种检测心脏的仪器检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得出了一个让我和我老婆都无法接受的结论:“你的心脏很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这就是说我根本没病,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病了,甚车看见了自己的魂魄,这医生竟然说我没病,我怕医生搞错了,又重新复述了一遍发病的过程,医生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是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决定为我开药打点滴,我这才觉得心理得到了些许安慰。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打点滴时,我老婆为我买了面包、香肠和矿泉水,我使劲吃了一顿。但是我的心情并未因医生说我没病和老婆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好起来,为什么?因为我非常担心或者说是害怕,不,是恐惧傍晚的情景再一次发生,那实在太恐怖了,一个人竟然会瞥见自己的魂魄,那魂魄竟然窃窃私语地嘲笑自己的躯体,一旦那些魂魄弃躯体而去,我岂不小命休矣,魂魄岂不也成了四处漂泊的游魂,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一个自认为是灵魂工程师的作家身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回到家后,一切正常,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竟然一夜无梦。可是第二天早晨,吃早餐时,我竟然感觉胸口发热,仿佛心脏里的血溢出来了似的,溢得满胸哪儿都是血,心跳顿时加速,心慌得虚汗淋漓,我大口地呼吸,可就是提不上这口气来,那种巨大的恐惧感再一次袭上心头,我老婆赶紧把我扶到床上,给我倒了杯水,我喝了儿口水以后,才稍稍感觉好一些。老婆焦急地又要叫救护车,我再一次阻止了。说实话,我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养着,就够糟心的了,怎么还忍心让她为我着急上火呢?为了不让老婆过于担心,我尽量装出好多了的样了,面带微笑催促她去上班。老婆不放心地走了,屋子里又剩下了孤零零的我,我感觉四面墙一起向我压过来,挤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为了排遣这种压迫感,我试着起身下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我心想,既然医生说我没病,我就应该工作,或许工作是医治心病的良药,然而我刚坐在电脑前,心口又是一热,我就感觉血在瞬间被抽干了似的,我赶紧哈下腰用手捂着心口,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床上,我靠着床头,望着窗外,感觉自己像一具埋葬了几千年的干尸。我就这样一直躺到中午,老婆在单位食堂打了饭后急匆匆地赶回来,为了不让她担心,我主动下地吃了饭,还亲自收拾了碗筷,表现得和往常一样,老婆稍稍地放心一些,吻了吻我无血的嘴唇,给了我一个祝福的微笑后走了。我心想,既然吃个饭、收拾碗筷都跟正常人似的,莫非我真的没病?难道是手头这部小说写得不顺手,心理压力太大造成的?既然如此,我下午不写了,出去走一下,散散心,或许会好起来。这么一想,我确实觉得轻松了许多。附近还有个小书店,里面的书很有品质,我决定去小书店翻翻书。可是刚穿好衣服,还未走出家门,心口窝忽然一热,我心想,不好,赶紧回到了床上。或许是及时回到了床上的缘故,这次仅仅是心口窝一热,并没有大发作,但是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出去散步了,我怕万一在路上发作起来,半死在马路上,那就再也没救了。因为以当下人心之冷漠,真要是摔倒在马路边上,即使不被地上的潮气冰死,也会被路人冷漠的目光冻死。我还记得前些日子报上报了条消息,在地铁站附近有一个老太太心脏病发作躺在地上喊救命,路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没有任何人理会,直到老太太死了两天才被发现。如此冷的世界,我不知道站着的人和躺着的人还有什么区别。当然还是有区别的,最起码我躺在床上,对那些能走出家门的人羡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