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与情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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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十分尴尬。在没有足够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单身一人来参加一个男同学的生日,而且是到男同学的家里,这成什么话呢?她非常后悔,不该意气用事。现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像一只找不到栖所的小鸟了。
何云的五妈在忙上忙下地弄菜,何云也无事忙似地跟上跟下,实际上,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反而碍手碍脚。他五妈便训斥他:“同学来了,去陪着说一会儿话嘛,把人家请来,你却不闻不问,哪有你这种同学!你再像这个样子,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经这么一训,何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偷偷地瞅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明月,明月正朝他笑,他顿时将头低了,躲在厨房再也不敢出来,并干脆将厨房的门关了。厨房是安了蓝色玻璃的推拉门,经雾气一罩,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倒给明月挪出了时间,可以仔细地打量打量。
这是一间宽敞的居室,光是这客厅,至少有三十个平方。客厅正上方,挂着一幅经过精心装饰的一个标致青年男子的照片。客厅左侧,轻轻拐一个角,就是几间卧室,分别用粟色、红色和天蓝色的珠帘做了门帏,既古朴又典雅。头上有构造繁杂的顶灯,墙上有制作精巧饰有红枫花型的壁灯,一台大屏幕彩电,十分气派地安放在傍阳台的屋角。无疑,这是一个富庶人家,可是,屋子里为何冷冷清清的呢?除了何云和他的五妈,为何不见别的人呢?何云的父母哪去了?何云的五爸哪去了?今天,是何云的生日,难道就只请了我明月一人?
这些问题,在明月的脑子里旋转,使她觉得这宽敞的居室里增加了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儿,饭菜上桌了,何云被他的五妈强拽到桌边坐下,三人没有任何祝词,也没有特别的形式,就开始吃饭。
看来,果真没有别的人了。
明月举筷之前,很想问一下:没有别的人吗?可是,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逢人且说三分话”,稍有不慎,说不定就触着了别人最不愿被人弹拨的敏感之弦。
那顿饭吃得十分死沉,像在吞石头似的。何云的五妈显露在街头的那份活泼开朗,全从她身上隐去了。那好像是她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时才披在身上,回到家里,就把它脱下来了。
灯光并不明亮,顶灯座上无数颗灯加起来,大概也不会超过十五瓦的光源。明月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吞咽,一边默察着何云的五妈。她惊奇地发现,在他五妈的右眼角上,有一粒明显的黑痣,民间称这种痣为泪痣。
难道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明月更加觉得神秘了。
吃了几分钟,何云倒是比以前显得大方些了,虽不言声,表情却自然了许多。
何云的五妈不停地劝菜,其实明月是不需劝的,她怕筷子一停,给主人引来许多心理上的惊慌。她不想再给这神秘而凄清的人家增添任何麻烦了。
吃过饭,何云的五妈说:“明月姑娘,看一看何云的屋子吧!”
“不必了。”明月说,“我该回学校了。”
“时间还早呢,这里离学校又不远,待会儿我叫何云送你回去。”
明月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无用,这个面目慈善的妇人是非常固执的。
她原以为何云的屋子就在这一个套间里,可是错了。何云和他的五妈径直出了大门,明月也只好跟出去。何云的住房在他五妈的楼上,也是相同的面积的一个套间,摆设比他五妈的屋子还要堂皇。
明月暗自惊诧。
无论如何也该离开了,虽处在现代大都市里具有现代气息的人家,明月却仿佛置身阴冷的地窖里。她想尽早地逃离。她觉得呆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吸进肺里的空气,全是中世纪的。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长江大桥底下那一排朽烂不堪长出青苔发出霉味的木质楼房,那是上百年的古老建筑,留存下来专为拍摄电影的,可在此时的明月看来,那木质楼房只有古老的形而无其骨,若在这里来拍,当有更加浓郁更加本质的氛围。
明月坚决不让何云送她回校。
何云的五妈把明月送下楼来,声音颤颤地说道:“孩子,今天把你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我这家里带来一股活气。几十年了,我在这家里就这么死气沉沉的,我都怀疑自己是活人还是死人。那天在街上碰见你,我就被你脸上的欢乐感动了,便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你到我家里冲一冲喜。我厌烦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孩子,委屈你了……你不会见怪吧?”
妇人的眼里有了闪闪的泪光。
“我不见怪……我很高兴。”明月说。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回到学校,明月没有向任何人谈起此行的真实感受。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一种要破解神秘生活密码的倔强,使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何云并与他恋爱了。
一阵整齐的雄壮的号子声使明月从回忆中惊醒: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过洲河哟,下长江哟!
顺风行啊,逆流撑呃,
斩波浪噢,去大海哟!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
是命根罗!
原来,是一艘沉沉的木船搁浅在上游的滩上了。
这一段洲河本是不能过大型木船的,河道浅而窄,过此必被搁浅。然而,大巴山上的栗木、松木、柏木、黄桷木、枫木、杉木,甚至那些最大不过碗口粗木质却异常坚硬的青枫木,都必须通过这条河直送下长江,运往重庆、武汉、上海等地。沉沉的木料是不能用小船运载的,必须用舱底厚重的大船。
这却苦了船家!
大船以稳重的姿态从上游下来,一到镜花滩附近,船身就被撂在五光十色的卵石上了。因此,他们只得脱了鞋,长裤和上衣,只穿了一条裤衩,齐刷刷地跳下水去,除两岸七八个拉纤的人,其余的人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搂住船身,几乎是把大船扛在肩上。船在他们的号子声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即使很均匀平整的地方,也能听见船底与卵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一个披了长发的摄影家,正追逐着纤夫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
明月欣赏着眼前的壮观景象,突然起了一阵冲动:她要跳下水去,助船家一臂之力!
于是,她几乎是兴奋地跳跃而起,踏着卵石和柔软的沙地,向上游奔跑而去。她边跑边将鞋子踢掉,到船身处,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咚地一声跳下水去。
号子声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艳的疯女子。
明月不管这些,她脐身于船家人中间,仿照他们的姿式摆好架子,凛凛地说道:“来呀!”
没有一个人动。
明月大失所望。
这样僵持了几秒钟,船老大走了过来,对明月说:“姑娘,请上岸吧。这是从大巴山顶浸出来的山水,山水是不好惹的。夏天并没有真正的到来,这水冷浸浸的,会咬人的筋骨。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不得风湿病的,现在看起来身强力壮,一上五十,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没下过水,更没出过力,突然逞强,是要出大毛病的!”
船老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刀劈斧削似的脸,像河岸的峭崖绝壁,脸上明显的纹路,是河风游走留下的痕迹。
明月不动。此时此刻,她正被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情绪感染着。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
“我求求你了,姑娘!”船老大说。
“求求你了,姑娘!”所有的船家人说。
明月被他们的真诚感动了,缓缓地走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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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静止的图景再一次活跃起来。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可忙坏了摄影家!
他像翻书一样不停地掀动着快门,一会儿整体扫描,一会儿局部待写,镜头总不离明月左右。他的那一头长发,前后飞扬,显得分外英俊洒脱。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河岸上,河道里,一滴一滴的水珠静静漂落,这不是船家人的汗水,而是他们泉涌的泪珠。
他们的号子声更加坚定有力,震彻整个镜花滩,使沉寂的五彩卵石也似乎欢乐地舞蹈起来:
往前扯哟,往前抬哟,
下了滩罗,就好整罗!
船家人呢,水上生喂,
走江河哟,不怕苦哟,
哟嚯嚯哟——是命根罗!
当大船顺利地下了镜花滩,再一次昂首挺胸地行进在宽广河面的时候,明月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她艰难地举起手臂,和激动不已的船家人挥手告别,待他们转过一个大湾,消失于隐隐青山之后,明月便不顾一切地坐在湿润润的草地上喘息。这时候,在明月的眼里,镜花滩呈现出少有的壮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子上,都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奋斗的足迹,她这个养尊处优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使她终于尝到生活的原汁原味了。
明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
实际上,这种为了共同的事业,众人齐心协力闯过艰难险阻的感人场面,她在重庆读书时是见到过的。那是快毕业的时候,明月和她的四十多位同学到渔洞中学实习,有天晚饭之后,她与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走过农田和菜畦,迤逦来到长江边上。这里的长江河道并不如想象的宽广,简直就如一条小河似的,一个装了沉重山货的木排行进至此,扎排的绳索突然垮去了,山货即将从越来越大的裂缝处漏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赶排的七八个中青年汉子,猛地扎下水去,凭着顽强的毅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奋斗,硬是将木排重新扎好。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同学站在江岸,带着敬佩的目光观察着这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跃入水中去帮他们一把。
事后,明月心里既惭愧又后悔。生活中,时时都可能闪烁出崇高的美,而自己却对此作壁上观,自然也就无权领受其无限的快乐。
她相信她的同学都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今天,算是还了一笔心灵的债务。
当明月歇定之后,她才突然想到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来,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明月觉得,他仿佛一朵飘逸的云彩,因为无根,才没有了羁绊。
没能与他说一句话,明月颇觉遗憾。
是该回校的时候了,清凉的午风已在河面上游走,使河面起了许多鳞甲一样的清漪。
当她爬上那浅浅的斜坡,发现一棵粗大的柳树身上,有许多没能彻底痊愈的弹孔。这是文革时武斗双方留下的痕迹。当时,只要一方占据了对面的山脊,就用坐力很大的“歪把子”枪射出炽热而密集的子弹,将另一方压到这无法蔽体的镜花滩上,失败一方人虽死了,但并不意味着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他们后继有人,并东山再起,以死相拼夺回山头之后,如法炮制,满嘴里吐出愤怒的复仇的火舌,将“敌人”剿杀。就这样,踞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整个文革期间,这一带美丽而英雄的土地再无宁日。
这些有着婆娑倩影的河边柳树,也在历史的灾难中经受苦难并作了忠实记录。
那些具有嘲讽意义的暗黑的弹孔,不知是不是洁问苍天的眼睛?
明月大约是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她用手摸了摸,觉得这些密布的树眼长得如此均匀,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
她把姚江河完全忘记了。
可是,她刚刚迈入学校的大门,却与姚江河劈头一碰。
两人对视着一愣,但目光都是坦然的,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两人友好地亲切地笑了笑。
“匆匆忙忙的,出去干啥?”明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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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信。”
姚江河将握在手里的信扬了扬。这是他昨晚给顾莲写的信。
明月扫视一下信封,开玩笑说:“塞得鼓鼓囊囊的,是情书?”
“都老夫老妻了,就说不上情书不情书了。”
明月以为他在打趣,嗔视他一眼,轻柔地骂道:“也说得出口,哼!”
“你以为我骗你?我们结婚都几年了!”
姚江河说得十分认真。
“我不相信。”顾莲说。她语调里失去了逗趣的味道,显得有些迷茫,有些五心不定。
“真不骗你。”姚江河认真地说,“我妻子叫顾莲,以前我教书的清溪区财政所干部。”说着,姚江河将信封凑到明月面前。
明月飞速地瞟了一眼,微黑的脸上飞来一片潮红,随后。带着几分鄙夷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才怪呢,你有没有妻子关我啥事?你妻子叫啥名字又关我啥事?我又不是居委会妇联主任,又没查你的户口,何必那么认真呢?”
姚江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尴尬。
待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明月已经走远了。
姚江河看着她的背影,顿时觉得受了侮辱,非常愤怒,大声道:“神经病!”
他一直走到邮局门口心里在嘀咕:不是你问我是不是写的情书吗?不是你不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心真意地给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理由如此待我?即使你对我的情况不感兴趣,又凭什么朝着我发火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同时他想:我有没有妻子本来就不关你事,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呢?
明月与他的心态却大相径庭。一路上,她觉得姚江河欺侮了她。这个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自然知道她的这一想法是毫无依据的,可她无法抗拒这一想法的产生。回到寝室,她一头扎在被子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哭了好一阵,她觉得已经困乏不堪了。便干脆脱了鞋袜,午饭也懒得吃,就钻进被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