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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往事悠悠-第5部分

小说: 往事悠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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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艺谋到农村时带来了一支笛子。时不时也吹两下,他吹得还不错,可是他攻击我拉提琴以后,我就有意报复。一次我对他说:“吹的什么呀,简直像蹂了公鸡脖子。”他虽然没有马上扔开不吹,但能看出来,他也没有多大信心了。
  有一天下午我们下工回来,看见张艺谋和刘全两人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儿,张艺谋向我要我的大绿帆布书包,我问他干什么?他把手一摆,示意我不要声张。我先是不解,随后就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了。那几天在地里干活时,妇女们都议论哪个队的豌豆长得好,有人上工时口袋里就装着豌豆角,边吃边干,我早已馋得像什么似的。
  他们走后,我和李广平合计,晚饭不做了,就等豌豆吃。等呀,等呀,天黑了很久他们两个才回来。张艺谋背了满满一书包,刘全用外衣兜了一大抱。哈,真是满载而归。口径二尺的大铁锅装得满满的,锅盖都盖不严。我和李广平正烧水煮,几个农民来串门,热情地打问:“咋才做饭?还没吃?学生娃们真可怜!”把我们吓了个半死不活,只好支支吾吾瞎应付。豌豆煮熟了,那味儿挺浓、挺鲜,我们生怕农民们嗅出来,恨不能捂住他们的鼻子,好不容易挨到他们走开,我们几个才放开胆子吃起来。豌豆皮怎么处理呢,我们又发愁了,还是李广平想了个主意,把豆皮塞进炕洞里,众人这才彻底放了心。
  爱情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一九六九年的夏天来到了,这是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忙天”。队长派我们在麦场上干活。场上脱粒机一开,就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有人抱着麦捆往脱粒机里塞,有人往外挑麦草,一环套一环,流水作业。一个稍稍怠慢一点,就会影响整个工作进程。一两个小时下来,人人满头、满脸、满鼻孔、满嗓子都是麦芒的粉末。身上,尤其是两条胳膊被麦杆和麦芒划出道道伤痕,汗水一浸,又疼又涩。加上太阳光又毒,机器轰鸣,使人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是稠乎乎的。一停机休息,大家就一下子散了开来,先是抢水喝,后是躺在麦草堆上喘气。每当这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发呆,我真有些受不了。
  正当我情绪极为消极的时候,“麦客”的生活深深地震动了我。“麦客”是替人割麦子的,他们绝大部分来自甘肃平凉一带,是被饥饿和穷困赶到关中平原来找口饭吃的人。他们那里由于气候凉,麦子的成熟期晚于关中平原一个来月。当关中的麦子开镰时,他们那里的麦田远远不能收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这个季节就有成千上万的麦客来到关中平原。我们队也年年请麦客,有些麦客还和村里年长的人很熟悉。他们来后就被分派到各家去吃饭,每家三五个不等。给谁家派一个麦客,队上就每天给五斤面的补助,还给每户做饭的人记工分,补贴粮食。就这样,许多人家还不情愿,嫌麦客吃得多,嫌他们经常连吃带拿。有些农民说有的麦客一顿能吃几斤面,撑得不行,就用擀面杖从上到下在肚皮上擀,为的是早些拉出去,腾松肚子下一顿再吃。当地农民讲这些的时候满脸带着不屑和蔑视的神情,而我却觉得他们挺可怜。
  后来我从接触过的麦客那儿知道,他们家里都有妻儿老小,由于土地瘠薄,连年歉收,他们在家很难填饱肚子。面条、馒头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很难遇到的美食,加上不限量,又与工钱无关,因此就有人见饭而忘了命。
  这个话题,我和张艺谋也议论过好多次,他脸上总是透出一种严肃和深沉。那段时间李广平不在,每天吃完饭后,张艺谋就到我房子里来聊天。一次他拿着两本书进来,我要过来一看,一本是日记本,一本是鲁迅的书。“这个日记本送给你吧。”“好,可是本子上写什么呢?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这本书你看吗?”他举起那本鲁迅的书问,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鲁迅的书我看不太懂。”“我也一样,只是没有别的书可看。不过,看后总觉得它能给人许多启发,使我们对身边的生活有更准确的认识。”接过书,我一跃坐在炕沿上,随手翻看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也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离我很近,慢慢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的心跳了,能明显地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我转过脸来看他,他也在看我。突然他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只觉得心慌意乱,脸上热极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从炕沿上跳下来站在地上,面对面站了许久。我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他也显得拘谨不安。后来他走近我,把手按在我的肩头,我不由得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冬冬地跳。好长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刘全在窑里喊他,他才轻声说了句:“我走了。”我没有说话,也没看他,只是点点头。那天晚上我的脸烧了一夜,整整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我梳头的时候都不敢正面看镜子,害怕看见自己的脸,走出屋子更不敢去看他的脸和眼睛。后来张艺谋称这次经历掀开了我们爱情史崭新的一页。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处得更加自然起来。他的衣服脏了由我来洗,破了由我来补。他的衣服特别爱破,尤其是袜子。他穿的都是那种黄线袜,三两天就得补。那袜子上补钉撂补钉特别难补,针好半天也扎不过去。每到我歪着脖子给张艺谋补袜子时,李广平就在一边笑。我很难过,并不是因为李广平笑我,而是觉得张艺谋穿这种袜子脚会怎样的难受,这种袜子又会怎样折磨一个男子汉的自尊心。
  有一天我和李广平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东西,看见有男式尼龙丝袜,就买了一双。吃完饭,天已擦黑,张艺谋把我从屋里叫出来,我们走到灶台棚子旁边,他背靠着墙半天没说话,把脚一会儿蹬在墙上,一会儿放在地下,好像心里很不宁静。我知道他叫我一定是有话说,就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他终于说话了:“这袜子可真光滑,摸着也光,穿着真舒服……”后边的话我没听清,只觉得心里头阵阵发颤,眼泪直往外涌。心里说:“你太苦了,你一定是第一次穿尼龙丝袜,否则不会感受得这样细致。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好好爱你。”我忍不住把流满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他用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直到饲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才分手。
  “我家的成份不好”
  紧张的麦收过去了,刘全和李广平回到西安,知青点上只留下我和张艺谋。一天我们在他窑洞里说话,说到很晚。他给我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事。他讲,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见过父亲的笑脸,也没有听过一句表扬的话。每次训斥他们时,都要求他们把手脚放得规规矩矩。一训就是一两个小时。平时坐着不许他们摇晃腿,站着不许他们歪歪扭扭。兄弟三人对父亲都十分畏惧。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地从那严厉中感觉到一种疼爱。……
  说到深夜,我们两人都坐累了,又都没有睡意,也不愿意分开,就各自倚着被子,半仰半躺在床上,接着又谈到三年困难时期。张艺谋说他家里那时候,几乎顿顿是煮一锅萝卜菜,只在萝卜汤里拌几把面。一掀锅盖,满屋子的萝卜味。直到如今他一闻到煮萝卜味就恶心。他还讲到了他的奶奶。说小时候奶奶给他们烙饼吃,偶尔不慎烙糊了,嫌把糊的扔掉太可惜,很心疼,不扔又怕孙子们不吃,就哄他们说:“小孩吃了糊糊馍拾钱哩。”看着他们吃了后,就故意在水桶呀、簸箕呀、条帚呀下面放一角钱,然后让他们去打水,扫地。他们一拿起这些用具就能拾到钱,老少皆大欢喜。
  听着这些既使人心酸,又觉得有趣的故事,我更加心疼和依恋他了。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心里有许多安慰的话,但不知如何说才好。突然,他一挺身坐起来,“叭”他拉灭了电灯,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又急又热,直烫我的脸。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没敢对你说。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很久,还是应该对你说的。”我的心“格登”一下,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重大、可怕的事从他嘴里吐出来,我想看他的脸,找一点征兆,可是窑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家的成份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可以说很严重,是历史反革命!”
  这些字眼在当时确实是很可怕的,但比起我的想象来要轻松得多,我总以为会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嘘了一口气,说:“这些我知道……”
  他没让我说下去,继续激动地提高声音:“也许你不在乎,可是你父母一定会在乎,他们不会同意……”
  “会的,”我拼命地喊。“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都是知识分子,他们会理解这一切的。”
  “不会,”他近乎粗暴了。“任何父母都不会。我是反革命的儿子,幸福和爱情与我无缘。”
  他撇开我倒在一旁哭了,我也哭了。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想用我的爱,我的柔情来温暖他冰凉的心。我只觉得他的脸特别烫,气喘得越来越粗,就十分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难受。只是害怕深不见底的将来。与其将来不得不分手,还不如现在你就别理我。你回西安去吧,你明天就走吧!”
  “不,我不走,我不离开你。”我更紧地搂着他,我俩的泪水融在了一起。他吻着我,发狂地吻着我。我觉得他全身在颤动,不可遏制地颤动。突然他把一只手伸到我衣服下面的腰间摸索。我本能地一下子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那只胳膊不让他动。他的情绪反而更激烈了,我恐惧地“哇”一声哭出声来。他一下子怔住了,木然不动。半晌,他才慢慢抽回了手,慢慢地坐起身子,轻轻地打开了灯。我揉着被灯光刺得难受的泪眼也坐了起来。他坐在床沿上,背对着我喃喃地说:“我这个人不地道是不是?你现在真该不理我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地摇摇头。
  “明天你一定得走!”
  我还是摇摇头。
  他接着说:“你实在不走,我走。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一大早就去找队长,要求到水利工地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这句话像雷一样把我震懵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水利工地的活儿,特别重,连队里的壮劳力都吃不消,没有人愿意去。我绕过他的背,面对他蹲下来,手摸着他的膝盖,扬起脸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水利工地?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能和我一块留在队里?”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嘴张了张,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一头钻进被窝里,泪水不住地淌,淌得满脸满脖子都是。我为自己哭泣,也为他哭泣。我整整哭了一夜,泪水把眼睛浸得酸痛。天亮了,也没起床,我不想去上工,害怕妇女们看见我哭肿的眼睛后说三道四。
  突然,听到张艺谋和队长说话的声音。我心头一紧,一下子坐了起来,三把两把穿上衣服,当我穿鞋的时候,听见队长说:“要上水利工地那还不容易!”
  啊,他真要去那里拼命?他不想活了?我呼地拉开门冲了出来。门的响声很大,队长和张艺谋同时转过脸来朝我看。张艺谋的眼光和我稍微一撞就赶紧转过脸去(后来他告诉我,是不忍看我那对红肿的眼睛),队长似乎没发现什么,他继续说:“这次人已经够了,下次再去。今天你和我上塬去一趟,大队派给咱的收废铁任务,要完成,去收点废铁。”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肖华,你今天早上也别上工去了,给艺谋赶紧做饭,让他吃得饱饱的,再拿些干粮。这一出去就是一天,早了回不来。”
  我没有说什么,回屋里擦了把脸,就到窑里动手做饭。他拉风箱,我烙饼,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一句话。
  “大春”打破了僵局
  傍晚他和队长回来了,拉了一架子车破烂。意外的是张艺谋怀里抱着一只白绒绒球似的小白狗。我惊喜地跑过去,把小狗接过来抱在怀里。我们互相之间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僵硬的气氛,很明显缓和下来。我边吃饭,边喂着小狗。小狗还不大会吃东西,一根面条粘在它的胡须上,它使劲地甩着头,想把面条甩下来。结果面条没甩下来,它自己却失去了重心,连着滚了几个跟斗。我被它那娇憨的神态逗笑了。心疼地抱起它,为它摘掉那根粘在胡须上的面条,拍干净落在它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张艺谋端着饭碗,坐在床边上一声不吭地吃着。我虽然没有看他,但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和这只可爱的小狗。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筷,又抱起小狗坐在窑里的灶火前。这时天已经全黑下来,饲养室出出进进的人也走光了。四周静悄悄的,窑洞里更安静得令人憋闷。小狗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我怀里睡着了。这时候,张艺谋才慢悠悠地说:“我抱这小狗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生活时有个伴儿,你这样喜欢,就送给你吧!”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小狗,吃了一惊,看着我俩又跳又叫……
  张艺谋带回来的那只小狗,帮我们度过了第一次的感情僵局。也许就是这原因,我们俩对它特别有感情。
  这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狗,一身白毛像雪团似的。张艺谋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春”,不过这个名字没有叫起来,据队长后来告诉我,他们那次收废铁时,来到塬上一个村子,看见了几只小狗在一起玩。张艺谋一下抱起这只小白狗死活不松手,挨门挨户地找主人,找到后请求人家送给他。大人倒是好说话,家里的小孩就是不肯。张艺谋抱着狗在前面走,小孩在后面跟着要,一直跟了好几里路,才泪汪汪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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