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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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酒馆内空空如也。酒馆里屋,大黑丫头坐在炕上发愣。朱开山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大黑丫头连忙跑过去,扶住他说:“老朱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朱开山说:“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刚才出来尿尿,一出门看见一只狍子站在门口,那狍子见了我吓了一条,扑腾一下就跪下了。我一看,这不是送到嘴边的肉吗?刚想过去拿现成的,谁知狍子又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往西跑。我哪能舍弃?跟着就追,追着追着就掉到一个雪窝里了。”
大黑丫头说:“哎呀,你看多危险?跟我进里屋,给你洗洗擦擦。你也太冒失,这要是掉到陷阱里就没命了!”说着搀扶起朱开山向里屋走去。朱开山边走边打量着酒馆内说:“你这儿咋这么清静?”大黑丫头说:“大白天的,都这样。”
里屋,大黑丫头端上一壶热酒说:“老朱兄弟,刚才这件事我越寻思越危险,来,喝壶酒压压惊。”朱开山说:“也没有什么。”
大黑丫头为朱开山擦洗着伤,说:“你们这些留在金沟过冬的,我看了,都在心里打小算盘,心事都不轻呢!那都是叫心事拽的,你也一样!你们自己觉得溜精八怪,外人看得清清楚楚。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真的,我是真心为你好,你看不出来?这个金场吧,听老人说道光年间就开了,最盛的时候来采金的好几万人,每天出金子四五百两,你算算,一年出多少?可直到现在,还没听说有几个人带着金子逃出去的,淘金人自己有金子,那是他们做了几百年的梦!”
朱开山说:“是呀,淘金就是挣工钱,要是有梦就不好了。哎,你们女人不做这样的梦吧?做啥梦呢?”大黑丫头又卖弄风情说:“做啥梦?就是梦着有你这样的爷们儿厮守一辈子。”朱开山喝了碗里的酒,抬起腚说:“好了,做你的梦吧,我走了。”
大黑丫头拖住朱开山,怨艾地说:“你呀,怎么就是不近娘们儿呢?叫人琢磨不透!坐下,我还有话对你说。”朱开山说:“有啥话?说。”大黑丫头说:“朱哥,我知道你家里有老婆孩儿,嫂子也漂亮,我喜欢你,这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指望你明媒正娶,也不想缠着你不放,知道你是女人裤腰带拴不住的爷们儿,我就想要你在这儿也安个家,我和嫂子两头做大,你看不好吗?”
朱开山哈哈大笑说:“大黑丫头,你当我真是不好女色的人吗?就你这姿色,要是撂给从前的朱老三,你早就是我被窝里的心肝肉了!拨拉拨拉指头算,不算窑子娘们儿,我裤裆下过的女人一打不止。”大黑丫头大惊说:“你……真的?”
朱开山说:“有一回我靠上了一个大户的姨太太,事儿犯了,叫人家抓去骟了!哈……”
朱开山和金夫们密谋运金。老烟儿说:“嘘!这回老朱答应和咱们一块儿走,前几回他说时候不到,都说中了,这回大伙都要听他的。起个誓,不听他的不得好死!”大伙响应说:“对,起个誓,不得好死!”
老烟儿说:“老朱,你说吧,怎么走?”
朱开山紧锁眉头说:“咱们为啥一回回走水?土匪有眼线,这个眼线非常厉害!这一回这么办,大伙身上谁也不许带金子,空走一趟。”小金粒不解地问:“空走?不带金子出去干啥?”朱开山说:“你小孩子不懂,这趟你就别去了。”
当夜,朱开山带着同屋的伙计们钻进了白桦林,东寻西摸,终于走出了金沟,众人刚舒了口气,蓦地,一队官兵举着枪矛正往这边巡逻过来。金夫们回头就跑,没跑多远,又一支队伍包围过来,为首的骑个大马,一脸凶相,金夫们认得是老林里的土匪头子老路。金夫们大喊道:“不好,中了埋伏了!”一个个便要东跑西窜。
朱开山厉声喝道:“都给我稳住!”大伙站住了。老路率土匪围过来说:“站住,干什么的!”朱开山说:“老金沟淘金的。”老路说:“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老金沟的?这么晚了想到哪儿去?”朱开山说:“当家的,我们这几个伙计本来想在这里猫个冬,开春接着干,想家想得不行了,要回家。”
老路冷笑说:“我看是想运金想得不行了。给我搜!”土匪们不由分说过来搜身,却一无所获。老烟儿神色惊慌,老路下了马走到他跟前,把手伸进他的嘴里抠着。老烟儿止不住恶心,“哇”的一声吐出一段猪大肠。一个土匪捡起猪大肠,检查着,惊呼道:“老大,这里藏着金疙瘩!”
老路说:“好啊,挟金潜逃,按规矩办,杀!”话音未落,但见刀光一闪,老烟儿的人头已落地。金夫们一声惊呼,朱开山也仿佛吓得瑟瑟发抖。
老路走过来看了朱开山一眼,哈哈大笑道:“熊样儿,尿裤子了。”土匪们一阵哄笑说:“兔崽子,就这点胆气还想运金?滚吧!”朱开山和大伙抬着老烟儿的尸体仓皇地跑回金沟内。一个土匪不解地说:“老大,他们怎么又跑回去了?”老路说:“傻瓜!他们这趟是来探路的。”
朱开山和金夫们葬了老烟儿,朱开山默立无语。良久,他悲愤地说:“大伙都看到了,这一回咱们是探路,不让大家带金子,要是大家都像老烟儿这样不守誓约、心不齐,这金子一辈子也运不出去!”一个金夫说:“这回是官匪联手,咱们做得密不透风,是谁泄露出消息的呢?我看眼线就在咱们这些人中间。”朱开山说:“咱们都是生死弟兄,不要互相怀疑了。”
朱开山和金大拿喝着酒。朱开山说:“大柜,我认了,这辈子是走不出金沟了。”金大拿说:“我在这儿干十多年了,地理不熟还是人头不熟?都熟。运金的事不想吗?想,做梦都想!为什么迟迟没敢动手?古人云,要做大事得有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有了,还没化冻,大酱缸还能过去。地利呢?我熟。就差人和了,你要和我联手就齐了。不过嘛……”
朱开山问:“不过啥?”金大拿说:“不过要想运金……哎,我问你,你是要命还是要金子?”朱开山说:“命和金我都要!”金大拿问:“能不能舍一个?”朱开山说:“一个不舍!”金大拿说:“这是何苦呢?”朱开山说:“我不能白干一场!”
金大拿说:“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想得金就得舍命,没有肯舍命的这金子还是运不出去。”朱开山说:“咋个舍法你说说。”金大拿附耳对朱开山说了几句。朱开山听罢大惊失色。
朱开山回了自己屋,把同屋金夫召集到一起,说:“金粒,把门关严了。我今天听大柜说了个办法,咱想运金的不妨一试。办法说起来也简单,八个字:舍命吞金,运尸过关。”大伙惊呼说:“啊!”
朱开山说:“大柜说得对呀,咱们用过的方法,走的路线,官家和土匪都再熟悉不过,咱就是再搭上几十条人命也没有用,这个办法还没人用过,也就这一个办法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横下心来,决定抓阄来定吞金的人。
唯一不说话的是小金粒,他见众人铁了心,哭着哀求说:“叔叔大爷,我劝你们别干了,咱们要金子干什么呀?我可是死活不干!”一金夫说:“不行!就咱这些人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不干的就是眼线,谁也不能草鸡!”小金粒又哀求朱开山说:“干爹,求求你,我不加入你们一伙,放了我吧。”
朱开山一跺脚说:“已经定下的事谁也别求情,没有别的出路!不过吞金的不能白死,咱要立个契约,把他的尸首运回山东老家,给他家里置几亩好地,没娶亲的娶房阴亲。”一金夫说:“合情合理,谁不守信约整死他!”大伙说:“对,整死他!咱们喝血酒发毒誓。”
众人咬破中指喝了血酒,发了毒誓。朱开山说:“老天爷在上,我们九个人,此番运金,死者为尊,厚葬养亲,不守信约,处死无论!”大伙说:“死者为尊,厚葬养亲,不守信约,处死无论!”
残酷的抓阄开始了。说来也邪,谁最害怕,那阄还就认准谁,正是小金粒抓到吞金的阄儿。小金粒如遭雷轰,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众人说:“叔叔大爷,我不想死呀,饶了我吧!”
金夫们火了,说:“这兔崽子,孬种!他不吞今天就打死他,豁开肚子藏金!”说着动了手。朱开山冷冷地看着这场面,一声不语。小金粒说:“别打了,我吞还不行吗?我就有一个请求,你们今天让我和大黑丫头见一面,告个别,也不枉她疼了我一场。”朱开山声色俱厉地说:“不行!”小金粒哭号着说:“干爹,为什么?”
朱开山冷冷地说:“为啥?你知道!”小金粒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到地上说:“干爹,你……”朱开山长叹一口气说:“你呀,好赖也是一条命,好了,吞金我替你了。”大伙说:“老朱,你这是怎么了?疯了!”
朱开山大手一挥说:“谁叫我是他干爹呢?就这么定了!”众金夫敬佩地看着朱开山,不禁赞道:“老朱,没见过你这样的爷们儿,你的后事我们一定办得风光!”小金粒抱着朱开山的大腿哭着说:“干爹,你也不能死呀!”朱开山扯起小金粒说:“好了,别哭了,我领着你见见大黑丫头,我和她的酒账还没结呢!”
朱开山带着小金粒进了酒馆。一进门,朱开山手腕上稍一加力就卸了小金粒的膀子,小金粒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柜台边的老果子一看事情不妙,拔腿想跑。朱开山说:“这是你的,还给你!”一扬手,一支飞镖已扎进他的咽喉,老果子仰面倒下。大黑丫头一看,瘫坐在地,惊恐地指着朱开山说:“你……”
朱开山道:“不错,你有眼力,我就是朱开山,你可以报官领赏了。”大黑丫头嘴哆嗦着说:“我……”
朱开山说:“不用说了,你是土匪的眼线。我明天又要运金了,你可以给土匪报信了,可惜老果子不灵了,你得亲自出马了。”小金粒哭喊着说:“娘,俺干爹要吞金了,他是替我的,别让干爹去死啊!”大黑丫头紧紧地抱着小金粒哭着说:“孩子,今天娘也活不成了,咱们造的孽太深了!”朱开山怒目圆睁,盯着大黑丫头说:“我就没看见天底下有你这样黑心的娘们儿!你的心比蛇蝎还要毒吗?我那些弟兄的冤魂能饶了你吗?你说,这都是为了啥?”
大黑丫头哭着说:“事到如今我只好说实话了。不错,我是土匪的眼线,老果子也是,他跑马帮送信。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大金粒、小金粒是我的儿子,是我的眼线,可我是被逼无奈呀,我的闺女还在土匪手里攥着,我不做眼线闺女就要被土匪糟蹋啊,往死里糟蹋……你杀了我们娘们儿吧,死在你手里我不怨,我知足!”
朱开山说:“杀你?我这双手杀过洋人无数,还没杀过平民百姓,老果子是头一个,他咎由自取!不杀你我是念着你的好,我知道,那天掉到陷阱里是你放了我一命。”
大黑丫头扑通一声给朱开山跪下了,说:“老朱大哥,你就是不杀我我也要劝你一句,官兵土匪还有大小把头眼睛都盯着金子,你防了东防不了西,别和大伙往网上撞了。”朱开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死活我认了。大黑丫头,往后做人别这么累,带着孩子走吧,眼前的事怎么了结你看着办吧!”说罢径直出门而去。
他没回金夫屋,而是往金大拿屋里去,到了门口方要敲门,只听得屋里头金大拿和金把头在低声商谈。金大拿嘿嘿笑着说:“这一招兵书上写着,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金把头说:“大哥,你这一招真够绝,咱们这回可是万无一失。完事以后咱们老麻子沟四舅家碰面,你可不能卷金子跑了。”金大拿说:“怎么会呢?怎么说咱也是表亲。”金把头一笑说:“你跑了我也不怕,嫂子和侄子我早就托人给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你找不到他们,我能。”金大拿大惊失色说:“你……”
金把头说:“大哥,别多心,我是为你好,你还看不出来吗?”金大拿哈哈笑了,说:“我多什么心?是你多心了。咱们俩这么多年了,大哥是什么人你心里还没数吗?一言九鼎,四舅家见。”金把头侧耳说:“什么动静?”金大拿说:“你放心,那些彪子正在做美梦呢。”
朱开山小心收了步子,回了自己屋。屋里鼾声震天,伙计们都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他悄悄地爬上炕躺着,两只眼珠子像灯泡直闪亮,似在琢磨着什么。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清早,金把头安排了酒菜,手捧大碗酒敬朱开山等金夫说:“兄弟们,今天的事大柜就不便出面了,大伙心照不宣吧。喝了这碗酒咱们就启程,一路顺风,干!”大伙干了碗里的酒。
金把头拿起桌子上用猪肠子裹了的金疙瘩说:“老朱兄弟,看你的了。托住一口气,吞了,是生是死就看老天爷的了。”朱开山说:“把头,事到如今我没二话可说,我这些弟兄你好好照看吧。”金把头说:“好说,你就放心。”朱开山说:“把头,不太好吞,给我再来碗酒送送。”金把头取了酒。朱开山咽了口唾沫,忍着恶心将那猪肠子往嗓子里送,翻滚腾挪,表情痛苦,好不容易进了肚子,人也渐渐昏迷。金夫们大哭道:“老朱大哥,你可要挺住啊!”金把头吼道:“哭什么!赶快上路!”
两辆雪爬犁在雪野急驶。一辆载着几个弟兄和朱开山,一辆载着金把头等人,在雪原上卷起两团雪雾。一路疾行,前边就到了五道沟的路口。只见一彪人马候在路头,竟是官兵和土匪。雪爬犁不得不住下,众金夫内心慌乱不已。
一个官兵头目说:“站住!干什么的?”金把头说:“长官,一个伙计死了,送回老家。”官兵头目说:“有没有夹带?”金把头说:“没有,绝对没有,长官不信就搜搜看。伙计们,让长官搜一搜。”
官兵头目说:“活人不搜,搜死的!”金把头一愣说:“长官,死者为尊,就别打扰他了。”官兵头目说:“少废话!弟兄们,给我搜!”两个兵丁搜遍朱开山的身上,一无所获。
官兵头目冷笑着说:“给我剖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