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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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美美地回想所做的第二个梦。
沁儿化作一片发黄的叶子飘过所有的天空。在我的守望里她坠下来,以叶子的方式轻盈地坠不来。我捧着它迫不及待地追问,月地呢,那片惨白的月地?然而它只是一片树叶,一片发黄的卷着边的树叶。高高的天空虚脱得像一个产妇。
我跪在树叶边上,小心守护着它。我承认刚认得俄罗斯的时候我说得奴颜媚骨:为了您的缘故,我愿把整个秋天虚度。
婚姻,笑话!我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去考虑那个雍肿的东西。和尚的话,历来认真不得。
七十一
“望南,听说你金屋藏娇,过美国日子真不真?”
“大师,那丫头。靓嘞。”
“南哥,别舍不得带出来晒太阳。”
因为要考试,我大中午跑到班上的女生楼借哲学笔记。
门一开,姑娘们七嘴八舌乱嚷。晓露的嗓门最大。“叫俄罗斯大姐她有意见不?”
坐在临窗椅子上,我半句话也无法插。太阳从坡那边翻进来,照得满屋子金黄。
“昨天在图书馆见到她,我只好喊‘李望南,拿你的信。’她猛回头,浅笑浅笑的。”徐姐盘腿坐在上铺,两手空空的搭着膝盖,像个有所成就的俗家弟子。我仰望着她,洗耳恭听。“跟她讲清楚,下次见了,喊徐姐。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俄罗斯年幼无知,还望徐姐恕罪。赶明儿考完试一定领她登门赔罪。别样不行,她做的湘西酸汤鱼还将就。”我板起面孔,“湘西不只是作家画家有名。
“那倒不必。叫她登门呢过份了。准备鱼火锅就鱼火锅吧。我们去红砖房。这样文雅些,省得人家说你班上的女生人不怎么样架子确不小。”
“主意是好主意。吃了还可玩麻将。”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下午,正巧我没饭票。”
“今天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算了。明天,明天考完试大家都有空。”
“也行。”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一个多学期了,带俄罗斯钻过织金打鸡洞,数过学校后边暗灰色的枕木,探望过关在烂泥沟的沈睡,就是没正一着二介绍给同班同学认识。
“你们不怕怀孕?”团支部书记问。
“人家是一个睡一头。”
“吹,人家是一个睡上半夜一个睡下半夜。”佩玲睁着眼胡猜。
“才不呢,人家男女授受不亲。同床不同梦。”
……
姑娘们存心开我玩笑,我又一次搭不上腔。脸一阵红一阵白。怪只怪我孤身一人深入。
“补考费缴得还不心疼?”我装腔作势。随手拿了徐姐的哲学笔记匆匆逃出。我知道她们会越说越没正经。
下楼才发觉本子拿错了,哲学笔记还在楼上。稍一回头,我放弃再上楼的念头。
信手翻翻,卢隐的《海滨故人》里堆满花哩胡哨的话。
七十二
落缨缤纷的山道上,女孩弯腰捡花。一阵风吹花走远。女孩不停地挥舞双手……猛然睁眼,原来是俄罗斯捶打我。
你干什么,宝贝?我撑起身恶声恶气问。
就是你就是你挤人家落床。她猛烈地叫。
我回过神,赶忙赔礼道歉抱她上床。
冷着没?我拥着她问。
冷你个头!我警告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俄罗斯横眉怒眼。照着《爱经》上出的点子说了好多猪往前拱鸡往后爬的话,她才悉悉嗦嗦地靠着我睡下。靠对情人的方法获胜,我有些黯然。搞不清她抱我的动机,越发浑身不自在,隐隐领会出前人用蛇形容女人的苦心。跟俄罗斯说,她死死抠我。骂我故作斯文。若是初初她看出我这白天君子夜间小人的嘴脸,打死她也不会上这贼床。
贼床?我接口道,人家燕青那天借宿不成,背地里乱说了好多坏话呢。
是了,谁都像你大方。别人要约会,你赞助场所。时下流行约会强奸,燕青那德性——倘有三长两短,你一辈子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行?俄罗斯在我下巴底牢骚。
燕青是我住校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上个周末他带女朋友来玩,有借宿红砖房的意思。俄罗斯一口回绝:这屋里不准乱来。
他就这德行。有次我们在河滨公园吃麻辣烫,人家熬汤味的猪骨头他也捞出来啃,老板娘看得牙齿咯咯响。
俄罗斯吃吃傻笑,同燕青带来玩的女孩相比,相差甚远。
那女生是学校子校的。顶多十八岁。天呀,我敢说没见到她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未放的花。
这年头万事万物都在早熟。也怨不得燕青。念着大家兄弟一场,我竭力帮他树立形像。
嗨,你别看他一天荡来荡去,不怕你一天到晚又写又读。话你不一定有他会讲。我送他到院子里,他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全世界都乱得就你红砖房乱不得’我打赌,你绝对说不出这种精辟话。俄罗斯摸着我的胡渣,两眼贼亮。
我又没说我行。嘴上说得干巴巴的,心里却暗暗记恨燕青。
七十三
一大清早,就听到肖庭国咚咚咚敲门。他奉班干部的命来通知我,今天是最后一堂外国文学欣赏课,曾先生希望全班同学到齐。我的论文还没设计完,不敢放肆。另一方面,也想尝尝最后一课的滋味。吃了两个甜酒鸡蛋,我冒着细雨往学校跑。
教室里仍是老样子。培根照例死死盯着对面墙壁的乔治?;桑,曾先生趴在讲桌上,鼻梁骨灰灰耸着。他面前的几排座位一个学生也没坐。黑板上残留有昨日的功课。好像是关于“山药蛋派”和修正主义问题的。有人用线条大咧咧地划过。不太看得清楚。黑板右下角,歪写着朱湘的名字。那“朱”字的最后两笔拉得瘦长瘦长。隐隐作跳水状。我有些坐不住了。
先头在办公楼门口,见学校的桂冠诗人企鹅般踩着清鲜的花草,颇就不自在。靠伤害取得名誉是卑鄙的。在我看来,还不如守在红砖房,就算不依依眉眉读日语,单是等着俄罗斯在画画的间隙里乱吹罗素对绅士的定义是所谓绅士,就是他有一位年收入超过一千英镑的祖父也比这有趣。
罗素是俄罗斯绘画圈子以外最认同的西方第一人。他说罗素虽然是一个绝对主义者,虽然有辉格党望族的背景,但他四岁就失去双亲,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不由他不有乖张放浪的性格。她笑着说当罗素晚年被指控为反美时,他潇洒地回答‘我的妻子们有一半是美国人,你想我怎么反美?’真酷。
不时有迟到的同学推门进来。先生的课接二连三被打断。燕青挂着笑吊儿郎当站在门边的时候,先生终究发脾气了。他摘下老眼镜,嘴巴微张着,显然震惊于燕青聒不知耻地说什么“美好的东西一般都有迟来的习性。”
我烦躁不安地眺望窗外。
“好嘛南哥,你根本没听我说话。”俄罗斯大叫,猛推我。
“听的听的。你是说罗素十五岁就用希腊文介绍唇膏用法。”我半醒半睡。
“不是。嗯,才不是。就你会敷衍。”
“快天亮了,你要我陪你练香功?”
“不是呀不是。”俄罗斯又喊又叫。声波揭开眼皮,我看见,微光透过窗帘,镜框边,低垂着英子送的那只黄玫瑰。
“你让我带零钱吃早餐?”我越来越没把握。
俄罗斯完全绝望了。咬紧下唇,盯着《最后的审判》一动不动。我睡意全无。
“哦,你是说中午去镇上买颜料,像昨天一样。”观言察色的绝技一拿出,我恍然。
“南哥,我是在说‘我爱你’!”俄罗斯扭水索腰伏在我胸口。“这可是亲口第一次对你说,却让你糟蹋了。”
没激动,没难过,只觉得痒酥酥的……
先生哽咽着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也是他教书生涯的最后一课……教室里还有五个位置空着,我上句不接下句地记着笔记。
七十四
俄罗斯穿着她推销剩下的蜡染裙子在院墙角淘米。花花绿绿的太阳斜照着青石板上福柯刚出道时的著作。水龙头慢悠悠滴着水,亮晶晶的,像童话。今天《最后的审判》封笔,阿丹她们请学校的权威人士看过,得到好评,中了奖似的,吵着准备庆贺。那幅画,俄罗斯没画我上去,我一直是有想法的。阿丹她们要吃酒吃肉,我才懒得去管。稳稳地坐在竹椅子上,面色苍茫地做着一种不稼不穑的雅样。俄罗斯淘完米,洗火腿肠的时候,她说,你小心些,马克也要来。
马克是写过‘所有的黑夜都因为女人而美丽’的三流诗人。他有个亲戚在高尔夫球场做球童,多少认识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十天半月三十五十的送点金钱给他花。还给他配了传呼机。他常说,如果他像牟其中先生那样‘腰缠十万贯’,早就‘骑鹤下扬州’了,什么兰德公司不公司的。手上有几个闲钱,他便想起牟先生所做的空手道来。整夜整夜的研究绩优股多头空头,上学期被补考《形式逻辑》和《古代汉语》,见了谁都红眉毛绿眼睛。平常穿件灰西装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他对不熟悉他的人乱吹,他是《南方周末》的特约记者,隔三差五有文章见报。只是在我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他却是一老一实的。惹急了,粗着嗓子乱嚷,大家出来混,左青龙右白虎看着点。第一次来红砖房,喝得醉薰薰的,说着说着还哭。又因为他把学校的几个画师贬得一钱不值的缘故,我对他印像比较深。听说他要来,我多少有些兴趣。我问俄罗斯。
不是说马克最近交了女性朋友,带着人家去花溪水库吃罗菲鱼还打架吗?俄罗斯抬着洗净的火腿肠走过来,她说,可不是,个子又矮,刚动手就给人家打翻在地。眼镜也摔破。女朋友早就飞翔了,等一下你问他,理由多着呢。
这我相信。英子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四川人,在我们学校自费读艺术系,父母都是包工头,支援贵州才赶过来的。面还没见,他就刨根问底追问英子。头发长不长,认不认得繁体字。有没有看过莱辛的《拉奥孔》,喜不喜欢魏明伦……英子一时火起,一老一实的传话过去。别说见面,那妞桃花般红了脸,不单是马克,把人家好端端的英也跟着恨到了肚子里去。他骗去花溪水库的那个女孩,是他自己在一次文艺晚会上勾搭上的,缘份是他唱迪克牛仔的歌,而那女孩子的偶像是迪克牛仔老爹。马克的母亲来学校。马克还正大光明地请在一起吃过饭。据说那女孩子又是夹菜又是陪着逛商店的,长年在乡下看管水田的母亲十分满意。马家真个时来运转。儿子知书达理不说,连找个媳妇也有礼有貌。马克还把发表在校刊《星星草》上的诗歌给她母亲带回去。叮嘱说,好生保存好,以后相亲,钱财就不用破费了。这可是跨世纪的聘礼。乐得老母亲笑逐颜开,临走时放下话,谁想打她媳妇的歪主意,拼了老命也和他没完。我曾经找那期《星星草》看过,现在还记得那首莫明其妙的《噢,爱情》——
某些老得不敢闭上眼的雨夜
肯定望不清你走累的脸
信笺歪歪坐在床头
岁月,风一般遥远
不用回避那一次次的张扬
我们以失恋的方式成长
咯咯作响的关节
提醒你啊
女儿回来以后
别忘了插上门的保险
我开始很奇怪他这首乱七八糟的诗中会用“雨夜”这个比较高档的词。问过他,他说,你一定要有解释的话,先去看看海子的“麦地”。我一直认为,写出《亚洲铜》以后,海子就不是一个乱混的诗人。马克这种浅溥的张狂,纯属心态不正,我没有和他计较。
俄罗斯送火腿肠进罗妈家的厨房去,大概在跟罗妈商量什么,久久不见出来。我想好了对付马克的话,兴味索然地翻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癫狂与文明》。
七十五
“鬼,见到她,你就是呼吸紧迫,你就是快快放开我的手。”俄罗斯得理不饶人。
我闭嘴,连同眼睛也闭上。
我承认,昨夜我是走近一个梦。
随波儿到工商管理学校找到小龙。他说我要的足球票没问题。大家难聚,今晚干脆玩舞厅。红砖房没油没米,这几天都是混饭吃。还没容我发话,俄罗斯一口同意了。
舞厅据说是旧仓库改建的,一进门就看见好几根粗壮的原木横梁夸张地充当着吊顶之类。架子鼓如击败革,回响着印第安部落过来的声音。旋转灯眼睛睁得跟探险照灯不相上下。镁灯长时间闪烁不停,红男绿女一个个双眼发银光。歌手们操着国产英语唱《卡萨布兰卡》。俄罗斯口口声声嫌闷,快到中场,我们上学生楼讨茶喝。
“你的沁儿也住这层楼。里边第四间。”小龙说,“她们好像也在跳舞。”
“她也读工管校?”俄罗斯在身边,我故作惊诧。
“你真的不晓得?”小龙站起身说,“其实大家从那鬼地方出来混,都不容易。何况你们不好过三天好过两天,来都来了,应该看看。俄罗斯又不是揪住尾巴不放的那种女人。”
我用眼光和心情拒绝了。
过去虽说是一张网,但我并不是那种成天为往事所累的人。离开二中,也就离开了过去。确切地说,是离开了一种年龄和心情。那片月地,那场爱所送给我的欢乐和悲痛,都已经淡若轻风,淡若涟漪也吹不起的轻风了。
喝完茶我们告辞下到楼底,舞厅正好散场,猛然间,我听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声音,我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身影。
是沁儿,她和一个女孩子正准备上楼梯。见到我,她喊南哥。声音来得太近了,我连搭话都来不及。
天零星落着雨。一切都为我们的相遇显得漫漫地忧伤。
重新回到楼上抬茶喝,礼貌的闲聊中,除了她说句“你成熟了许多”这句稍微熟悉的话外,我们都是睁着眼瞎扯。什么知识社会更加反对任何意义上的代言人,中国的信息文化还停留在最低层次即物质文化。西西弗书店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卖得最火,精神外遇已经走进了白领们的任何场合——往事像一本旧日历,孤零零地躺在墙角,谁也不愿意碰。
沁儿床头挂着一个简单的风铃,没留神碰到我的头,轻轻脆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