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不知道!”恂如的声音有点嘶哑了,“谁又能知道?良材,你能够知道么?”于是一顿,忽又狂笑起来,“不过,输尽管输,我的这股闷气总得出一下:我打算放它大大的一炮!”
良材愕然“嗳”了一声,却想不出说什么话好。
风转了向,雨脚斜了,站在栏干边的他们两位连衣服都被打湿了,然而他们全没觉得。却有一个声音在楼下唤道:“谁还在楼上?哦,是良少爷和恂儿么?风雨太大,当心着凉,还是下来罢。”
这是恂如的母亲。良材忙应了一声,恂如苦笑着又说道:“可不是,你瞧,上家来催发牌了。……”他迈开大步就走,又回顾良材道:“早晚我得放它大大的一炮!”
但是雨声太大了,良材怎样回答,恂如没有听到,而且他根本就不打算听明白。
十
小划子清早从县城开出,因为是逆水,走不快。天色倒晴朗了,南风不大。钱良材盘腿坐在那窄而低的乌篷舱中,看着船头上那个使桨的船夫很用劲似的一起一落扳动那支大桨,时时替他捏一把汗。那尖尖的船头,刚够容受船夫的屁股,从舱中望去,三面包围那船夫的,全是水,每当他用力扳桨,两腿往前伸,上半个身子往后仰的时候,当真像要仰天翻落水里似的。
尖尖的船头刺开那绿油油的河水,跟着那支大桨的匀整的动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拨剌拨剌地呼啸,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好像船尾那支橹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船头那支大桨才是主力。
斜射来的太阳光,将半边河照成了万点金光,将那船夫照成了阴阳脸。两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远远望着,竟跟河面一般高了。水车的声音,时时从桑地后面传来。“才一两天工夫,水就涨了这许多!”良材默默地想着,心里又焦灼起来。他看手上的表,八点还差些,船已经走了两小时了,他这才觉得腿有点酸,而且因为老是用心望着,眼睛也有点酸。
前面一座大石桥,矮矮地伏在水面。从县城到这桥,据说是十五里。良材这时方始觉得这条小船走的太慢了。雇船的时候,他曾经允许两个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钱,如果在中午以前赶到了钱家村。可是,照目前的速率看来,能够和九点多钟从县城开出的轮船同时到达,就算很好了。良材焦灼地想着,回头去看梢上那个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头那个一样卖力。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摇橹的船夫回看着良材,说道:“水太急啦,摇不上。”过一会儿又说:“这一段还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庄那边,那——嘿,转过弯去,横风变做顶头风,水比这边的还急些!”
“哦!”听这么说,良材更加心焦了;现在他所担心的,已经不是迟到早到,而是那边的稻田究竟还有没有办法。这边的水势已经这么大,那边不知道更要怎样可怕!他着急地大声说:“你们使劲摇,回头我再多给你们酒钱。我的话,说出就算数!”
这,连船头的那一个也听得了。两个船夫都笑了起来。船头那个一面扳桨,一面答道:“谁不认识你是钱大少爷!你从不待亏人。我们谁还不相信么?”
水声呼啸得更响,船有些晃。然而前面那座大石桥总还是相距有一箭之遥。良材低头沉思,恍惚看见自己村子靠近河岸那一带,已经是一片汪洋,看见农民们像搬家的蚂蚁似的匆匆往来乱作一团,挑泥的,踏水车的,都在尺许深的水里挣扎;又恍惚看见自己家里的老苏还是那样慢吞吞,还在那里计算短工们的工钱以及那些追欠索逋的老账;良材皱了眉头,巴不得立刻飞到家里,看一看到底怎样了,可是他又自慰道:大概不至于太糟,离家的时候,河边的石步不是还剩三五级露在水面么?
他松一口气,抬起头来,船正进了那大石桥的环洞,眼前骤然阴暗;船头那个船夫收住了桨,抬眼看着桥顶,似乎也在惊讶这桥竟已变得那么矮。船从桥洞出来了,良材也回头去看,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桥洞两旁石上刻的那副七言对联现在露出在水面的只有三个半字了!惘然半晌以后,良材颓然平躺在舱板上,压住了一些忽起忽落的纷乱的思想,打算冷静地考虑一下到家以后该怎样着手挽救这危局。他的村子,吃秋潦的亏,本不是一件新鲜的事,和水斗争,原也有惯用的老法子,但是,如果三四天前他刚离家到县里去的时候,老法子也还有效的话,现在则已太迟。他怀着一个希望到县里,谁知白糟蹋了时间,一无成就,他误了事!现在,他无暇去痛恨王伯申的自私,只怪自己太迂阔,又太自负,临行时向满村的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农民夸下了大口,说是等自己回来就一定有办法。这一个责任感,刺痛了他的心,又搅乱了他的思索。拨剌拨剌的水声,声声打在他心上;他从这拨剌拨剌中间仿佛还听出了农民们喧嚷的声音:“怎么良少爷还没回来,怎么他不来了?他有办法,可是他怎么又不见回来了?”他脸上热辣辣地,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即使人家原凉他,不把他看作居心哄骗,难道他还能叫人相信他不是一个十足糊涂只会夸口不会办事的大少爷么?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觉得没有面目再回村去,再像往日一般站在那些熟识的朴质的人们面前,坦然接受他们的尊敬和热望的眼光。“不能!”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没出息!误事的是我,总还得由我来收拾。”于是努力克制着焦灼与烦扰,再开始冷静的思索。
一会儿以后,他又朦胧地闭上了眼皮。
太阳光慢慢移转成为直射。热烘烘的风,从船头灌进了乌篷,将那似睡非睡的良材撩拨的更加腻答答地。船头和船尾的两个船夫时时交换着几声呼喝,像是歌谣,又像是行舟的术语,似乎要借此驱走了疲倦。船头那个扳桨的,动作渐见弛缓,好像他那一身的力气也在跟着汗水慢慢流走。这时候,船在颇为开阔的河面,前去不远,有一个弯曲,而斜斜地抱在这河曲上的一族人家就是那小曹庄,离良材的钱家村不过十多里。
“几点钟了,少爷?”船梢那个忽然问,将大腿夹住了那支橹,伸手在脸上抹去一把汗水。
良材睁一下眼皮,然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似的微微一笑,看着表说:“快到十一点了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快了,快了,”船头那个回答,“到小曹庄,我们吃中饭,……”
但是他来不及说完,一声尖厉的汽笛忽然刺破了水上的悠然自得的空气。船尾那一个大声嚷着,手慌脚乱地使劲摇了几下,小船便在河面横了过来。“忙什么!”船头那个大声斥骂,“少见你这样的冒失鬼!”他费力地把那支大桨调转来,又用力推。小船便斜斜地向岸边拢了过去。这时又听得啵啵的两下汽笛叫。一条黑色的轮船威严地占着河中心的航线轧隆轧隆地赶上来了。但是小船还没拢岸,两个船夫叫着嚷着,扳的摇的,满脸紧张,流着汗水。一转眼间,轮船已在左近,三角的船头冲着一河的碧波,激起了汹涌的浪花,近船尾处,却卷起了两股雪练,豁剌剌地直向两岸冲击,像两条活龙。幸而小船已经及时拢岸,船梢那个攀住了岸边一棵桑树的粗枝,却不防那股浪正在这当儿从后卷将上来,小船的尾梢骤然一翘,险些儿将那船夫摔下水里。良材在舱里也坐不稳,他只见船头那个船夫蹲在那里双手把住了船舷,跟着船头一起一落,水花溅湿他一身,他也顾不及了。近水边的一些小桑树也都在晃动。
几分钟以后,小船的颠簸渐渐平歇下去,那条黑色轮船已经走的老远,明净的天空却还摇曳着几缕煤烟。
“咄,好家伙,多么威风!”船夫望着远处的轮船吐一口唾沫,又将小船摇到河中间去。被搅怒了而又平静下来的绿油油的河水,又在小船的两旁愉快地呼啸,吐着白沫,轻盈地跳着。但是良材的心里不能平静。他亲眼看见了王伯申的轮船在这涨水的河里怎样威胁着人们的财产和生命了!他可以想像到,在河的弯曲的那一端,这黑色的野兽更将怎样作恶。
但是怎么办呢?朱行健这老头子在县里发动的“公呈”究竟能不能生效?——良材摇着头,独自苦笑起来了。他不敢相信一纸“公呈”就能将这每天能替王伯申赚进一大笔钱的东西挡驾了,他甚至不大相信这所谓“公呈”能成事实。谁肯为了公共的事去得罪一个王伯申?而且,那几家“殷实绅商”谁又不在轮船公司里多少有点股本?恐怕除了赵守义一伙的几个,就没有谁肯在老头子提议的“公呈”上署名,然而朱行健乃至他钱良材也还不愿自己献给赵守义供他利用!因为见到了这种种,所以良材对于这所谓“公呈”本来就不上劲,不过朱老头子既有此意,无妨让他一试罢了。
然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水势这样险恶,倘要坐候县里那些“老爷们”你推我让,字斟句酌,一板三眼,产生出那张“公呈”来,大事早已全非了!
他应当立刻决定一个救急的办法。他家在这一带乡村的地位,在这一带乡村的利害关系,都要他当仁不让立刻有个办法!
良材愈想愈兴奋,仿佛已经不在船里,而在自己家那大院子里,前后左右不是那些做了几代乡邻的富农和自耕农便是他家的佃户,众口嘈杂,都在诉说各人所受的损害和威胁,百多条眼光并成一线,都望着良材的脸,等候他说话……
良材这样瞑想着,直到他幻觉中的景象忽然加倍生动,凝结成为真实的喧嚣和纷扰。他一怔,定睛侧耳细听,对面风送来了浪涛似的一起一伏呐喊叫嚷的人声,可是船头那个打桨的挡住了眼光,还不能看清前去不远的岸上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人。
他转脸急问梢上那船夫道:“前面,怎么一回事?”船夫却有口无心地答道:“还不是那件事么:打小火轮。”
“哦!可是,——”良材心里想说这是“犯法”的行为,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改了样子:“这中什么用?轮船在河里走,他们人在岸边起哄,有什么用!”
“对啦!”船头那个也接口说,“轮船走它的,只难为了船上的客人!泥块石子又不生眼睛,碰到人身上,多少吃点亏。”
良材不再作声,将身子挪前,靠着那乌篷的边沿,定睛瞧着。小船不慌不忙照老样子朝前行进。岸上的人声愈近愈分明,一簇一簇的人,男女老小都有,中间还有一两个穿了整洁的短衣的,像是城里人。几条狗很紧张地从这一人堆钻到那一人堆,还不时朝着河这边吠几声。
田埂头新填高的泥土堆上,架着水车,像是些小小的触角,但此时水车是闲着,小曹庄的人们显然尚被刚才那一场短促然而紧张的斗争所兴奋。
小船在一株柳树下停泊了,两个船夫蹲在船梢上取出冷饭和咸菜,吃他们所谓午餐了。良材也上岸去舒散筋骨,带便想打听自家村里的情形。他向最近一个人堆走去。这有四五个人,还在乱烘烘地谈论刚才“太便宜了那小火轮”。人圈子里有一个相貌也还斯文的小伙子,穿一身白洋纱短衫裤,左襟的小口袋里拖着一根表练,一对十分灵活的眼睛一边骨溜溜转着,一边在对那些乡下佬大模大样说话。良材站在人圈子外五六尺远的地方,听得这年青的面生的“城里人”说道:“明天小火轮还是要来,你们打算怎样对付它?还是今天这一套么?你们的泥块石子也伤不了它,啵啵啵的,它照样大摇大摆走了,你们拿它来一点没有办法!那你们不是白忙?还挨了船上人一顿笑骂……”
女人的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这位先生的说话:“阿毛的爸爸,快去踏车票!”
“嘿!”一个满脸油汗,眼睛像没有睡足的中年农民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又推着身旁一个同伴说:“根宝,踏车去罢!他妈的小火轮,它这一趟走过,老子得花半天一夜,可还不定踏得出去啦!”他转身正想走,可是人群中又有一人说话,又将他的脚步拖住了,那说话的,是个麻脸的大个子,崭新的蓝洋布短衫,敞开了襟,他愤愤地叫道:“你们瞧我的,我——这乌龟的小火轮花了我十来个短工了!”
“谁叫你讨了那么俏皮一个老婆!”人群中忽然有人这样没头没脑打趣他。
众人都哄然笑了。原来这麻脸汉子是这小曹庄的一个小小“暴发户”,有三十多亩田地,不久以前又讨了个年纪青青的老婆,却是城里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教了他许多城里规矩,他也就摆起架子来,自己不大肯下田做活,专心打算出最便宜的价钱雇用村里一些穷得没有办法的人们做短工;谁知今番忽然发大水,短工俏了,邻近几个村子都有需要,连累他只好出了重价。
“程庆喜,你这十多个短工的钱,恐怕到头来也是白花的!”那个“城里人”转身对那麻汉子说。“为什么呢?水不肯退,明天小火轮还是要来,一下子冲坍了那道堰,不是什么都完了么?”
人圈子里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了,七嘴八舌都在咒骂那小火轮。程庆喜愤愤说道:“他妈的,一定要对付它!找曹大爷去,请他出个主意罢!”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小伙子的眼睛骨溜溜地转着,手指捻弄左襟上那根亮晃晃的表练,“曹大爷不是替你们出过了主意么?干么还要去找他?”
程庆喜呆着脸不作声,其他的人们却悄悄咬耳朵说着话。唤去赶快踏车的女人的呼声又在那边来了,这次却不止一个。程庆喜忽然嚷道:“烧了他妈的小火轮!曹大爷的主意……可是,他妈的它在水里。”
“刚才我看见村外东首两三里路的地方,有一架小小的石桥。只要五六个人把守在这桥上,一阵子乱石头,哪怕它妈的逃的快,也就够它受了。……”
听的人们脸上都严肃起来,却又彼此互相看着,好像在问:“怎么,主意不错罢?”
“哈,要是,再扔几个火把下去,嘿,几个火把下去,嘿,几个火把,包你他妈的下次就不敢来了……”
话没说完,听众里有谁忽然“呀”了一声,好像发见了意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