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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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衣襟,急促而迫切的问:“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的睁大眼睛,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水,乌日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哩以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象还漂在水上一样,根本站不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到玉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强的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头发湿答答的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的叽哩咕噜着:“玉兰,你给我好好的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郎当岁了,可只有你们母女这一对亲人啊!”
三天后,水退了。
乌日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一夜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根本不知被冲往何处,积水三呎中,黄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荡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哩外的泥泞中,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玉兰已经面目全非,只能从衣服上辨认,至于手里抱的婴儿,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被列入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日,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等待着亲人的音讯。鲁森尧望着豌豆花,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当豌豆花怯怯的走到他身边,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满怀希望的问:“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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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第七章
不论人类的遭遇是幸与不幸,不论哀愁与欢乐,不论痛苦与折磨,不论生活的担子如何沉重,不论命运之手如何播弄……时间的轮子,却永不停止转动。转走了日与夜。转走了春夏秋冬。
几年后,八七水灾在人们的记忆里,也成了过去。当初在这场浩劫中生还的人,有的在荒芜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园。有的远走他乡,不再回这伤心之地。不管怎样,大肚溪的悲剧,已成为“历史”。
豌豆花呢?
水灾之后,豌豆花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兰是真的都不在了。命运对她是多么苛刻呀!生而失母,继而失父,跟着玉兰回乡,最后,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兰。忽然间,她就发现,她生命中只有鲁森尧了。这个只要咳声嗽,都会让她心惊胆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森尧没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儿院去,这孩子和他之间连一点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或者,因为鲁森尧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个女孩帮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听他发泄他的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后有个发酒疯的对象。总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灾之后,他把豌豆花带到了台北。
他是到台北来寻找一个乡亲的,来台北之后,才知道几年之间,台北早已街道都变了,到处车水马龙,人烟稠密。找不到乡亲,他拿着水灾后政府发的救济金,在克难街租了栋只有两间房间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在若干年后被拆除了,当时,它是密密麻麻拥挤杂乱的堆在一块儿,像孩子们搭坏了的积木。
他摆了个摊子,卖爱国奖券和香烟。事实上,这个摊子几乎是豌豆花在管,因为摊子摆在闹区,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而晚上,鲁森尧总是醉醺醺的。
刚来台北那两年,鲁森尧终日酗酒买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当哭。他过份沉溺在自我的悲痛里,对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这样倒好,豌豆花跟着邻居的小朋友们,一起上了国民小学,她插班三年级,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念书的生涯可能随时中断,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这份义务教育。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咽着文字,更疯狂的吸收着知识。每天下课后,她奔到奖券摊去,努力帮鲁森尧做生意,只要能赚钱回家,自己才能继续念书。她生怕随时随地,鲁森尧会下令她不许上学、不许读书。才九岁左右的她,对于自己的“权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了解。从小颠沛流离,她只知道命运把她交给谁,她就属于谁。
由于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鲁森尧白天的好几倍,鲁森尧干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让豌豆花去挑这个担子。但是,他嘴里却从没有停止吼叫过:“我鲁森尧为什么这么倒霉,要养活你这个小杂种!是我命里欠了你吗?该了你吗?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王八蛋!总有一天我把你赶出去!让你去露宿街头!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劲捏紧:“我告诉你,你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有我这种宽宏大量的人来养活你!”
豌豆花从不敢辩解什么。只要能念书,她就能从书本里找得快乐。虽然,挨打受伤依然是家常便饭。但她已懂得尽量掩藏伤口,不让老师们发现。偶尔被发现了,她也总是急急的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是我被火烫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师们尽管奇怪,却也没时间深入调查。尤其,那国民小学的学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绝大部分都来自违章建筑木屋区里的苦孩子。家庭环境只要不好,每个孩子都常常有问题,带伤上课的,豌豆花并不是唯一的。
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时,兄弟姐妹间,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来上课。
对豌豆花而言,功课上的困难并不多。每学期最让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调查表”。刚进台北这家小学,她告诉老师,继父不识字,不会填表。老师问了一些她的家庭状况,她一脸惶惶然,大眼睛里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无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师都不忍心再深问下去。于是,这个学名叫杨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调查表上,是父丧母亡,弟妹失踪……另外许多栏内,都是一片空白。
至于豌豆花的学杂费,由于她属于贫民,都被豁免了,又由于她在功课上表现的优异,每学期都领到许多奖品,或者,这也是她在无限悲苦的童年里,竟能念到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原因吧!
小学五年级那年,豌豆花面临了她一生中另一个悲剧。这悲剧终于使豌豆花整个崩溃了。
那年,豌豆花已经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了。
自从过了十一岁,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窜,以惊人的速度长高。她依然纤瘦,可是,在热带长大的女孩,发育都比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渐有个曲线玲珑的身段。
豌豆花从同学那儿,从老师那儿,都学习到“成长”的课程。
当胸部肿胀而隐隐发痛,她知道自己在变成少女。躲在小厨房中洗澡时,她也曾惊愕的低头注视自己的身子,那娇嫩如水的肌肤,洁白如玉,尽管从小就常被体罚,那些伤痕都不太明显。而明显的,是自己那对小小的、挺立的、柔软而又可爱的Ru房,上面缀着两颗粉红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从颈项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挂着两颗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儿,晶莹剔透。
第一次发现鲁森尧在偷看她洗澡时,豌豆花吓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浑身都遮盖起来。从此,她洗澡都是秘密进行的,都等到鲁森尧喝醉了,沉沉入梦以后,她才敢偷偷去洗净自己。而那些日子,她来得爱干净,她讨厌底裤上偶尔出现的污渍,她并不知道这是月信即将开始的迹象。
然后,鲁森尧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每次,他喝醉以后,那眼底流露的贪婪和猥亵常让她惊悸。她小心翼翼的想躲开他的视线。这种眼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这种眼光看玉兰,然后就是玉兰忍耐的呻吟声。她尽量让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卖完奖券,她却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样让她恐惧,她怕黑,怕夜,怕无星无月的晚上,怕暴风雨……这都是那次水灾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只是,她从不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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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她卖完奖券,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
小木屋一共只有两间,鲁森尧住前面一间,她睡后面一间,每晚回家,她必须经过他的房间,这对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这段“经过”中,被扯住头发,狠揍一顿,或挨上几个耳光,理由只是:“为什么你活着?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克死的?你这个天生的魔鬼,碰着你的人都会倒霉!你克死了你母亲、你父亲、你弟弟妹妹还不够!你还克死我的女儿!你这个天生的扫把星!”
这一套“魔鬼”、“扫把星”的理论,是鲁森尧从巷口拆字摊老王那儿学来的。老王对他说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带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结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对鲁森尧的几句胡言,也不过是略知鲁森尧的过去而诌出来的,反正“老鲁”(在克难街,大家都这样叫他)也不会付他看相费,他也不必说什么讨人喜欢的江湖话。何况,老鲁又是个极不讨人喜欢的人。
但是,自从鲁森尧听了什么“克妻克子”这一套,他就完全把这套理论“移罪”于豌豆花身上。天天骂她克父克母克亲人,骂到后来,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邻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背负着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经常挨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时已快十点钟了。邻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经一路祷告,希望鲁森尧也睡了,那么,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卧室里。但是,一走到家门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还亮着灯。同时,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听到鲁森尧那破锣嗓子,正唱着“秦琼卖马”。这表示他已经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恶劣”。他总以落魄的秦琼自居,每当唱这出戏时,就是他“遭时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欺凌压榨”的时刻,也是他满腔怒火要发泄的时刻。豌豆花走到门口,悄悄推开房门,踮着脚尖,还企图不受注意的走进去。鲁森尧正用筷子,敲着桌上的杯子碟子当锣鼓,嘴里唱到最精彩的一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在谁家……”
豌豆花已走到墙角,把那包奖券香烟都悄悄的搁下了。她的心咚咚跳着,还好,他唱得有劲,没注意到她。她正要掩进自己的房间,忽然,身后传来鲁森尧一句平剧道白:“呔!你这小丫头要往哪里走!左右!给我绑过来!”
豌豆花站住了。然后,鲁森尧的一只手重重的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转过身子来看着他。他又是满身酒气,满眼邪气,满脸鬼里鬼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