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你算一个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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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胡狼的叫声凄厉高昂,像是在宣布一次盛宴的到来。
我牵马走入金色的宫殿,在那些醉醺醺的国王宾客中间挤出一条路来。花园的台阶上,躺着懒洋洋的巨蟒,孔雀庄严而缓慢地踱着步。在到处是贴金的棕榈和玫瑰的广场上,国王让我看他最珍贵的收藏。水珠泼溅在我的皮肤上,冰凉沁骨。我看到在喷水池的中央,水草和海藻缠绕着的木头船残骸中,躺卧着一位姑娘。她的皮肤像贝壳一样洁白,她的头发油木一样乌黑,她的腰部以下是闪闪发光的鳞片。她忧郁地垂着肩膀。她的泪珠滑落到沙地上,变成了一颗颗闪亮的珍珠。她是我的。我对国王说。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国王狡黠地回答。我从腰上解下一个洁白的海螺,坐在大理石的栏杆边,开始吹尼德兰人悲凉的航海调子。池子中的水动了一下,她开始诧异地抬起头来,聆听这熟悉的曲调。我继续我的吹奏,她开始在水中四处张望,向四周寻找乐声的来源。我把海螺从嘴边拿开,她终于转过脸庞,向我望来。
我牵马走入蓝色的湖畔,这儿湖面如镜,水草丰厚。天鹅的羽衣就藏在一块圆形的大卵石下。水像空气一样清澈透明,我可以看到摇动的芦苇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然后荡向远方。她把自己藏在水下,慢悠悠地游动,她的唇边吐出了一点点的水泡。我耐心地坐在石头上等待,我不知道仙女可以在水里屏住呼吸多久。风声拂过重重叠叠的芦苇丛,仿佛琴声一样悠长。她终于按捺不住水中的寂寞,哗啦一声探出头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裘大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总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孩出现。有人指责这一缺陷的存在时,我只能坦白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我怎么能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每个年轻男子都有的青春梦中,我与她相聚过,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地低语,抚摩,接吻甚至做爱,我能闻到她身上肌肤的芳香,能触摸到她冰凉身体的光滑,但我始终看不清楚她的脸。我想造物主这么安排是极有道理的,如果你过早知道她的长相,寻找就失去了乐趣。我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样子的人,只是在这种漫长等待的痛苦中,偶尔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念头就会跳出来在我的脑海盘旋:就在此刻,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也预感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相遇和爱情呢?
描写女孩的脸让我苦恼异常,这使写小说本身成了一种苦役,有时候我试图从老当带回的女孩中寻找灵感,但是他带回的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地相似,我根本分不清她们的长相,只能从她们的个子高低和裙子的颜色上来作区分。她们无一例外地白皙,高挑,容貌高贵,只是那些裙子有的长及脚踝,有的短至膝盖,有的拾缀着闪烁的蕾丝花边,有的系着长长的黑色细边吊带——我知道如果只在我的小说里描写这些裙子,和不描写她们的脸没有本质的区别,弄不好还会被当成一个偏执狂。
老当的女孩们来了又去,在这间一到夜晚就散发着女人肌肤香味、满是旖旎风光的小屋中,我的小说一直停滞在裘大的爱情阶段。
这种状况的结束并非没有其预兆,只不过我没有注意到。那一天,班上一个女同学过生日,其余的人密谋要开一个PARTY,我们准备了可以糊到脸上的蛋糕、装满滑石粉的气球、鬼脸面具、胡椒粉、带刺的椅子坐垫,发现还少了一些东西。
“我知道照澜院邮局旁新开了一家花店。”我自告奋勇前去买花。
“嘿,劳驾,你能帮我把那个架子上的花罐抬下来吗?”她说。
她不够高,登在凳子上努力伸长胳膊也够不着花架顶上的陈列品。我伸手替她够下了花罐,罐子里插着三四朵长茎的向日葵。我把罐子递给她的时候手歪了歪,水从罐子里洒落,顺着我的胳膊流到地上。在地上,散落的水珠重聚在一起,聚成一条银光闪闪的水流,它流到绿荫葱茏的花架下面,无影无踪。
接过罐子的时候,她咧嘴一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窗外面,阳光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上落下来,北京的天空总是这样,高旷落寞,在这种天空下行走,你会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可是它老是老是不发生,然后慢慢地,你就会遗忘掉这种感觉。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都魂不守舍,直到晚上我才想起来忘了买花。
我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短发明眸,有着又小又白的牙齿和尖尖的下巴,她就是我一生所了解和一生所爱慕的那个女人。我想过一些其他人,从没有想过她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一些其他人,从没见过她,但这并不妨碍我一眼就认出她来。我不需要走近去看她,我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我不需要去看她的目光,我知道她会是多么的清澈。这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没有谁比我更爱她,也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得到她。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让她知道这一点?
我撕掉了前面的几章,开始重新写那段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湖北一个满是吊脚楼的小镇上,在那里,裘大遇到了一位妓女。你知道,那时候,天下的所有女人中,惟有妓女才可能是琴棋书画、六艺精绝,惟有妓女才可能吟诗赋对、浅酌低唱,惟有妓女能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并以性命相予;总之,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女子总是流落风尘,我不可能不让她成为一名妓女。
那时候,他正年少英俊。
七 衡山归来血洗刀
那时候,我正年少英俊。
虽然我志向高大,经常悬梁刺股,秉烛苦读,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看不上眼,但一年中总有那么三两个月的时间,我会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什么字也写不下来。风从两腋下穿过,把我手里的书吹走,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于是看到月白风清,水波不兴,正是踏马江湖的大好时节。
只要三两个月。我告诉自己。
阴晦的雨天里,细碎的牵扯不断地洒在头上的雨丝让原本朦胧的湘西小镇变得柔媚和清澈了。在湘西随处可见这样的长街道,上面覆盖着层层波浪也似的屋顶,沿街都是带蓬的长廊。那些在尘土里求生的贩夫走卒,镖客脚夫,就都在这长廊的阴影下,坐在泥土地上休息。
我大踏步地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湿漉漉的青石板让人步履轻快。雨水顺着我的斗笠滑落,仿佛一颗颗用蜘蛛丝连接起来的透明的珍珠。我走入的巷子越来越偏僻,人群稀少了,喧闹留在了远处。
这是条漂亮的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座红楼,蒙着红色轻纱的灯笼在雾里飘摇,那是它的招牌。门前立着几根青石打的拴马桩,还有漂亮的马和锦缎的轿子。我推开黑漆的大门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摘下斗笠。我大声地问:“可依在哪里?”
老鸨像一阵风一样迎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慌乱的神情,大盘的头发上插着廉价的塑料首饰,衣服上还有很多乱糟糟的金属小圆片,我搞不明白这个造型设计师想表达什么观念,但总之这个人物不重要,她的台词只有一句。
“嘘,公子小声点……”她的话音未来得及落在地上,屁股上就已经挨了一脚,飞到了门后。
“你是什么人?”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年抬着下巴问我,刚才就是他把老鸨踢开的。他大概是某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已经将这个小楼看成了自己的私人领地。他的脸色灰败,如同梅雨天里徽州那些发着霉的白墙角,大概已经在这座潮湿的小镇呆了不少时候。我后悔没有早些过来。
“你也配问可依……”他的话也没有说完,我已经一拳把他打到了墙里。我一直跟张勃练习通臂拳,已有小成,虽然打得自己胳膊隐隐作疼,但脱臼就不容易了。那个白面公子在墙上挂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滑了下来。看上去他也练过几天工夫,虽然头上还在标血,却一翻手拔出了把短刀,就朝我扑过来。大厅两侧几张条凳上站着的四五条大汉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他们手里都有刀。不过我不怕。我吹了声口哨。二十名一色的黑衣人从大门外一拥而入,像洪水遇到山崖,在我身后哗啦啦分成两支。
那名少年凝固在当地一动也不动了,一股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我用一柄长剑顶住了他的咽喉。那些恶仆的刀还没完全拔出来,就咕咚几声,在我带来的那群职业黑社会面前跪了下来。
要知道,那时候我的行政级别已经不同,配备的警卫员人数和品质都高了很多。我动了动眼角,我的一名专职喊手就喊了出来:“铁掌帮的裘大爷要人,谁敢阻挡,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时候老鸨已经从泥水里爬了起来——她撞翻了门后的金鱼缸,因为台词指标已经用完,于是只好拍着大腿哭嚎了起来。
她的哭声音频太高,好像两面铁锯互相对锯,搞得我很不愉快。于是我说:“给我拆了这地方。”
我的警卫员们向前扑去,有人努力地去撼那些柱子,有人拿鹤嘴锄刨地基,有人找梯子上房揭瓦,他们正在那儿呲牙咧嘴地忙乎,楼梯上突然飘下来一声轻笑,那一声虽然轻,却飘飘洒洒地散开来落了满地,就如冬日近乎透明的天空上的漫天星辰被摇落。
我还没抬起头来,就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你来了?”她低眉一笑,“还是这么着急吗?”
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短发明眸,黛青色的眉毛,有着又小又白的牙齿和尖尖的下巴,嘴角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看上去如一只小小的狡猾的猛兽。她对脚底下剑拔弩张的场面视若无睹,就像是高居云端之上的云雀。我的手下不等我的命令就自动住了手,他们在那女人恬静的笑容中显示出不好意思的模样,纷纷低下头,把正在拆房子的双手藏在身后,向后退去。
我脸上的棱角在她的笑声中舒缓,手上的锋刃也被抚平,她的笑容如同一柄拂尘扫去我脸上那些硬梆梆的壳。
“好啦,你们可以走了。”我对黑衣人说。
然后,我就整天整天地叼着草根,躺在她的床上,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
可依把草根从我嘴里扯出来,扔到窗户外面。
我依旧闭着眼睛装睡。我躺在那儿听着自己的呼吸。热气热烘烘地从我的小腹游转到四肢百骸,然后又回到小腹,一周天又一周天。
我在她的床上躺了三天,没有人相信,我一根指头也没有碰过她。
“我给你弹琴好吗?”她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不要听。”
“我给你斟酒?”
“不要。”
“那你要什么?”她微带嗔怪地掐了我一下。
我闭着眼睛喊:“可依,可依。我爱你。我就要你。”
她扑哧一声,又掐了我一下。她的指甲锋利,掐起人来疼得厉害。我听到她移动脚步到了窗前,在那点上一柱熏香,然后弹起琴来。琴声滑过我躺着的床帐,空空落落的,就像空谷里偶尔窜出来一头小鹿的蹄声。
我不敢睁眼。我身子下面的蚕丝褥子软软的,软滑轻柔,我身上的丝绸缎被很轻,犹如空气一样凉。从被龛里传出一抹好闻的香气,和我在楼梯头上闻到的一样,细细地熏着我的鼻子。我的心随着琴声上下起伏,就像在秋千架上。我害怕一睁开眼睛,就又回到铁掌山上的我给自己装的秋千架上,所以我越发地闭紧眼睛,害怕自己躲藏在梦里。
可依住了手,软声说:“裘大爷为什么不常来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不是。”我使劲闭上眼睛说。仿佛有细细的发丝在我脸上拂来拂去,我的心也被挑拨得荡漾来去。
“我本来想早点来的,可是青城派的洪掌门派了人来拦着我的船,他想送我银子,还要和我谈生意……”
可依突然没了声响。我心里发虚,害怕梦突然醒了,不由得睁开眼睛,却看见她的双眼就在我的脸前,黑白分明得如剪子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她问。嘴唇向上微微弯起,露出漂亮的牙齿。
我望着她那微微露出稚气的脸,一股豪气汹涌地冲上胸臆。“只要你开口,我就会为你杀任何人。”我发誓说。
“那你替我杀了洪掌门。”她好玩儿似地撒娇说。
我一声长啸,伸手拔剑,右手却顿在了空中。
青烟袅袅,香炉里的那束香头一闪一闪地亮着,青烟仿佛一条龙一样缓缓地升上去。在这烟雾后面,可依带着一丝嘲弄地看我。
我看到自己握住剑柄的手毫无血色,一根细细的青筋在手背上跳动。一丝恐惧像是不和谐的音符穿入我的脑海,一滴冷汗从我的下巴滑落。
且住。我痛苦地思考着,我是站在这儿的这个人吗?我是坚强得足以保护爱人,是拥有让她可以仰慕、可以依靠的肩膀的那个人吗?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成功的滋味。每次我都在离它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嘎然止步,眼睁睁地看着它又离开。我每次成功到一半就失败,那才是我。
我痛苦地意识到,我不是眼前这个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不是那种能够当街拔剑,血溅五步的江湖豪客,现在站在这个房间里的这个人实际上更像他的弟弟。
一切都该推翻重来。
“你是他哥哥,一点都不像他嘛。”她会掩嘴一笑,让手下的小丫鬟给我送上一杯酒。
我木讷地站在门口,脸红得像一块布:“我带来了他的一封信。”
可依没有伸手接信,而是转身靠在了窗口,她单薄的肩膀上写着的都是幽怨:“我等了他这么久,他还是不来看我吗?”
“他太忙了。”我低声说,不想让她那么难过。
我弟弟那时候确实很忙,革命虽然结束了,但此刻属于戡乱时期,铁掌山上百废待兴,等待着重整河山。
张勃自然成了我弟弟仰仗的肱股重臣。甚至连张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一名天生的哲学家,可以轻易地将同一件事情横过来扯过去地进行不同的阐述,这大大减轻了我弟弟的压力。当初我弟弟还未上台的时候,谦卑温和,礼恭下士,以扶持弱小和言论自由为口号,这让他赢得了众多中下层强盗头目的支持。此刻他上了台,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