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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常识与通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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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孔子是文字记录中最早最明确的“自我意识”者。孔子“敬鬼神而远之”,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想想他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到了汉代的董仲舒,反而“天人合一”,为汉武帝的专制张目。在此之前,只是顺天命而已,没有人视自己为神的代表。《尚书》中的周天子亦只是顺天命,有一份谦逊。谦逊是一种自我意识,用来形容周代初年,也许合适也许不合适。
  与董仲舒同时的司马迁,则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所以他的《史记》现代的中国人读来还是同情和感叹。司马迁简直就是和董仲舒对着干,笔下的刘姓皇帝,全都没有龙种的样子。我怀疑司马迁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时做手脚的细节,把写好字的布条塞到鱼肚子里,半夜学狐狸叫,像是说,你们刘家,比这也好不到哪里去,何来的天人合一?
  意识史学者叶奈思(j。jaynes)定义过“自我意识”,即“以其思想与情感而成为一个独特个体”。孔子和司马迁都有事迹证明他们是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说,当时的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自我意识会在社会中越来越强。相反的,自我意识在历史和现实中,载沉载浮,忽强忽弱,若即若离,如真似假,混杂在载体之中。
  这个载体,是由人类的神、鬼、魂所体现的潜意识。在人类行为的沼泽中,这些潜意识,频频冒泡儿,经久不息。它混杂了集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中的个人经验。
  这个潜意识,常常表现为神、鬼、魂、魄。
  中国人认为“魂”是类似精神的东西,人受到惊吓,有时候会“魂飞”。 “魄”呢,则是物质性的魂,所以我们常常会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之后呢,留下的是尸。假如魂飞了而魄不散,这个尸就是僵尸。
  中国民间传说和明清笔记小说中关于僵尸的故事是很多的。清代袁枚的《子不语》里有则“飞僵”,说有个僵尸会飞来飞去吃小孩子,村里人发现了这个僵尸藏匿的洞,于是请道士来捉。道士让一个人下到洞里,不停地摇铃铛,这样僵尸就不敢回洞了。道士和另外的人则在外面与僵尸斗来斗去,天亮的时候,僵尸倒在地上,大家用火将僵尸烧掉。
  “僵尸野合”说的是有个壮土看到一具僵尸从墓中出来,到一家墙外,墙里有个穿红衣的妇人抛出一条白布带子,僵尸就拉着布带子爬墙过去了。壮士跑回墓中将棺材盖子藏起来,不久僵尸回来了,找不到棺材盖子,很是窘迫,于是又回到那家墙外,又跳又叫,可是红衣妇人拒绝僵尸进去。鸡叫的时候,僵尸倒在地上,壮士约了别人到这家去看,发现这家停放有一具棺材,一个女僵尸倒在棺材外面。大家知道这是僵尸野合,于是将两具僵尸合在一起烧掉了,
  如此看来,僵尸是有食、色欲望的,同时有暴力。洋僵尸也是如此,美国半夜过后,电视里常放这类电影,喜欢僵尸题材的人可大饱眼福,同时饱受惊吓。
  我们不难看出, “魄”,可定义为爬虫类脑和古哺乳类脑; “僵尸”,是仍具有爬虫类脑和古哺乳类脑功能的人类尸体,它应该是远古人类对凶猛动物的原始恐惧记忆,成为我们的潜意识。
  于是,我们也可以定义“魂”,它应该就是人类的新哺乳类脑,有复杂的社会意识,如果有自我意识,也是在这里。
  中国人认为“鬼”是有魂无魄,所以鬼故事最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牵动我们的感情,既能产生对死亡的恐惧,同时又是轮回中的一段载体。
  还是袁枚,还是《子不语》,有个“回煞抢魂”的故事。说是淮安县有个姓李的人与妻子非常恩爱,却在三十多岁时死了。入殓的时候,他的妻子不忍将棺材钉上,从早到晚只是哭。
  按习俗人死后九到十八天,煞神会带亡魂回家,因此有迎煞的仪式,亲人都要回避。可是这次煞神来的时候,妻子不肯回避,她让子女到别处去,自己留在灵堂。二更的时候,煞神押着丈夫的魂进来,放开叉绳,自顾自大吃大喝起来。丈夫的魂走近床前揭开帐子,躲在里面的妻子就抱着他哭,可是觉得丈夫像一团冰冷的云,于是用被子将魂裹起来。煞神一见就急了,过来抢夺,妻子大叫,子女也都跑来了,鬼只好溜掉了。妻子将包裹着的魂放到棺材里,丈夫的尸体开始有气,到天亮的时候,丈夫苏醒过来。这一对夫妇后来又过了二十年。
  也是清代的李庆辰在《醉茶志怪》里录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姓朱的人有天夜里经过一条小巷,看到一个男人在一户人家的后窗往里看,就上前责备说:“偷看人家,像个什么样子?”那个人却不理他,还是看。
  姓朱的大怒,就去拉这个人。这个人忽然回过脸来,只见他面如朽木,发如蓬草,眼有凶光,说:“关你什么事!”接着用手扭住姓朱的背,姓朱的觉得这个人的手凉如冰雪,抓得自己很痛,可是刹那间这个人又不见了。
  姓朱的吓得狂奔而逃。第二天有人告诉他,鬼偷看的那家人娶再嫁的媳妇。大家都说姓朱的看到的是新娘的前夫。
  明清笔记小说中最多的是反映被压抑的性的潜意识欲望,这类鬼故事最受人欢迎,中国人差不多人人都有不少这类的故事。这类鬼故事在功能上类似黄色笑话,只不过有关性的鬼故事倾向于满足人类对于性与死亡的焦虑。
  再者,就是男性在鬼故事里满足于总是美丽的女鬼自动投怀送抱。这在男性制造的礼法社会中活生生地总是难于遇到,遇到,则是艳遇,哪怕是鬼。
  那么男人在男鬼身上希望什么呢?清代大学问家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记了个男鬼求嗣的故事。
  咸宁地方有个姓樊的男子,好酒好赌,四十多岁就死了。他的魂到一位叔祖家里捣乱,叔祖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找我的麻烦?”鬼说:“我死后没有子嗣啊。”
  叔祖就不明白了,说: “你自己浪荡,不讨妻继子嗣,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呢?而且我和你的血脉并不很近,怎么来找我呢?”
  鬼说:“我没有田产,谁肯来做我的子嗣?你现在总管我们樊氏,总要你开口,才有个办法,而且算数。”
  叔祖说: “你生前不考虑子嗣,为什么死后倒惦记这件事呢?”鬼就说: “我死后,祖宗都骂我,如果你不替我立子嗣,我无颜面对祖宗啊。”
  叔祖于是在族会上提议选一个近支血脉的人做鬼的子嗣,安排了以后,鬼就离去了。
  鬼故事差不多就是在表达我们在文化中不得释放的潜意识。自我意识属于显意识,因此它也会压抑潜意识。如果说自我意识强的人就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子不语罢了,孔子还要祭神如神在呢。
  一九九七年七月 洛杉矶
  攻击与人性
  一九六三年,动物行为研究学者康拉德·劳伦兹(kanrad lorenz)的名著《on aggression》出版,书名可以直译为《攻击》。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一家书店见到这本书的台湾中文译本,书名译成《攻击与人性》,于是站着翻看,译文颇拗口,有些句子甚至看不懂,不知是我愚钝还是没有译通。总之,印象中只留下了劳伦兹说到艺术起源于仪式。
  我之所以有劳伦兹这个人的印象,是因为一九七三年我在云南,生产队上很多人闲来无事听敌台(这四十多年来敌敌友友,友友敌敌,刚刚相逢一笑泯了恩仇,忽然又要横眉冷对千夫指了),我在当时的敌台中听到当年的诺贝尔生物与医学奖获得者是三位,其中就有这位劳伦兹先生,研究动物行为的。
  那时我每天在山上干活儿,倒也鸟语花香,只不知鸟语的是什么。歇息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乱看,看蚂蚁爬,看蛇吞蛋,看猴子飞枝走干,看鹰在天上研究地下。还记得有一次黄昏时突然遇到一只桌子大小的蟾蜍过林中小路,同行的两三个人惊得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王母娘娘隐入草丛,荒草浮动良久。下得山去,说出来任谁也不信,目击者之一说: “当时感觉就像见到毛 主 席,你们不信,那就更像了。”
  劳伦兹以研究动物行为为职业而有成就,我每天与动物为伍,自然对劳伦兹产生兴趣。但劳伦兹做些什么具体研究,敌台没说,我也就一无所知。
  今年,一九九七年,我在台北,朋友谢材俊先生送我一册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看过的《攻击与人性》的一九八九年再版本,算下来,今年距原文出版已有三十四年了。晚上躺在床上看,拗口的译文毫无改变,当年看不懂的地方,这次确定了,是没有译通。重读,永远是有趣的事情,尤其是有意思的书。
  康拉德·劳伦兹是奥地利人,在奥地利和美国读动物学和医学,一九四o年任教于奥地利康尼斯伯格大学(konigsberg universty)。一九四二年,他被德军征调为精神科医生到波兰一家医院,两年后又被送往俄国前线,随即被俘,做了四年战俘。战后,劳伦兹任慕尼黑大学的教授和麦克思普兰克学院(max planck institute)的研究主持人。
  一九七二年,劳伦兹与荷兰的尼考拉斯·汀伯根(nicolas tinbergen)、当时西德的卡尔·凡·弗利施(karl von frisch)都因为对动物行为的研究而共享诺贝尔生物和医学奖。不过,劳伦兹与其他动物学者的不同在于,他认为攻击性是动物的本能,并认为攻击性也是人的本能,尤其后者,引发过广泛的争论。
  人类学家阿施雷·蒙塔格(ashley montagu)认为人类没有本能这回事,因为科学研究从来没有证明过攻击性是生物的天赋。哈佛大学的思金纳(b。f。skinner)否定人类有内在的行为模式,他认为人的行为都是因为学习而来的。也是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恩斯特·梅尔认为劳伦兹对动物的看法跳得太远了。英国一位动物行为学家讽刺劳伦兹将观察几只动物和鸟的结果,应用到全人类。当然,劳伦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履历,也令人质疑。
  质疑中最敏感的方面是,假如人类生来就具有行为类型,那么人在学习和进步的能力上就应该有差距,即使环境条件是平等的。种族偏见是否因此而有本质的根据?
  劳伦兹是由对鱼和鸟的观察与实验中,证明攻击是生物进化的原始动力,也就是“同类相斥”的原则。
  “到底是哪些保护物种的功能使得珊瑚鱼的复杂色彩如此进化?我尽可能地买到最多彩的鱼和比较单彩的鱼,结果我得到一个意外的发现:不可能有两条颜色艳丽如广告画的珊瑚鱼,同时存在于一个池子里。假如我把几条同种的鱼放在一个水槽里,顷刻间,只剩下最强的一条活下来。后来,在佛罗里达,我又看到以前常在水族馆观察到的特殊景象,令人印象深刻难忘:经过生死决战,留下每种一条的七条鱼,每一条鱼都色彩鲜艳而且游姿迥异,互相之间和睦相处。
  “在海里,‘同类相斥’的原则可以在不流血的状况下维持,因为败者可以逃离胜者的领域,而且胜者也不会追得很远。但是在水族馆中,就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逃避了:胜者要败者死亡,至少胜者会认定整个水槽是它自己的领域,经常连续地攻击弱者,进行威吓,也因此弱者发育得慢多了,胜者的统治权持续着,直到新的生死关头来结束它。
  “为了观察领域拥有者平时的行为,必须有一个至少为原来版图两倍大的容器。因此我们做了一个六尺长的水槽,装了两吨多的水,足以让各种小鱼划定一些领域。在色彩艳如广告画的鱼类中,幼者更富于色彩,更凶悍,而且比年长者更坚决地向领域的拥有者攻击。由于幼者身躯小,我们可以在有限的空间内观察到它们的行为。
  “我和我的同事多瑞斯(doris zumpe)在这个水槽里放进一寸到两寸长的小鱼,有二十五种,每种四条,总共一百条。它们的领域分配得很好,几乎一条也投损失。后来,它们开始活跃起来——如事先预料,开始厮打。
  “现在终于有机会应用计算了。当‘真正’的科学家在运用计数与测量时,他会经验到一种快感,这不是行外人容易了解的。毫无疑问,假如我们不用计量——比如我们只是说‘艳丽多彩的珊瑚鱼几乎不攻击其它种的鱼,只攻击自己种类的鱼’——虽然我们对族内攻击的了解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但是,说服力会大大降低。因此我们,更正确地说,是多瑞斯数了它们互咬的次数。结果如下:一百条鱼,每种四条,所以每条鱼咬自己同类的机会是三比九十六;同类之间与异类之间咬的比例是八十五比十五,而这十五还是多算的,因为这个数目全来自一种处女鱼。这种处女鱼只待在水槽的洞穴里,攻击任何闯入者。后来我们把这一类组删除,得到的是一个更令人满意的数字。
  “使得异类相咬的数字增加的第二个原因是,有些个体在水槽里找不到同类的鱼,于是将怒气发泄到异类的个体身上。我事先预测它们会选择哪种鱼为发泄对象,结果假设的数字和实际的数字相当符合。(先列举了一些例子说明它们会攻击与自己体型和色彩相类似的异类之后,劳伦兹接着写道)除了鱼之外,其它的动物也如此。假如没有同类可以攻击,它们就选择那些关系亲近或颜色类似的异类为攻击目标。”
  我们必须要重新认识我们的鱼缸里那些赏心悦目的鱼了。劳伦兹并没有停止刺激我们的心灵,“几乎每个水族馆的管理员都会犯同一种错误,在一个大水槽里放养许多同种类的小鱼,期望它们将来有最自然的配偶机会。不久,小鱼长大了,水槽变小了,结果,水槽里只有一对色彩华丽的夫妻愉快地结合,攻击其它所有的鱼。这对夫妻在大水槽里狂奔,被攻击者只好带着破裂的鳍在水面角落游动。富于同情心的管理员不但同情弱者,同时也同情那位‘妻’,因为这时候正是这位妻的产卵期,管理员为它们的后代担忧。于是,移走被攻击者,让这对夫妻占有整个水槽。他认为自己尽到责任了,但是,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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