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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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但是身处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名字,只属于一个人。
——承风,许承风,那个令朝廷切齿的盗寇流民,那个百姓暗地称颂的草莽英雄,不曾想过有与他相遇的一天,却在无意之间,狭路相逢。
不容多想,人影从树上跃下,慢慢向他走来。原重生将斗笠再向下压了压,视线低望过去,由下而上,沿着黑色的布靴看到一身藏青的劲装,再往上,布巾覆盖住大半边脸面,惟一可见的,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浓黑的剑眉。
青丝未染半鬓霜白,长弓在手,传言中揭竿起义危害江山社稷的许承风,不过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这位兄台——”那双稳健的脚在他面前停住,“还请高抬贵手。”
“你的兄弟阻挡我的去路。”短暂沉默之后,原重生开口回答。短短十个字,但他相信,这已足够说明原因。
“胡说,明明就是你劫色,被我们发现了,不但不放人还施妖术将我们定住——承风,不要相信他!”大个子气不过,梗着脖子辩白。
“她需要救治,我要带她找大夫。”怀中的少女仍然昏迷不醒,红潮满面、汗珠密布、喘息粗重,表情痛苦不堪。
“你还狡辩!”听原重生振振有辞,本来想要狠狠劈他几掌,却发现手不能动弹,大个子忿忿然狠盯着他,“明明就是你——”
“魏千,够了!”许承风的语调低了几分,话虽不重,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闯的祸还不够多吗?”
“我要走。”不想再听下去,原重生发话,准备离开。
眼前多了一柄长弓,横在他面前,“还请阁下留下这位姑娘,我们会替她医治。”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至亲之人如师父都可以欺骗他,他又如何能相信眼前这几个陌生人?
冷漠的语气,带着几分苍凉。许承风挑眉,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由于斗笠遮掩只能看见下半部脸面的男子,开口道:“这位姑娘失血过多,若不及时医治,性命难保。你如此招摇寻找大夫,不怕引起官府注意?”
“那不关你的事。”原重生踢脚,踹开眼前长弓。只不过是眨眼工夫,长弓在空中倒了个转,几乎弯成满月,紧绷的弓弦逼近他的喉咙。他向后倾身,弓弦扫过斗笠,轻轻一拉,斗笠着地,他的真实面目,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
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有些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原重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是你!”
许承风半是惊讶半是惊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睁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明白何时他和他之间有过交集。
“你不认得我了吗?”许承风的语气中带着急切,几乎忽视了在场其他的人,他扔下手中长弓,上前一步,一手紧紧按住原重生的肩膀,一手拉下自己的面巾,“五年前,你的一句话,有了今日的许承风。”
面巾下俊秀的面貌,看不出草莽的痕迹,却带给原重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想起五年前,废城弃都之内,忙于避祸的百姓之间,他与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有过一面之缘。
五年时光流转,今日此地,他们居然得以再次相逢。
“是你,真的是你。”许承风打量他眉宇间的神色,目光凝聚在他眉心间看起来足以致命的暗红伤疤,“五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不只是外貌,五年之前遇见他,他情真意切的劝慰,憨厚耿直,眼神明朗纯净,不带杂质。可如今,他的眼中,沉积如一片死水,波澜不惊。
“世事在变,人不得不变。”他回答,连语气都没有起伏。
“你和这位姑娘——”许承风是聪明人,及时转移了话题,看向少女腹间的刀,“她伤势很重……”
“救她!”原重生忽然说话,态度转变之快,倒吓了许承风一大跳。
“喂,小子,你不是说不相信我们吗?”被定在一旁很久的魏千气结,拿出原重生的话来堵他。搞什么鬼?见风使舵比他还快,想起来也不甘心。
原重生看了他一眼,弹指一挥,伫立在面前僵硬身躯的几人只感觉身子忽然一软,跌倒在地,接着手脚又可以活动自如。
“因为他,我相信你们。”他盯着面前的许承风,如是说道。
“好。”许承风拍拍原重生的肩膀,转头对魏千发话,“魏千,你速速将这位姑娘送到苍阳大寨,请刘大夫医治。”
“他……”昏迷了很久的少女在魏千伸手将她抱离原重生怀抱的一刻忽然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开口,“是个好人。”
怀中的重量骤然减轻不少,原重生盯着魏千抱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走到原重生身边,许承风与他并肩而立。
“我说我不记得了,你信不信?”缓缓吐出一口气,原重生抬头,凝望斑驳的树叶,神志有些恍惚。十岁之前的名字,他当然记得,却不想再去回忆,因为那代表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如噩梦回首,令他喘息不过,心痛莫名。
“我信。”许承风点头,“五年前,我就已经相信了你。”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却义无反顾地相信我?”原重生自嘲地笑了笑,看了许承风一眼,捡起先前掉在地上的斗笠,“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原重生。”
“原重生……”许承风喃喃念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含义,“你,懂得道法?”无需刀剑,弹指之间,却能将魏千等人制服,若不是武功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是懂得奇门异数的能人。而从方才与他交手的情况来看,他显然属于后者。
原重生没有回答,只是戴上斗笠,直接向前走。
“原重生!”见他毫无留恋地离去,许承风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叫,“你一身本事,难道就没有想过做一番大事?”
原重生停下脚步,漠然开口发问:“何谓大事?”
“朝廷腐败,外敌入侵,民不聊生,妻离子散;皇帝无德,官员昏庸,苍生何其无辜。若我能够得到原兄一臂之力相助,定能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许承风的话,听起来有点熟悉,像极了他五年前看到的凋敝情形时,却没有许承风如此慷慨激昂说出的想法。想当初,他问过师父,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是师父回答的话,他似懂非懂,最终也没有能弄明白。
——“你不需要太明白。你要做的,只是管好你自己,不要去多管闲事就行了。”
他没有多管闲事,从来都是心满意足地享受和师父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是无情的事实打碎了他所有的冀望,令他陷入绝望的幽暗谷底,备受煎熬。
“原兄——”
茫茫然不知将来如何、茫茫然奔波人世之间,也许,人生有一个目标,他会活得轻松自在一些,不像现在这样苦痛。
——这样,也好。
第五章
“玉离子,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说?!”
伴随着暴喝声,一份奏折从龙案掷出,落在地上。面对盛怒的皇帝,文武百官噤声而立,目光纷纷投向此刻一动不动站在大殿正中的白须道人。
“朕封你为国师,要你改天命,定国运。如今元兵大军沿汉水、长江而下,水路并进,我军战败连连。襄樊坚守五 年最终失陷,十年的时间,你给朕的就是这个答案?”
“皇上——”
“你住口,朕还没有说完!”打断玉离子,九五之尊的皇帝坐立难安,焦躁地起身,“外患未平,内乱不断。许承风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贼公然作乱,神出鬼没,扰乱军心。玉离子,你的道法呢?你的本事去什么地方了?!”
“皇上请息怒。”玉离子拾起地上的奏折,手中拂尘一摆,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微微向面前神色难看的皇帝施礼,终于找到发话的机会。
“你要朕如何息怒?莫不是要让朕将这半壁江山也拱手相让?玉离子,朕要你立刻想出办法应对,否则就不要怪朕翻脸无情了。”
“相由心生,乱由内起,当务之急,是要先平定内患,将许承风的势力彻底铲除,稳定军心要紧。”
“既然知晓,你还不去对付?!”
“贫道——”顿了顿,玉离子低头,“无能为力。”此言一处,哗然一片。
“玉离子,你说什么?”
“许承风得贵人相助,贫道不是他的对手。”昨日占星,苍龙心宿,三星在天,龙腾飞天之势,难以阻挡。乱世英雄,逐鹿争雄,硝烟才起。
“玉离子!”手掌拍向龙案,巨大的响声惊动了一旁伺候的太监总管,连忙上前,拉过皇帝的手,细细察看是否伤到皮肉。可惜还没有看出端倪,就已经被重重挥开,撞在梁柱上,当场头破血流。
相对于皇帝的震怒和一旁文武大臣的议论纷纷,玉离子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不能替大宋开定国运,朕还留你何用?来人啊——”
“皇上!”
人未到声先到,大殿之外,奔进一人,冲到玉离子的身边。
“皇上,微臣运天,奉命平定叛乱。谨遵家师训诫,寻找克敌之人,现不辱使命,已经将人带到。”
“运天,你……”玉离子抬起头,看向发话的运天。
“师父——”运天的脸上露出笑容,伸出双手搀扶住玉离子,以只有两人才可以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 “流光她。回来了。”
临安城,天子脚下,城门守兵严阵以待,对进出之人搜查。城内,战祸尚未波及至此,市集仍如往常一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原兄弟——”不太习惯在拥挤的人群中步行,魏千耸耸肩,转过头,刚想要发话,却发现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四处张望一番,在前方的摊位前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忙不迭地挤过去,才看清楚是一个卖姑娘家装饰的小摊。
挠挠头,搞不清楚情况,他看了看一直将目光停留在摊位上的原重生,有点不明所以。
原重生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探向挂在一旁的绢带。
“我说这位爷——”终于见对方有了行动,小贩眉开眼笑地急忙取下绢带递上前, “今年姑娘家最爱的就是这款,爷要是送给心仪的姑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梅红色的绢带被小贩拉直摆放在手心,原重生本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良久之后才慢慢收回,“我没有心仪的姑娘。”
那种颜色,有些刺眼,令他想起了许多不愉快的往事。不理会满脸尴尬的小贩,他别过脸,不经意间看见人群中忽闪过一个影子。
月牙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腰间一逝而过的金色光芒,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原兄弟——”见他一个人忽然在原地怔愣起来,魏千好奇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料却被他一把挥开。见他眼色忽变,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他连忙拉住原重生的手臂,制止他蠢蠢欲动的身躯,压低了声音开口,“我们今日有要事在身,况且敌众我寡,原兄弟,不可轻举妄动。”
“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去去就来。”狂跳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见到的身影。三年多来,想要知道的,只是一个人的消息,若是错过,他心有不甘。
“可是……”魏千还想要说些什么,没有想到原重生已经甩开他的手臂,奋力拨开眼前的人,一股子劲向前冲去。不多时,就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逆流而上,顾不得被挤撞之人不满的眼神和抱怨,原重生的目光紧紧追随人群中浮掠的白色身影,不曾有一刻离开。
此刻,他情愿将一切抛诸脑后,暂时忘却世间所有,换取片刻的奢望。明知道自己很傻很痴,许多次,下定决心要将过往的一切狠狠抛弃,不再回头,但心中仍有点点牵挂、丝丝羁绊,天罗地网一般将他纠缠,越缩越紧。
欺骗不了自己,七年相依的情分,要恩断意决,谈何容易?
师父!心中默默呢喃,原重生加快了脚步。穿过集市,绕过里弄,看着那抹白影进了三圣道观。他在道观外等待良久,也不见出来。
渴见的心情终究忍耐不住,见四下无人,他压低斗笠,一个鱼跃,翻过护墙,进入道观之中。
郁郁古树参天,除了特有的香火气息,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声音、明明是逢场的日子,集市之内热闹异常,为何此处,一反常态的静谧?既不见观主道童,也没有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
心中有疑惑,却不愿意就此放弃,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贴着墙根,慢慢地向大殿移近。
敞开的殿门,雕金的装饰,没有道家的清俗,反而多了几分皇家的富丽,典雅有余,贵气逼人。华丽之中,足见道家正当今皇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禁不住又想起传说中那位洞悉天机无所不能的国师、想起三年前决绝的情形、想起一剑穿透眉心的锥心之痛、想起十年前家破人亡的凄楚惨烈……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世间有原重生这样一个人。
既然要杀他,何必救他?既然救他收留他,给予温情相惜,为什么又要残忍拨开真相的面纱,令他陷入痛苦的深渊?
相见难,见亦难;见与不见,两相折磨,又有何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硬下心肠,他咬牙回头,准备沿原路返回。
“重生。”
不早不晚,一声淡淡的呼唤,制止他离去的脚步。冷冷的语调,如他记忆中一般,未曾改变,却足以摧毁他的心房,令他举步维艰。
走,或是不走?留,或是不留?
“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讲。”
原重生艰难地转过身,每落下一步,都如千斤巨石压脚,沉重异常。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却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最终站在殿门前。
看见了记忆中的身影,月牙色的长袍,腰间两个金色的铃铛。装束未曾改变,惟一不再如昔的,是那头青丝秀发没有了绢带的束缚,取而代之的,是用一枚银色的发簪绾了发髻,不再施施然垂落肩头。
手,又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不习惯啊……光亮如丝的黑发这样被固定,不再飘逸灵动,对她,不适合。
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