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心曲-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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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啊。”射月不加思索地回答,“他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有礼有仪,从不摆架子。”只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总觉他是一个蜡人,因为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好似带着面具一般。
“他很有大量,心胸宽广,布庄中当初很有人对他不服气,当面讲的话很难听,说他年纪轻轻,空有纸上谈兵的嘴上功夫,不一定能撑起布庄的大局。可伍先生听后却只笑笑不语,根本没恼。后来事实证明,伍先生确有管理布庄之能。那些人前去道歉,伍先生反过来还劝他们不必记挂在心,要多帮他哩!”难得的雅量,为他搏得一片赞许及仰慕。
“哦。”聂箸文一笑,轻轻带过这个话题,“朝阳可曾有信传来过?”自他遇袭后,大哥便将他的贴身护卫暗中调派出府,探访自己遇袭背后及聂府布庄滞货风潮一事。
“昨夜大哥曾飞鸽传书,”朝阳与射月也是亲生兄弟,自幼便在聂府长大,“说是顺那些黑衣人所留踪迹追到了苏州一带,只是黑衣人甚是行踪诡秘,到了苏州便失了踪影,后来大哥再三察访,竟在杭州一荒山中找到了黑衣人们的尸首!”
显然是被人灭口。
“可曾找出什么?”
“一无所获。”摇摇头,射月有些挫败,“就连咱们暗处的消息网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解药呢?”
“大哥顺路去了黑山,拜访了黑山二当家,据黑二当家推算,爷所中之毒乃苗岭红花,毒性甚烈,亏得中毒当时便已逼出大半,不然怕是性命不保。黑二当家已配制了解药,大概不用几天便能送过来。”黑山能人奇士众之又众,黑大当家更是人中之龙,与聂氏兄弟乃挚交好友。
此次聂箸文遇袭,黑山便曾派人前来探访,只是黑山这一两年因有大事变故,众位当家俱留守山内,无法分身相助。
“哦。”淡淡应一声,聂箸文不再言语。
射月便也肃站一旁,静候主子吩咐。
很是显然,他遇袭一事同布庄滞货风潮两者互有牵连。
打从聂氏布庄开始茁壮之时,因为利害关系,其他各布庄便已是对聂氏布庄仇视甚多。
原因无他,聂氏布庄蚕吞了不少市场份额,自身逐渐强大的同时,连带削减了他人的赢利。眼红之人自然大有人在。
他遇袭,布庄滞货,自是因此而起,倒也无须太过关注。
他现在惟一想关注的,是伍自行。
若他在受袭之前,除了忙于布庄及聂府事务,闲暇大都醉心于到处寻芳探美、收集美人之像。除了可赏心悦色的美人,鲜少能有入得了眼的人或物,至于能勾起他兴致的,更是罕有。
在那时,沉闷的男子,如伍自行之类,普通的相貌,普通的性子,在闹市中随手可抓出几个——此种人是万万入不了他眼的。
而在他遇袭后,聂府、布庄乱成一团,无奈之下才抱着一步一走的心态,启用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账房先生伍自行——那还是经由王幼统老掌柜的大力举荐。讲句真话,确是对自行没抱什么希望。
记得当初听射月提起自行普通至极,他甚至不加思索地摇头否决,不想启用自行,还惹得大哥狠狠斥骂了他一顿哩。
出乎众人意料,貌凡、沉闷的小小账房先生竟在入主聂府短短一月之内,便力挽狂澜,将几要关门停业的聂府十八大布庄一一救起,重振雄风,继续号令中原布业,睥睨天下布市——此举惊呆了多少人,无法数计。
但受撼最大的,是他。
这事给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上了一课,他回首前二十几年所走之路,所习之好,才蓦然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荒唐——以貌取人,岂是一声惭愧可说的?
大受震憾之下,他开始端正心态,重新以心来视人。自行,便是他以心视人的第一个被视者。
在几个月的暗中观察下来,普通、寡言、沉闷的伍自行,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远超了他以前所狂爱的美人及美人图,已在他心里占了最显要的位置。自行的经商头脑、自行的沉默、自行的寡言、自行的独特性格……
他承认,对于伍自行,他早已不满于表层的认识,他已愈来愈想了解自行的一切:自行闲暇时有何爱好,自行可有亲人,自行到底来自何方,自行可有同于常人的喜怒哀乐——他迫不急待地想知道。
天晓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渴切地想要用心去看一个人。
是否拥有赏心悦目的美丽容貌,早已不再是他取人的标准;用心仔细去体会另一个人的心灵是否美丽,这才是应有的取人之道啊!
他想拥有一个重新认识自行的机会。
机会,给自己,也给自行——自行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旁人哪!
“射月,如今咱们布庄情景如何了?”身为掌舵者,偶尔也得意思意思。
“好端端的,营利甚至已胜从前。”前日伍先生才来报读了布庄本月收支结果。
“若,一时再无人掌舵呢?”
“没什么重要事务的话,可以。”还是伍先生高明得多,入主聂府布庄,不但一手力挽狂澜,还顺手改变了布庄经营手法,布庄既使无人费心统筹,也已可自行运转,不由取笑二少,“爷,伍先生似乎比你高明许多哟!”
“这倒是。”并不气恼,只淡淡一笑,略一沉思,便道:“射月,你去尽量空下伍先生这几日的行程,我想趁现下无事,邀他赏花,领他在府中逛逛。”
“现在?”不由张大嘴巴,瞄一眼二少,“爷,你现在还无法视物,恐不太方便,不如等过几日,解药送来了,再邀伍先生一游聂府。”没说出的是,二少近头痛时有发作,而且发作起来几要头痛欲裂,为策安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过几日?”嗤地一笑,聂箸文苦笑着摇头,“等过几日,我眼好了,怕就再也见不到自行喽!”
“为什么?”不由一呆,不解主子何以如此。
“傻射月!”叹叹一笑,“你想想看,明明身怀奇才,无论才智、经商手腕与为人处世皆高人一筹,却只想屈身为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不想出人头地,扬名天下,为的什么?”
若不是他遇袭受伤无法主事,布庄又乱成一团,恐伍自行绝不会被拱出幕后,施展惊人才华。
“爷说的是伍先生?”人人有向学之心,射月立即反问:“为什么?”
“傻射月,果然傻得厉害!”不屑地轻哼一声,对贴身护卫的白痴样子深感无力,“一是他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抬手制止射月的反驳,继续道:“二是他身有难言之隐,隐身小市,不欲人知。”
“啊,伍先生一定是第二种!”直觉地替心中敬仰之人寻找理由。
“是啊,既然他不欲人知,又怎肯长期显示才华,在他人面前显山露水?”况伍自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出面斡旋于人前,一直隐于人后,指点别人出马计事。
如此,他即便瞧不见自行,也可猜出自行几分心思来。
“那也不一定要走啊?”
“射月呀射月,”挫败地低叹,“你刚不是说了,咱们布庄已渡过险关,无需再费心管理。那伍先生还肯再闲居咱府?”那么一个不喜应酬交际的死闷男子,岂会无聊地虚掷时光?况,在外人面前露脸展现才华?
他可以肯定,若没有原因,自行绝不可能入主聂氏布庄。
那么,原因何在呢?
他若是一个陌生人,为何会不遗余力地为他人费尽心思、力挽狂澜呢?他又是如何对中原布市动态了若指掌呢?
他当然想弄明白,但当务之急,是先能留下这位神秘的伍自行。
“啊——”射月傻傻地点头,他怎没想到?
“所以,这几日你没见他欲言又止,一副随时想开溜的样子?”甚至陆续将布庄账册交回来,将布庄主事权渐渐强行塞还自己。
于是,一有机会,他便请这位伍先生过来一聚,与之闲聊,请之用膳,好让自行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开口请辞,更是想顺便一探这位神秘人物的来历底子——只是成效不彰而已。自行虽已对他不再疏远客气,可心防却一直没撤下一刻。
“于是,爷想尽力绊住伍先生?”最好的法子便是整日邀他一聚喽!
“你终于明白了呀?”
“爷!”
第三章
“娶妻?”聂箸文盘膝坐于榻上,十分有趣地笑着反问。
自刻意减少伍自行布庄事务后,他几乎将除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全投在了自行身上,全心全意地想用亲情留住这孤独的天涯独行客。
而在聂箸文及聂府众人全心付出之下,伍自行或许真的稍撤了心防,真的信任了聂氏兄弟的真心以待,疏离已渐不在,虽话依旧不多,字句同样简短,但终能撤下淡漠的面具,敢与聂氏兄弟闲谈几句公务之外的话题了。
这日午后,他便与聂箸文闲坐书房,鼓足勇气问起聂二少的家务事。
“是啊,二少也有二十七八了,为什么还不娶妻呢?”伍自行十分困难地重复,甚是不自在。心中,忐忑不安。为自己第一次的好奇。
“我也想娶妻啊。”聂箸文扁扁嘴,儒雅俊朗的脸上竟有了哀屈之色,让伍自行不觉瞠大了双眸,好奇心更甚。
“谁不想夜夜暖玉温香在怀啊,我可也是血气方刚的大男儿哩!可问题是,我寻不到可娶之人哪!”他聂二少可是很挑剔的。
“那么多名门闺秀想嫁给二少,怎会没有人?”伍自行轻轻一哼,才不信聂箸文的抱屈之辞。他入居聂府半年多了,亲眼见到上门求亲的人可不少。
“是啊,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姑娘想嫁我,”聂箸文皮皮一笑,好似少年儿郎,“可我一个都瞅不顺眼哪,怎么娶?”
“那是因为二少眼界太高。”光看美人坞随处可见的美人图,恐怕已桃花了眼。
“错,娶妻是一辈子的事,岂能不找一个真正喜欢的顺眼的来娶?”他可是仁者大丈夫,是谦谦君子,才不会拈三搞四娶一大堆老婆在家,一生,一个爱侣相伴已足够了,“我可不想如大哥一般,整日哀叹。”因为大哥找了一个妻子,他眼倒是顺了,可惜人家阿涛不顺他。
“大公子很幸福。”虽然面对阿涛姑娘时,脾气总有些暴躁,常常不顾儒雅形象地大吼大叫,但眼中的幸福开心却瞒不了人。
“那你呢,自行?你也二十四五了,不也该找一个妻子了?”聂箸文笑着反问。
“找、找个妻子?!”险些被口水呛死,伍自行不自然地干笑两声,竟无法直视那双紧盯他的熠熠乌瞳,不是瞧不见东西吗,何苦这样费力地盯他?
“对啊。是男人,总要娶妻生子的嘛!”侧耳细闻身旁动静,聂箸文兴致更高。
“我、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谁肯嫁我吃苦?”硬起头皮作答。
“错!嫁你是三世修下的福气才对。”聂箸文头一次痛恨自己不能视,不能瞧见自行此时的神态——一定很有趣!
“怎、怎会呢?要什么没什么,疯了才会嫁我。”
“那自行可想过要找个妻子共伴一生?”
“嗯,没有。”垂首一笑,笑得涩然,“我一个人惯了,无牵无挂的,也挺好。”
“不好、不好。”郑重地摇摇头,聂箸文沉声道。“若真是这样,休说他人,我便头一个不准。”
悄悄地,声色不动地将双手在背后互握,衣下的肌肉紧贲而起,努力维持身子不动,脸上,渐渐苍白了起来,却依旧强颜欢笑。
“自行不讲,我也知、知自行一定受过不少苦,可那都过去啦!如今咱们兄弟既然有缘,聚到了一起来,那以后便要有苦共担、有甜共享才是。若、若我要娶妻,那一定要、要同自行一起迎娶新娘子。”虽也不知心中为伺会有这种奇怪念头,但他喜欢自行,喜欢得紧,如同喜欢自己一般。
“二少、二少又说笑了。”将头扭到一侧,努力平息眼中的热气。他与他无亲无故,何必这般对他!只顾自己内心激动难抑,忽略了榻上另一侧异常的人影。
“不、不、不是说笑!我、是认、认——”控制不住上下牙齿抖抖相撞,额上豆大汗珠顿时滴落如雨。
“二少,您——你怎么了?!”猛抬首,望见伟岸身体竟颤抖不已地紧缩成一团,大惊,一下子扑坐过来,不加思索地扶聂箸文躺下,手足无措,“你、你到底怎么了?我去找大公子!”转身要走。
“别走!别、别走!”聂箸文快速地反手一拉,紧拽住伍自行衣袖,强笑,“没、没事,只是头痛又犯了而已,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疼成这样,还逞强做什么?”心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终于有人肯真心对他,他岂能放任这人独自受苦?“我该做些什么,二少!我怎样才能帮你止痛?”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陪、陪我说会儿话便行。”聂箸文一脸懊恼,恨头疾来得不是时候,“别担心,片刻便过。”
“好、好,你要说些什么?”再也想不起什么疏离淡漠,伍自行坐回榻边,双手揉向聂箸文额侧太阳穴,均力挤压,“真的不妨事吗?”
“不妨,不妨。”重重吁了一口气,聂箸文双拳紧握拢于身侧,咬牙忍住一波波的烈痛阵阵袭向脑诲,全身赫然紧绷,“就聊、就聊自行身世如何?”小心翼翼地屏息,细察自行动静。
按压穴位的动作闻言不由僵了一下,片刻又醒悟过来,将脸转向角落,伍自行边继续动作边涩然地一笑,“有什么好说的?我十二上娘便没啦,二十岁又少了一个爹爹,仅此而已。”
“没有别的亲人了?”感受那凉凉的指腹在头侧轻轻揉压,头疼真觉轻了许多。
他一顿,亲人?在“她”丧身火海后,所有的亲人也随之消失无踪了。“没啦,一场大火,全死了个干干净净。”手指,继续揉着。
奇怪,以往只要忆起那场火,总会心如刀绞,压得喘不过气来,何时,他竟能如无事一般地将它轻轻带过?
聂箸文没再问些什么,也沉默了下来。自行到底受了多少苦?热血上涌,顿觉喉间一紧,双手自有意识地一抬一圈,便将那瘦弱的身躯拥进怀里,轻声道:“别动,我只想抱一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