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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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歌还没唱完,魏如峰出现在楼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皱着眉望着霜霜说:“半夜三更你怎么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让人无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视着他的脸,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样希奇古怪的东西,那样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码五十秒钟,才猛的扬了一下头,如同从个梦中醒来般,忽然爆发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她对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两记耳光,然后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着说:“好呀!你来了!你这个大众情人!交际花、舞女都玩过了,还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还有小小的红云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欢场中的浪子,你有种!从交际花到女学生,你一概包揽……”
“霜霜!”魏如峰喝了一声,用力想把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来,可是霜霜缠得更紧了。魏如峰放弃了和她挣扎,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沉痛的口气说:“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子?喝得这么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着眼睛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说:“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兰酒,整整一瓶!吓得那个小傻瓜干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听说过吗?哈哈,那朵小红云也是那样怯兮兮的吗?唔──很公平!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红云陪你,白云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说些什么?”魏如峰皱着眉问,想把她的身子推开。她贴紧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说:“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楼梯去!我告诉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么时候欺侮了你?”魏如峰问。
“你欺侮我!你从头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着脚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希望你死掉,马上死掉!”叫着叫着,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间,她俯下头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泄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痉挛了一下,却无法把手臂从她的牙齿下抽出来,只好站住不动。何慕天一直站在楼下的大厅里,望着霜霜发愣,这时,他赶了上来,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着说:“霜霜!你发疯了?赶快松口!”
魏如峰靠在楼梯扶手上,对何慕天摇了摇头,一面凝视着霜霜那乌黑的头发。片刻之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摩着霜霜的头,低低的问:“够了没有?”
霜霜松了口,没有立即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魏如峰手臂上的齿痕,破皮处正渗出血来,整个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
她缓缓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视着魏如峰,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泪水逐渐淹没了那对黑眸,纵横的沿着面颊滚落了下来。她扑过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颊贴在魏如峰宽阔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轻抚着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声说:“好些吗?去洗个脸,怎么样?”
霜霜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
魏如峰牵住她的手,不费劲的把她带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把她的头揿在水龙头下冲,然后用块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头发。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她。接着就叹了口气,柔声的说:“霜霜,清醒一些没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魏如峰,半天才点了点头。
“那么,去洗一个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来伺候你。”
他为她打开浴盆的水龙头,就走了出去,到楼下唤起了睡眼朦胧的阿金。然后,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两人默然对立了片刻,魏如峰说:“姨夫,我想,我应该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烟,深思的注视着魏如峰,带着一丝祈盼的神色说:“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杨小姐吗?”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说:“姨夫,她们两个是没有办法比较的,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典型。事实上,论相貌,可能霜霜还比晓彤漂亮,但是这种感情上的事几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长叹了一声说:“这种事……只是缘份罢了。”
“姨夫,”魏如峰说:“我刚刚的话没有说完,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辞掉泰安的职位。”
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锐利的盯着魏如峰看,问:“为什么?”
“我对商业没什么兴趣,而目前的情况,我住在这里也有点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学去做个教员,或者到报馆去做个编译一类的工作。说实话,我现在总自觉是在倚赖着你,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着烟,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紧压了一下说:“如峰,你是不是因为我上次说的那些话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里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从不认为能继承泰安的人选除了你之外还会有别人。我也不赞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带到台湾来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等于是我的儿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当儿子吧!当然,如果你要结婚,我愿意送一幢小洋房给你做结婚礼物,在你婚前,别再说搬出去的话。至于辞职一节,我想你是说着玩的。”
说完,他就转身向楼上走去。又回头指指如峰的手臂说:“你最好去上点药,我希望霜霜已经发泄尽了她对你的恨和爱。”
站在楼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见见你的女友。”“喔,”魏如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来,然后,”他笑了笑:“我也要闯一个大关。”
“怎么?”
“她家里要见我。”
“紧张吗?”
“非常紧张。”
“她父亲做什么的?”
“在××机关做事,家里环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点点头,上了楼梯,在浴室门口,他碰到刚刚浴罢的霜霜,满头湿漉漉的头发,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披着件浅蓝色的睡袍,看来十分凄苦无告。
“霜霜,”他站住,为她系好睡衣领口的带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来的时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你是洒脱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击,应该只会使你长成,而不会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轻声的,幽幽的说:“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我每一个明天都一样,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会快乐。”说完,她摇摇头,头发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转过身子,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霜霜的房门,一种痛苦和酸涩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凄楚的压迫着他。他茫然的四顾了一下,似乎想找寻什么足以支撑他的东西,最后,他深深的抽了口气,喃喃的说:“如果她有一个母亲就好了!”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他脚步不稳的回到了房间里。
这个星期天的节目是紧凑而丰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晓彤的计划,是:上午九点钟,晓彤到何家,见见何慕天,也参观参观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还有与曾有一面之缘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则留在何家午餐。午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逛逛大街,然后去晓彤家里,在晓彤家晚餐。对晓彤而言,这简直是个大日子!早晨睁开眼睛来,耀眼的阳光似乎是最好的预兆。翻身下床,为了穿什么衣服大费周章,穿制服,太不象样!除了制服,竟无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气还很热,那唯一的一件白纱衣服又派了用场,穿上它,再披一件妈妈的白毛衣,揽镜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洁温婉,像魏如峰常说的,是颗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亲关怀的凝视下,在晓白抿着嘴角的笑容里,还有父亲蹙着眉装作不关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先来一个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给她画的那张简图,破例的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中山北路。
车子停在何家门口,晓彤跳下车来,付了车钱,瞻望着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乱和紧张,站在这两扇阖得严严的大门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寒伧!伫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门铃,大门豁然而开,从里面疾驶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差点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边,车子的驾驶座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侧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着那飞驰而去的汽车开得没有影子了,才掉转头来。回过头,她发现大门仍然开着,一个黝黑得像铁塔似的彪形大汉正倚在门上注视着自己,她嗫嚅着,还没开口,那大汉已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我是老刘,魏少爷交代过你会来。你是杨小姐吧!”
晓彤连连点头,也对老刘微笑。老刘叫来了阿金,让她带晓彤进去。
阿金领着晓彤穿过花坛和喷水池,走进客厅。晓彤四面环顾,那么大的院子,那么讲究的客厅!站在客厅中,她竟微微有种失措的感觉。这一间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积还大,沙发是紫红色的,窗帘是同色的绒布,小茶几上铺着织锦桌布,放着一个大的花瓶台灯。另外有一张较大的长桌子,放着一盆白玫瑰,花香弥漫全室……她正浏览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魏如峰带着一脸兴奋的笑,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嗨,晓彤!真守时!”他叫着说。
“是不是太早了?”晓彤问:“或者你们还没起来。”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紧了晓彤那张清新秀丽的脸庞,用双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经等了你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胡说?”
“怎么胡说?从昨天晚上九点钟就等起了。”
晓彤闪了一下,躲开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头,警告的说:“别闹,当心给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么关系?”魏如峰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来的。昨天晚上来了个客人,和姨夫谈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听说过,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对了,你知道他?看,墙上那张寒雁图就是他画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来不知和姨夫谈些什么?据说半夜两点钟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会睡到现在。你可别以为我们都是爱睡懒觉的。”
“好了,”晓彤笑了起来:“我也没有说什么,看你解释上这一大堆。”
“只因为──”魏如峰托起她的脸来,凝视着她的眸子说:“太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印象!”说着,他放开她,转开身子说:“你想喝点什么?天气还是这么热,我去帮你调一杯柠檬汁,怎样?我自己调的比较好,阿金每次都调得太甜,你坐坐,我马上来!”转过身子,他走进餐厅里。
天气确实很热,台湾季节之分最不明朗,天气变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晓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去看王孝城所画的那张寒雁图。这是一张大画,整个画面是两只雁,和几匹随风倾倒的芦苇。一只雁蹲伏在芦苇中,另一只作振翅起飞的样子,画得非常劲健有力。正欣赏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魏如峰来了,就依然仰视着画说:“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里才造成低潮气氛,他鼓励爸爸画画──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爸爸画工笔人物,最长于仕女。但是,他总是画不好,每次画坏了,就和妈妈发脾气。妈妈呢,也总是忍耐着……”晓彤停住了,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而诧异的转过身子来,等她一转过身子,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身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魏如峰,而是个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肤比一般男人白晰,就显得眼睛特别的深而黑,有两道不淡不浓,却极英挺的眉毛。一眼看过去,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严的双重气质,还略带着几分忧郁。他似乎正专心的注视着她,当她一回头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显得十分苍白。她为自己那一大段自说自话而感到尴尬,嗫嚅着说:“我──我以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说,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你──你就是──杨──杨──晓彤?”
“是的,何伯伯。”晓彤恭敬的说,点了点头,同时对何慕天展开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姣好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并且绞紧了他的五脏,使他浑身都疼痛而抽搐起来。怎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脸庞,似曾相识的神韵,似曾相识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银白色的软纱之中,看来是那样的纯净、雅洁、和灿烂!银白色的衣服!他找寻什么似的从那有着小花边的衣领,看到那宽宽的下摆。一阵眩晕感对他袭击了过来,摸索到沙发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晓彤似乎有些惊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视着他,关心的问:“您不舒服吗?何伯伯?”
“哦,没──没有什么,”何慕天挣扎着说,指指前面的沙发:“坐下来,晓──晓彤。”
晓彤顺从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闭了闭眼睛,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竭力的想放松自己过份紧张的情绪。晓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峰的小爱人竟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是吗?昨夜,王孝城把晓彤的底细揭露时曾震惊的说:“你居然不知道梦竹当年为什么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会让梦竹离开他去嫁给明远!年轻时,是多么的糊涂和容易冲动,他竟让梦竹走掉!让她去嫁给明远!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