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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红旗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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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欺侮跑了!”
  运涛说:“奶奶!甭说了,他们给咱穷人种下的冤仇啊!”
  江涛紧接着说:“一辈了,十辈子也忘不了。”老奶奶拄上拐杖,走过来说:“好孩子,有这点心气就好。”
  涛他娘说:“你们去吧!到九龙口上,九条道儿都从那里经过,过路的人多。有过去过来的人,你们就问,‘借光!看见我爹了没有?’问一问,也许能问着。你们提上个水罐儿,拿着块饼子,坐在大窑疙瘩上看着,饿了就吃点儿,嗯?”
  两个孩子听了母亲的吩咐,提上水罐走出来。春天的早晨还有些凉,踏着路旁的草芽,走到九龙口大窑上。
  小弟兄两个,坐在窑疙瘩上说着话,翘起下巴,尽望着北方。在深远的天边,有朵朵白云,擦着土地飞驰。过来个担挑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过来个赶车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一直等到太阳平西,才从北方那个长远的道路上,来了这辆骡车。
  5
  老哥儿两个说着话,走在大车前头。走到村头上,严志和为了少见到人,沿着村边的小路绕过去。朱老忠走到严家门前一看,还是那座土坯门楼,还是那两扇白茬子小门,门外还是那片小谷场,谷场上还是那个青石头小碌碡。离家的时候,这两棵小杨树才一丁点,这早晚有冒天云高了。他背叉着手,在小场上走来走去,捋着嘴上的胡子,连声说:“局势还是那个老局势,可是大改了样子,大改了样子呀!”
  朱老忠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一抬头看见前边堤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翘起下巴向北眺望着。日头落了,夕阳的红光映在她的身上,映着千里堤,映着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杨树上一大群老鸦,似有千千万万,来回上下左右飞舞,越飞越多,呱呱地叫个不停。朱老忠慢慢走过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都耸了起来,看轮廓还认得是老祥大娘。他走上长堤,说:“老人家还在这儿站着?太阳下去了,风是凉的,别叫晚风摸着了!”他想:说不定老人家有多么想志和呢?
  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的地方呆了半天,掐指计算老伴走了几年,儿子走了几天。如今年纪老了,中年失掉丈夫,老年失去儿子,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愁苦啊!当朱老忠走到跟前,她眯缝起眼睛看着,老半天才问:“你是谁?”
  朱老忠打起笑脸,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头对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是虎子!”
  老奶奶睖睁起眼睛,呆了一会才说:“你是哪个虎子?”她又想起,几年以前听得有人说过:“朱虎子死在关东了!”她怕目前是个梦境。
  朱老忠抖动她的两只手,跺起脚笑着说:“我是朱老巩那个儿子,小虎子!”
  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条腿颤颤巍巍,重复地说:“虎子?虎子?”她凝着眼神,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有抽半袋烟的工夫。她摇晃摇晃脑袋,颤着嘴唇牵动得面皮抽搐,一时心酸,说不出话来。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边一扔,抢上两步,把两只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皱起眉眼仔细认了认,说:“虎子,虎子,不认得了!不认得了!”说着,眼泪就象流泉,从眼窝里冒出来。说:“苦命的孩子,你可回来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连个书信也不捎来。你娘虽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亲近邻也还想念你呀!也不来个信。说实在话,我以为朱家门里这就算绝后了。你回来了,活该朱家不绝后。”
  朱老忠听得说,噗通地跪在老奶奶跟前,说:“大娘!大娘!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儿心里难受!”
  老奶奶说:“你难受?这些年不论黑天白日,一想起老巩兄弟,就象摘我的心!为了想念出外的人们呀,这些年来,象熬灯油一样,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干了。”又放声大哭起来,说:“咳!孩子不是好走的!”说着,颤动着嘴唇抽咽起来。
  朱老忠眯缝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拍着老奶奶膝盖说:“大娘!我回来了,这还不好吗?你别哭了!”
  老人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哭哭好,哭哭好啊,哭哭心里静便些。”说着,她弯下腰扶起朱老忠,两只眼睛尽盯着他。
  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说着话,严志和也在堤下头站着。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头站着个人,转过头去问:“那是谁呀?”
  朱老忠说:“是志和呀!”
  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了出来。撒开嗓子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
  朱老忠也说:“你出门就该跟老人家说一声。”
  老奶奶说:“他自小儿肉死,成天价碌碡轧不出屁来!还跟我说呢?”
  严志和红了脖子脸,走上千里堤,拾起拐杖说:“我一时心上转不过轴来,抬起腿就走了。”说着,嘻嘻笑了。
  老奶奶见严志和上了堤,连哭带喊:“咳!我跌死在这里吧!”说着,斤斗趔趄地从堤坡上跑下来。朱老忠怕老人摔倒,连连说:“志和,志和,快快架着!快快架着!”
  朱老忠和严志和,一人架着老奶奶一条胳膊。老人楞着眼看了看志和,又扭过头看了看朱老忠。走回来一进门,贵他娘和大贵二贵在院里阶台上坐着。朱老忠说:“快来,见见我大娘!”
  老奶奶见了贵他娘,擦去眼泪转悲为喜。走前两步,仔细瞧了瞧,心里说:“人儿长得挺干净,就是脚大点儿。”又看了看孩子们,连声说好。转过脸来对朱老忠说:“好!孩子也好,大人也好!”
  朱老忠点头笑着说:“你老人家看着好,我心里就高兴。”
  老奶奶说:“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好,好啊!死王八羔子们,净想叫咱满门绝后,咱门里人更多了!”
  小院里还是那三间土坯小北屋,年代远了,屋檐上生了绿苔,阶前栽了一棵小香椿树。
  西边一间小棚子,棚子里盛着几件农器家具,和一些烂柴禾什么的。
  老奶奶亲手帮助涛他娘,在堂屋里搭制饭菜。叫运涛从西锁井打了酒来。上灯时分,饭菜搭制停当。涛他娘走进里屋,扫了扫炕,搬上吃饭桌,点上个小油灯。老奶奶说:“来!
  屋里吃饭!“
  朱老忠和贵他娘扶着老人走进屋里,老奶奶见贵他娘进屋子门的时候低了一下头,笑着说:“咳!你看,窄房窄院,着实茅草啊!”
  朱老忠说:“再茅草也是咱自己的家,一进家门,就觉得浑身热糊。”
  走进屋里,朱老忠和贵他娘把老人扶到炕上,坐在正中间,他俩坐在两旁。涛他娘端上菜来:炒鸡蛋、腌鸡蛋、萝卜丝、萝卜片……大碗小碟摆了一桌子。
  贵他娘说:“就够麻烦你们了,还弄这么多菜?”老奶奶在灯下笑花了眼睛,举起筷子说:“也没什么好菜,庄稼百事。来吧,吃啊!”说着,眼睛看着朱老忠,手上点着筷子。
  严志和给朱老忠满上一盅酒,也给自己斟上一盅。朱老忠端起酒杯说:“来,大娘,三十年不见,一块喝一盅酒吧!”
  老奶奶说:“呿!我可没喝过酒。嗯,虎子,吃啊!”她亲手把筷子递到朱老忠手里,又问:“他小弟兄们呢?”
  一忽儿四个小伙子一齐走进来。二贵爬到炕上,钻在娘的怀里。江涛坐在奶奶一边,运涛叫大贵跨上炕沿,自己在炕沿底下站着。朱老忠瞧了瞧江涛,说:“怎么这孩子长得这么俊气!”
  贵他娘紧跟着说:“人家他弟兄们都是长得瘦眉窄骨儿,完全不象大贵一路孩子们,粗粗拉拉的!”
  朱老忠把江涛拦在怀里,拽起手掌看了看,说:“这孩子聪明,将来长大了,一定是把能干的手。”
  老奶奶问:“怎么看得出来,你还会看手相儿?”
  朱老忠说:“不是我会看手相,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叫他多念几年书吧!”
  老奶奶说:“江涛念书可上心哩,珠算也学会了九归架儿。”老奶奶今天见到这么多儿孙,坐在她的炕头上,饭吃得多,人也清爽了。眯细起眼睛,歪起头儿问:“虎子!这些个年来,你是怎么闯过来的?”
  朱老忠把离开锁井镇以后,三十年的遭遇说了一遍,一边说着,直觉心酸。孩子们听了这凄惨的往事,也停住筷子楞着。
  老奶奶说:“咳!受了苦啊!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回来下巴上胡子老长了。吃呀!”她夹了一块腌鸡蛋,放在朱老忠碗上,又用筷子点点,说:“孩子!吃呀!”
  朱老忠说:“在关东三十年,这心老象是在半空里吊着。一回到家里,坐在你老人家跟前,心上要多踏实有多踏实。”
  老奶奶说:“你走的时候不是好走的,我多咱想起来,就心酸得不行!”
  一谈起他离家时的情景,朱老忠额上沁出汗珠,出气也粗了。解开怀襟露出胸膛来,伸了伸胳膊,问:“大娘!我那老姐姐呢?”
  老人听了这句话,停止了吃饭,眯缝了一会眼睛,无声地掉出泪珠,说:“那早晚你前脚走了,后脚她跳在这滹沱河里自尽了!”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忠听到这里,瓷着眼珠,盯着灯苗晃动,半天不说一句话。姐姐年轻时的容貌,又现在他的眼前。
  老奶奶说:“咳!真是虎狼世界呀,这早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不容易着哪!”
  江涛孩子虽小,却容易受感动,瞪起两只大眼睛,攥住拳头说:“这不是活欺侮人吗?
  那就不行!“
  运涛悄悄地斜了他一眼,说:“不行,又有什么办法,世界上都是人家的。”
  严志和说:“叫他们闹得咱一家子人东逃西散,这笔帐一辈子算不完!”
  老奶奶翘起嘴唇,骂:“天雷劈他们脏王八羔子!”
  这件事情,涛他她不知听严志和说过多少遍。今天听到这里,也止不住的抽泣。老奶奶睒起眼睛,颤着嘴唇说:“苦命的孩子们,命苦啊!我不愿告诉你,那是个好闺女呀!”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想张嘴打问严老祥的消息,朱老忠不愿伤老人家的心,忙抬起头来,换了个话题,说:“看起来,叫江涛多念几年书吧,咱就是缺少念书人哪!几辈子看个文书借帖都遭难。这就是咱受欺侮的根苗!”
  朱老忠讲着,严志和在一边听,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他都知道,低着头不说什么,心里却翻绞得难受。他说:“运涛还说送他去城里念几年书。唉!官司打输了,日月困难,供给不起他。”
  朱老忠说:“不要紧,志和!有个灾荒年头,大哥帮着。你院里巴结个念书人,我院里念不起书,将来我叫大贵去当兵,这就是一文一武。说知心话,兄弟!他们欺侮了咱受苦人几辈子,到了咱这一代,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气了。可是没有拿枪杆子的人,哪里能行!你看大财主们的孩子,不是上学堂,就是入军队。”
  严志和说:“好,吃糠咽菜地干呗!”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有两条腿能跑踏,有两只手能做活。有人说吃糠咽菜是穷人的本分,依我来看,那就是没有出息!”
  老奶奶忽扇着右手说:“是这么回事,孩子们,跟着你大伯学!”
  严志和也说:“任凭大哥安排。”
  当一家人都低下头吃饭的时候,老奶奶扬起头,停住筷子想,又眯细着眼睛说:“老忠!我也问你个话儿。”
  朱老忠笑着说:“你问我大爹的事,是呗?”
  老奶奶噗嗤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朱老忠说:“我猜你早就该问呢!”他又把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我还跟志和说,咱打个书子去问问。”老奶奶说:“敢情那么好,快写个信问问。”一行说着,不住嘴地咯咯地笑个不停。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又端上玉米面窝窝、杂面汤,还有葱花儿炸辣椒。碗上冒着热气,杂面的香味蒸腾了满屋子,一家子人都吃得饱饱的。后来话题又转到严老祥身上,老奶奶立刻逼着运涛去买信封信纸,写信探问爷爷的消息。
  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传遍了东锁井镇。当天晚上,朱老星、朱全富……一些个小时候的朋友们,不等吃完饭,都端着饭碗跑了来。大家伙儿说说笑笑地抽着烟说话,直坐到半夜。
  朱老忠把带回来的关东烟叶、日本香皂送给他们,做为久别重逢的礼物。
  6
  吃了晚饭以后,一群孩子们在门前小谷场上玩耍。大贵和二贵也参加了他们的游戏;所有的孩子们分成两队,开始“打招”(乡村儿童的游戏)。运涛领着一队,大贵领着一队,大贵说:“备弓!”运涛说:“射箭!”大贵问:“射谁?”运涛说:“射二贵!”说着,一群孩子赶上去,大贵领着二贵在头里跑,江涛领着一群孩子在后头追,他们从林子外头赶到林子里头,又从林子里头赶到林子外头,赶上了就用拳头捶,二贵一下子哭出来说:“咱们闹着玩儿呗,干什么真打!”大贵也生起气来,说:“干什么,俺头一天来了就欺生?”
  运涛很觉得不好意思,走上去赶散了孩子们,把二贵拉回来,还在抽抽咽咽哭着。涛他娘把孩子们叫回来,关上大门睡觉。志和回来了,朱老忠也回来了,一家大小都高兴得不行,好象过个重大的节日。
  夜深了,村落上烟霭散尽,一个圆大的月亮,挂在树叉上。在乡村的夜暗里,长堤和乔杨,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还有的孩子们在门前小场上玩,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个不停。
  刚才人们在屋子里说着话的时候,涛他娘在槅扇门外头锅台上坐着。朱老忠和他的孩子们回乡了,她心里似乎高兴,也似乎更增加了忧愁。她想到冯老兰,不一定肯让朱老忠安生服业地活下去,她的心情更加忧惧不安,害怕有另一种更大的祸事降临家门。等朋友们散去,她安排贵他娘一家子睡在婆婆屋里,叫运涛到小棚子里去睡觉。
  运涛说:“家里人多了,我想搬到老驴头大伯家去借个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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