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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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与绘画有什么相干呢?”德·博克问。“我们不是内脏专家呀,是吗?人们看我的画时,我要他们看林中的雾景,云背后的通红夕阳。我并不要他们看肚肠。”
每天早晨,文森特一大早就出去找模特儿。有时是一个铁匠的孩子,有时是吉斯特的疯人院里的一个老姐,有时是泥炭市场上的一个男子,有时是帕德莫斯或犹太区的老祖母和孩子。模特儿花费了他好多钱,他知道这些钱本来应该省下来买食物吃到月底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全速前进,那末他呆在海牙,在莫夫门下又有什么好处呢?以后当他被承认后,再吃也未得及。
莫夫继续耐心地指导他。每天晚上,文森特去尤尔布门街,在那忙碌温暖的工作室里作画。有时他感到泄气,因为他的水彩画不透明,龌龊,呆滞。莫夫只是笑。
“当然啦,还画得不对,”他说。“不过,倘若你的画现在就透明,那只不过洛丽而已,往后一定会变得呆滞。现在你画下去,画面显得沉闷,但以后会画得快起来,画面舍亮起来。”
“不错,莫夫表兄,但是,要是一个人必须用他的画来挣面包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相信我,文森特,如果你想一步登天,那只会毁了自己,成不了一个艺术家。当时的名人往往仅是一时的名人。在艺术上,那句老古话是千真万确的:‘诚实才是上策!’宁可不厌其烦地认真学习,不要形成那种哗众取宠的俗风风格。”
“我要老老实实,莫夫表兄,以粗矿的风格责现严肃的真实的事物c但是在有谋生之必要的时候……我画了一些东西,我想特斯蒂格也许会……当然我认识到……”
“让我看看,”莫夫说。
他对水彩画曾了一眼,把它们断得粉碎。“坚持你自己的科矿,文森特,”他说,“别很在业余艺术家和画商的屁股后乱跑。要让那些喜欢你的人来凑和你。在相当的时候,你会有收获的。”
文森特低头看看碎纸片。“谢谢你,莫夫表兄,”他说。“我w要你那样的反对意见。”
那天晚上,莫夫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来了好些艺术家:因对别人的作品苛评而被叫作“无情的剑”的韦森布吕氏布雷特纳、德·博克、朱尔·巴克休曾和沃斯的朋友纽休斯。
韦森布吕耗个子不高,精力充沛。没有东西能够征服他。对不喜欢的东西——几乎是所有的东西——他都说得一天是处。他描绘中意的东西,描绘怎样中意的,并使公众也中意。特斯蒂格曾对他的一幅油画中的某些东西表示过异议,从此他就拒绝让古皮尔公司出售他的作品。然而,他画的每一拍作品都卖得掉,没有人知道是怎样卖去或卖给谁的。他的路就象他的舌头一样税利,他的头、鼻和下巴尖削。人人都怕他,又都想博得他的称许。他以目空一切而名闻全国。他把文森特引到角落里的火炉旁,不时地往火中吐唾沫,倾听有趣的嘶嘶声,抚弄一个石膏足部模型。
“我听说你是几·高家的一员,”他说。“你画得象你叔叔们卖画那样成功吗!”
“不,我一事无成。”
“那太好了,任何艺术家在六十岁前都应饿肚皮,然后,他就会画出一些好画。”
“瞎讲,你还未满四十,可是你正在绘好画了。”
韦森布吕赫喜欢那句“瞎讲!”一个人竟敢对他这样讲话,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他对准文森特进攻,以表示他的赞赏。
“如果你认为我的画好,那末你还是放弃绘画做个看门人来得好。你想我为什么把画卖给无知的公众?正因为那是破烂货。如果是好画,我就自己保藏起来。不,老弟。我现在不过在实习而且。到我六十岁的时候,便将真正地开始作画,那时候我将保藏全部作品,在我死的时候,就把它们作为殉葬品。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会放走他以为是好的作品的,梵·高,他仅把他的垃圾货卖给公众。”
德·博克在房间的另一头对文森特暗暗地眨眨眼睛,于是文森特说:“你找错了你的行当,韦森市吕赫,你应该当一个艺术批评家。”
韦森布吕范笑了起来,嚷道:“莫夫,你这个表弟并不象他的相貌那么坏。他倒能说会道呀。”他转回身子,冷酷地对文森特说:“你干吗穿得这样龌龊破烂?为什么不买几件象样的衣服?”
文森特穿着一件经过改制的泰奥的旧上衣。上衣改得并不舍身,再加上文森特天天穿着它画水彩画。
“你的叔叔们有足够的钱为荷兰全国的人供给衣着。他们什么也不给你吗?”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呢?他们和你一样,赞成艺术家应该挨饿的。”
“如果他们对你没有信心,那他们一定是正确的。人们公认梵·高家在一百公里外就能嗅出一个画家。你一定是霉烂了。”
“你真该死。”
文森特生气地背过脸去,但韦森布吕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哄然大笑。
“有种!”他叫道。“我就要看看你能怎样骂人。保持你的勇气吧,老弟。你抓住了要害。”
莫夫喜欢为客人们表演一些模拟动作。他是一个教士的儿子,但他生活中的唯一信仰是:绘画。在叶特传送茶、面包和乳酪球的时候,他在作关于彼得的小渔船的讲道。彼得是购买还是继承了那艘小船?他是分期付款?他是——噢,多可怕的想法——偷来的吗?画家们的烟雾和笑声充满一房,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狼吞虎咽着乳酪球和一杯杯茶。
“莫夫变了样啦,”文森特沉思道。
(二)
他不知道莫夫正在经历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质变过程。他昏昏沉沉地开始一幅油画,几乎毫无兴趣地画着。当想象开始在头脑中蠕动和逐渐形成的时候,他的精神慢慢地振作起来。他会一天比一天工作得更长一点,更用功一点。当目的物清楚地出现在画布上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更为严格了。他把家庭、朋友和其他兴趣统统抛在脑后。他的食欲减退,整夜整夜地睁眼躺着,思考要做的事情。他的力量下降,他的兴奋上升。他很快变得神经质。他的躯体在宽大的骨架上皱缩,多情善感的眼睛变得一片模糊。他愈是感到疲乏,愈是拚命地画。支配他的神经质热情愈升愈高。他心里明白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画完,他立志坚持到最后一天。他好象是一个受到成百上千个魔鬼折磨的人,他本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来完成那幅画,然而,某种东西却逼迫他一天到晚撕裂自己。结果,他达到热情的高祥和神经质的热狂,以至于若有人插进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他把每盎司的力量都没在那格画上。不论它要多少时间才能结束,他总是有足够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笔。在他完成此画之前,没有东西能制服它。
一旦作品脱稿,他便瘫痪成一堆。他衰弱,无力,神态昏乱。这使得叶特花费好多精力于护理他恢复身体的健康和头脑的清醒。他精疲力尽得一看到画,一闻到颜料气味就感到恶心。他的力量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恢复。当他苏醒过来后,他的兴趣又随之而生。他开始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他在田野里散步,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景色映入眼帘。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文森特第一次到海牙的时候,莫夫刚刚开始那幅斯还继宁根的油画。现在他的脉搏一天天跳得快起来,那艺术创作的疯狂的、了不起的、破坏性的神经错乱,很快地开始发作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克里斯经散文森特的门。她身穿黑格和深蓝色上衣,头上盖着黑帽。她已经在洗衣桶旁站了一整天。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四肢稍稍张开,痘疮疤比他所记得的显得更大更深。
“喂,文森特,”她说。“我想看看你住在哪里。”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女人,克里斯廷。我表示欢迎。请宽恕吧。”
她坐在火旁取暖。过了片刻,他环视房间。
“这还不坏,”她说。“不过有点空葬费。”
“我知道。我没钱买家具。”
“嗯,我猜想,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吧。”
“我正预备烧饭,克里斯廷。留下便饭吧。”
“作为什么不叫我西恩?人人都这样叫我。”
“好吧,西恩。”
“作晚饭吃些什么?”
“土豆和茶。”
“今天我挣了两法郎。我去买点牛肉。”
“啊,我有钱。我兄弟寄了一点给我。你要多少?”
“我想五十生丁就够我们吃的了。”
过了一会儿,她带着一包肉回来。文森特从她手里接过来,准备做菜。
“哎,你坐下,你不会烧。我是个女人。”
当她俯身在炉子上的时候,热气冲到她的面颊上。她显得相当漂亮。她把土豆切碎,放进锅里,把肉放过去一起烧煮,那样子是如此地自然,就象在她自己家里一样。文森将把椅背斜抵墙壁而坐,望着她,心里感到一阵温暖。那是他的家,有一个女人以充满爱情的双手为他做饭。他曾多次想象凯作他的伴侣的这种情景。西恩里望他。她看到椅子以危险的角度斜抵着简壁。
“哎,你这该死的傻瓜,”她说,“坐直了。你是要把头颈折断吗?”
文森特微笑。和他一起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女人——他的妈妈、姐妹、姨妈和表姐妹——她们每个人都曾说过:“文森特,在椅子上坐直了。这样会折断头颈的。”
“好。西恩,”他说,“我坐好。”
她一转过身去,他又把椅背斜抵在墙上,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斗。西恩把饭菜放在桌上。她在外面的时候实了两个面包围,他们吃完了牛肉和土豆后,便用面包指净肉汁。
“你瞧,”西恩说,“我敢打赌,你烧不出这样的味道。”
“对,西恩,我烧的菜,我说不出是鱼、鸡,还是什么鬼东西。”
喝茶的时候,西恩抽她的黑雪茄。他们畅谈着。文森特感到与她在一起,比与莫夫和德·博克在一起,更象在家里。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手足之情,那并非是他在自以为是。他们交谈日常琐事,没有做作或争辩。文森特讲的时候,她听着,她并不急于要他讲完,好让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她不想表现自己。他们俩谁也不想压倒对方。当西恩讲述她的生活和困苦不幸的时候,文森特仅仅插几句话把她的叙述完全变成他的经历。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盘根究底,他们的沉默没有什么装模作样。那是两个脱去假面具的灵魂的相遇,除去了一切阶级界限、心计和差别。
文森特站起身来。“你打算干什么?”她问。
“洗碗碟。”
“坐下。你不知道怎样洗碗碟的。我是个女人。”
他把椅子斜靠在炉子上,装满烟斗,心满意足地抽烟。她在盆前弯着身子。她那双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是美好的,突暴的青筋、缠结如网的皱纹,说明了这双手所从事的劳动。文森特拿起铅笔和纸,速写这双手。
“这儿真不错,”她洗完了碗碟后说。“要是有杜松子苦艾酒……”
他们呷饮苦艾酒消磨黄昏的时间,文森特一面速写西恩。她安静地坐在暖和的炉旁的椅上,双手搁在膝上,显得心满意足。炉子里发出来的暖气、跟一个能理解的人交谈的愉快,使她活泼和机灵起来。
“你什么时候洗完衣服?”他问。
“明天。快生了。我再也无法站下去了。”
“你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不过快来了,快来了。那该死的小东西常常在肚里动弹。”
“那你下星期可以开始为我摆姿势啦!”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吗?”
“对。有时候你得站着或者裸体。”
“那倒不坏。你干活,我拿报酬。”
她向窗口望去。在下雪。
“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她说。“天很冷,我只有一条肩巾。要走很长一段路。”
“明天早晨你还得回到这儿附近来吗?”
“六点钟。天还没亮。”
“如果你高兴的话,就留在这儿,西思。我很高兴有人陪陪我。”
“会妨碍你吗?”
“一点儿也不。那是一张大床。”
“两个人睡得下。”
“完全可以。”
“那我就留下。”
“好。”
“谢谢你留我,文森特。”
“谢谢你肯留下。”
早晨她为他煮咖啡,铺床,打扫工作室。然后她离去,到她的洗衣房那儿去。她走后,这地方突然显得空虚起来。
那天下午特斯蒂格又来了。在严寒中步行,使得他的双眼发亮,面颊通红。
“情况怎么样,文森特?”
“很好,特斯蒂格先生。多谢你再次光临。”
“也许你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我看看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对,我画了一些新的东西。请坐。”
特斯蒂格对椅子瞧瞧,伸手淘手帕想把灰尘排去,转而一想,可能失利,便坐了下去。文森特给了他三、四张小幅水彩画。特斯蒂格匆匆扫了一眼,好象在浏览一封长信,然后再回到第一张,仔细观看。
“你在向前进,”过了片刻他说,“这些画画得不对,有点粗糙,但有进步。你很快就有东西给我卖了。文森特。”
“是的,先生。”
“你应该想到挣钱自立,老弟。靠别人的钱过活是不对的。”
文森特拿过水彩画,看了起来。他料想到这些画是粗糙的,但象每一个艺术家一样,他无法看出自己画中的不足之处。
“没有比自食其力更使我感到高兴了,先生。”
“那你就得埋头作画。你得加快速度。我希望你很快就画出一些我能卖得掉的作品。”
“是的,先生。”
“不管怎么说,我高兴看到你幸福,在作画。泰奥关照我照应你。画些好画吧,文森特,我要让你在普拉茨广场立足。”
“我尽量画些好的。不过我的手总是不听从我的意愿。然而,莫夫认为其中有一张还不错。”
“他怎么说?”
“他说:‘那几乎开始有点儿象水彩啦。’”
特斯蒂格笑了起来,把头颈里的羊毛围巾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