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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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头。他的眼睛成了两颗黑点,双颊陷了下去,颧骨隆起,满脸的红胡须肮脏不堪。他用粗布袋代替内衣裹着身于。棚屋里只点着一盏提灯,它挂在一根断椽上,发出闪烁的光。文森特躺在屋角的草堆上,一只手撑住头。提灯给没有刨过的木板和一百个麻木的受苦者,投下了怪异的、摇摇晃晃的阴影。
他以一种干涩的、狂热的声音讲起来,字字弥漫在那一片沉静之中。“黑下巴”们——骨瘦如柴,忍受着饥饿和失败的折磨——盯住他看,就好象在望着上帝。上帝远在天边。
奇怪;棚屋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声音随着怒气变得更响了。门砰地重开,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文森特先生在这里面,先生们。”
文森特停下话来。一百个博里纳日人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着笔挺的人走了进来,油灯闪烁一下,文森特看到恐怖和害怕的表情在陌生人的脸上掠过。
“欢迎你们,德·约恩牧师和几·登·布林克牧师,”他说,没有起身。“我们正在为五十七个活埋在马卡斯底下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将对大家说句安慰的话吧?”
牧师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可怕!真可怕!”德·约恩叫道,给他吃得饱饱的胃咂了一个响嘴。
“你应该想到你是在非洲的丛林里呀!”凡·登·布林克说。
“只有上天知道他把事情弄得有多糟。”
“这需要好几年才能把这些人引回到基督的跟前。”
德·约恩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高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别给他委职。”
“我知道……但是皮特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样子呢?这小子完全疯了!”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是不正常的。我从来没有对他信任过。”
牧师们用快速的、地道的法语说着,博里纳日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文森特病体衰弱,因而没有觉察到他们俩谈话的重要性。
德·约恩硬着头皮穿过人群,恶声恶气地对文森特低声地说:“把这群肮脏的狗赶回家去!”
“但丧礼!我们还没有结束……”
“别管丧礼不丧礼的。把他们捧走。”
矿工们慢慢地一个一个走出去,不知所措。两个牧师面对着文森特。“无知道你对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呀?在这样一个地洞里举行礼拜,这是什么意思?你开始了一个什么样的新的野蛮崇拜。难道你一点也不要面子吗?这种行为符合一个基督的传教上吗?你这样做是不是完全疯了?你是想败坏我们教派的名声吗?”
德·约恩牧师停了一停,审视破烂污秽的棚屋、文森特的草堆、裹着他身子的粗布袋,以及他的深深凹陷的、发烧的双眼。
“梵·高先生,我们真是幸运,”他说,“只给了你一个临时的委职。现在你大概会料到这个委任被取消了吧。再也不允许你为我们服务了。我发现你的行为令人作呕,有失体统。你的薪水到此为止,将马上委派一个新的人来替代你。要不是我有慈悲心,认为你是完全疯了的话,我就会把你当作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基督的最凶恶的敌人。”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嗯,梵·高先生,不想为你自己申辩几句吗?”
文森特记得在布鲁塞尔他们拒绝给他委职的日于。现在他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是讲话了。
“我们好走了吧,德·约恩叙友,”凡·登·布林克牧师等了片刻后说。“我们在这儿没有事了,他的情况毫无希望,如果我们在沃斯姆斯找不到一家好旅馆,那末今晚还得赶回蒙斯去呢。”
次日早晨,一群年纪较大的矿工来看文森特。“先生,”他/fi说,“现在雅克·弗内已经死了,你成了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你应该告诉我们怎么办。除非我们必须饿死,否则我们不想饿死。也许你能使‘他们’答应我们的要求。在见到他们后,如果你叫我们回去干活,我们就去。如果你叫我们挨饿,我们也心甘情愿。我们一定听你的,先生,不听别人。”
比利时煤矿公司的办公室里,一片阴沉沉的气氛。经理高兴地看到文森特,表示同情地听他诉说。“我明白,梵·高先生,”他说,“矿工们受委屈了,因为我们没有能够挖到尸体。不过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公司已经决定不再开放那矿层;矿层本身不会支付工钱。也许我们要挖上一个月,而结果是怎么样呢?不过是把那些人从一个坟墓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坟墓里罢了。”
“活着的人怎么样呢?你能不想想改善下面的情况吗?难道他们命该一生中天天面对着死亡干活吗?”
“对,先生,他们该那样,他们必须那样。公司没有资金改善安全设备。在这场纠纷中,矿工们的结果是不利的,他们不可能获胜,因为有铁打的经济法令对付他们。更坏的是,如果他们下星期再不回矿干活,马卡斯就会永远关闭。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啦。”
文森特沿着长长的、曲折婉蜒的山径走上小沃斯姆斯,被打垮了。“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挖苦地自言自语。“也许主又不知道。”
很显然,他对矿工们是毫无用处了,他不得不叫他们回到那肺病洞穴中去干一天十三小时的活儿,让一半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其余的则等待着缓慢的咳嗽的死亡,仅仅是为了那一份半饥不饱的口粮。他无法再帮助他们了,连上帝也无法帮助他们了。他来到博里纳日,把《圣经》放进他们的心里,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事实,矿工们的永恒的敌人不是老板,而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父本身,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一叫矿工们回矿干活,再度做奴隶,他对他们就变得一钱不值了,他永远也不能再讲道了——即使委员会允许他——因为眼下湖音拟还有什么用处呢?上帝对矿工不闻不问,而文森特又没有能力劝说主大发慈悲。
诚然,他领悟到他老早就已经明白的事情:一切关于上帝的说法,都是天真幼稚的遁辞,是一个吓得要命的孤寂的临终者,在一个寒冷、乌黑和没有尽头的黑夜中,自己消声诉说的绝望的骗人鬼话而已。上帝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上帝,唯有一片浑噩——悲惨、苦难、残酷、煎熬、黑暗和无尽头的浑噩。
矿工们返矿干活。泰奥多勒斯·梵·高从福音传道委员会那儿得悉情况后,写信并附寄钱款叫文森特返回埃顿。但是文森特回到了德尼的家。他向沙龙告别,把墙上的画片都取下来,挂在屋檐下他的房间里。
又一次破产了,是清点一下存货的时间了,不过没有什么存货。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健康,没有力量,没有思想,没有转动生活的枢纽。他二十六岁,失败了五次,没有勇气东山再起。
他顾镜自盼,淡红的胡须蓬乱地盖满了脸庞。头发稀了,丰满的嘴瘪成了一条线,眼睛在漆黑的洞里消失了。文森特·梵·高的整个形体似乎皱缩了,变冷了,几乎在自身中死去了。
他向德尼太太借了一小块肥皂,站在一盆水中,从头到脚擦洗一遍。他俯视曾经是一个结实有力的身躯,现在却皮包骨头。他小心地把胡须剃净,诧异脸上所有奇怪的骨头,是从什么地方突然长出来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把头发梳成原来的样子。德尼太太给他拿来她丈夫的一件衬衫和一套内衣。他穿好衣服,下楼来到令人愉快的烤房里。他坐下来跟德尼一家一起吃饭。自从矿里的那次大灾难以来,他才第一次尝到烧煮的、固体的食物。他竟然对吃东西感到讨厌,自己也莫名其妙。嘴里的食物吃起来就象温热的木浆。
虽然他没有对矿工们讲他已经被禁止讲道,但他们也不问他,他们似乎亦不关心讲道了。文森特很少再和他们交谈。他很少跟任何人交谈。他与人照面时,仅打个招呼。他不再到他们的茅舍去,不再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思想。矿工们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论他。他们接受他的拘礼的态度,一点不责怪这种变化。他们沉默地理解一切。搏里纳日的生活照常过去。
家里来信告诉他,凯·沃斯的丈夫突然故世。他心灰意懒,因此没有把这消息放在心里。
几星期过去了。文森特什么事也没干,光是吃吃,睡睡,神志恍他地坐坐。热病渐渐地从他的身体中被驱走了。他慢慢地恢复了力量和体重。但是他的双眼,只是装着死尸的棺材上的两个玻璃洞。夏天来临,黑色的田野、烟囱和垃圾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文森特在乡野行走。这不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不是为了解闷。他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不知道沿着哪条路在走。他之所以要走,只不过是因为对躺着、坐着和站着感到厌倦了。走得疲乏的时候,他就坐下,躺下或站着。
他的钱花光后不久,接到在巴黎的弟弟泰奥的来信,叫他不要再在博里纳日虚度时光,而用信内附寄的钱来采取决定性的步骤,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文森特把钱交给德尼太太。他留在博里纳日并不是由于喜欢这个地方,他留着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而且到别的地方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他已经失去了上帝,也已经失去了自己。现在他又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是本能地同情地,就象他所希望被了解的那样了解他。泰奥现在抛弃了他的兄长。在整个冬季中,他每星期给他写一封或二封充满愉悦和兴趣的、亲密的长信。现在这种通讯完全中断了。泰奥也丧失了信心,放弃了希望。因而,文森特感到孤寂,完全地孤寂,甚至连创造主也没有了,象一个死人,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为什么还停留在那儿。
夏季渐逝,秋季渐临。花枯草黄,文森特体内的活力却渐渐复苏了。他还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于是就转向别人的生活。他回到书本中去。读书一直是他最好的、最经常的乐趣,在别人成败苦乐的经历之中,他发现索绕心头的、自己的彻底失败的幽灵消亡了。
天晴的时候,他到田野里去,整无价地看书;无雨的时候,他不是在屋檐下自己的床上躺着,就在德尼的厨房里,搬张椅子靠墙而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星期以来,他专心阅读了无数象他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奋斗,成功很少,失败很多,从他们的生活中,他慢慢地预见到自己的前途。在他脑子中打转的念头:“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让位于“现在该怎么办?最适合我干的是什么?一世界上我的适当位置在哪儿?”在阅读的每一本书里,他都在寻找那个也许又一次能指引他生活的答案。
家里来信对他的现状表示不满,他父亲坚持认为他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在破坏一切正当的社会习俗。什么时候他才会打算再找个工作,自力更生,成为社会有用的一员,对人类事业作出一份贡献呢?
文森特自己也愿意知道那个回答。
最后,他到达了阅读的炮和点,再也无法拿起书本。在他思想出现溃乱后的几个星期中,他的神志昏沉,对什么都冷若冰霜。后来,他转向文学来激起感情,成功了。现在他差不多完全复原,聚积了几个月的思想苦闷的洪流,汹涌澎湃,把他卷入了痛苦和失望的漩涡。他所获得的精神上的预测,看来对他毫无益处。
他下降到生活的低点,他知道这一点。
他感到总算还好,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傻子和废物,他尚能为世界作点小贡献。但那是什么贡献呢?他不适应事情的一般常规惯例,而对他也许能适应的一切事情又全试过了。难道他老是注定失败和受苦的吗?难道对他来说,生活真的完了吗?
这些问题提出来了,但得不到答案。他就这样混过了不知不觉渐入冬季的日子。如果他的父亲一旦感到不满,停止寄钱给他,他就不得不放弃在德尼家的搭伙,开始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那时,泰奥也许感到内疚,会通过埃顿转寄书信。要是泰奥失去了耐心,他的父亲则将又一次负起为父的责任。文森特打算没法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各吃一半时间。
一个晴朗的十一月的一天,文森特两手空空、头脑空空地朝马卡斯信步走去,在墙外的一个生锈的铁轮上坐下。一个年老的矿工走出大门,黑帽盖到双眼,两肩高耸;双手插在袋里,骨头突出来的膝盖一抖一动。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吸引着文森特,但他讲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懒洋洋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段铅笔头和一封家信,便在信封的背后,迅速地速写这个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黑色田野的小小的人影。
文森特打开父亲的来信,看到字只写在信纸的一边。过了几分钟,另一个矿工走出大门,那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六他长得稍高,背稍直,当他沿着马卡斯的高高石墙出来,往铁轨走去的时候,双肩的线条使现出令人可叹的隆起。在他消失之前,文森特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把他速写下来。
在德尼家里,文森特找到了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一支浓铅笔。他把自己的两张粗略的速写放在桌上,开始复画。他的手笨拙僵硬,他没有能力把头脑中的线条在纸上表现出来。他使用橡皮比使用铅笔要来得多,但还是坚持反复地重画他的人物。他全神贯注在纸上,没有注意到黄昏偷偷地溜进了房间。当德尼太太敲他房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文森特先生,”她叫道,“晚饭放在桌上啦。”
“晚饭!”文森特大声答道。“不可能已经那么晚了吧。”
在饭桌上,他和德尼一家有说有笑,眼睛里闪出淡淡的光彩。德尼夫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用完了简便的晚饭后,文森特告退,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点起小灯,把两张速写钉在墙上,尽远地站着打量。
“画得不好,”他苦笑地自言自语,“很不好。不过明天我也许能够画得好一点。”
他上床,把火油灯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漫不经心地凝视着他的两张速写,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