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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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茫茫四野,树木与青草沙沙作响,虫鸣与兽嚎也同时从四周响起,黑栩栩的人影在远处袅然飘动,一些人带着他的故事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草种在悄悄发芽,鸟儿也冲动起来,它们自由地在漆黑的夜空里飞翔,无拘无束,叫声欢畅又明亮,它们无一例外地朝东南方向飞,直到迎来了明媚的阳光。
又一个清新的早晨来了。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亮,似乎是一丝一丝直射进来的。
我发现,这个早晨的杨远特别疲惫,目光如烟,风一吹都能拐弯,我料想他没有睡好。
放完了茅,吃罢了饭,杨远的故事又开始了。
这次他说得很慢,似乎怕我听不明白,一顿一顿的。
尽管拿了孙朝阳的名片,但我没去找他。这个道理我清楚,我是胡四这条线上的人,私下跟孙朝阳联系,不但容易引起误会,还有可能让姓孙的瞧不起我。我凭什么主动去找你?将来在这条道儿上混的,谁是老大还不一定呢。
那天,我们没有继续坐在那里喝酒,各自亮开嗓子大笑了一通,便回了胡四的饭店。胡四是个性急的人,立马让林武带人去了那两条线路,胡四说,给小的们开个会,多拉快跑,外人抢“活儿”直接干挺,就说这是孙朝阳说的,出了事儿来找我。
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有时候我不得不亲自替换大昌卖鱼,让他押车去外地送货。偶尔也会在买卖上跟人有磨擦,事儿小就彼此一笑了之,事儿大我就不管了,让金高去处理,最终一般是这样的结局:对方请我吃顿饭,我敷衍两句,那个人就灰溜溜地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惟一出事儿的一次是,我们的人把人打了,我赔了不少钱,三个兄弟被劳教了,但他们的工资我照样发,甚至比以前还多,惹得跟着阎坤玩儿的兔子他们直嚷嚷:我要“改嫁”,给蝴蝶打工。严盾很少来市场找我了,但是他经常去我家里,有时候我回家会看到他专心致志地跟我爹在下棋。我跟他说话,他老是心不在焉的,冷不丁会冒出这么一句:你是个聪明人,路应该怎么走你比我清楚。我爹知道我们两个经常“拌嘴”,每当这个时候就眯着眼睛看看我再看看严盾,嘿嘿地笑。我知道严盾对我说这些话里的意思,可是我不以为然,大哥,你走的是什么路,我走的是什么路?在我这条路上该怎么走我当然比你清楚。以后我便很少主动跟他搭腔。
又一个冬天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临了。这个冬天的雪格外多,天灰蒙蒙的,到处银白一片,人走在路上,像是被淹没在用银子做成的世界里。
我常常在飘满雪花的院子里,给我弟弟堆一个很大很壮实的雪人,把给他买的礼物包裹在雪人的脑袋里,身上披满彩带。我去学校接他回家的时候,我弟弟看见雪人会大吼一声,老天,这是谁?好威风啊。我说,这是你哥哥呀,不信你咬他的脑袋,他会送礼物给你的。我弟弟笑得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我不咬,咬破脑袋就死了,我不能没有哥哥。我就逗他,我说你咬吧,你哥哥喜欢被人咬,咬破这个旧脑袋他就换上一个新的,换上新的他就更厉害了,你不知道有个成语叫重新做人吗?我弟弟就爬到雪人的肩膀上去咬他的脑袋,雪人的脑袋不经咬,嘴巴一碰就掉到地上去了,花花绿绿的糖果便会撒落一地,我弟弟开心地笑了,好啊好啊,我哥哥真厉害,脑袋里都有好东西。然后他就扑到地上去捡那些糖果,边捡边说,这一块是我的,这一块是爸爸的,这一块是哥哥的,这一块是……他看我一眼,不敢说了,他知道我不喜欢他提我妈和周阿姨她们,他怕我难受,最后他就强忍着泪水站在雪地里直愣愣地瞅我。雪花碰在他红扑扑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看上去他像是在出汗。
那天晚上,我爹用奶锅烧热了几瓶黄酒,非要拉我喝点儿,我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我爹兴致勃勃地说:“你爹受嘉奖啦,评上了全区的优秀教师。”
这怎么可能?你都看了两年大门了,还评得什么优秀教师?我知道他是在撒谎。他一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现在的状况,经常在我面前装模做样地备课,还不时摇头晃脑地吟咏课文,口中念念有词。有一次,他甚至还问我,大远,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很调皮,我真替他们犯愁,你说我应不应该找学生家长反映一下?这样下去可不好。我心想,你都教了大半辈子书了,愣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这样的学生?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我支吾他说,找人家长干什么?学好学坏那都是个人出息的,你教好你的书就可以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我爹冲我直点头,对,你说的很有道理,就像你当年,调皮捣蛋了,老师找来家,我还不愿意呢,我儿子挺好的,他调皮那是你们管教无方。最后,我爹便有声有色地批改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沓作业,划得纸张沙沙响。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难受得直想揭他的老底。
“我又评上优秀教师了,你爹可真不容易啊,全校就我和李老师两个人评上了呢。”
“那好啊,教育战线又立新功了你,”我给他倒上酒,敷衍他,“教育事业离不开你老人家啊。”
“那倒不至于,”我爹偷看我一眼,啜口酒说:“应该说,我离不开教育事业。”
“就是,”我想笑又没笑出来,“没发点儿奖金什么的?这阵子我困难,支援我两个。”
“看看看看,来不来就沾染上了资产阶级商人那一套,动不动就钱钱钱……党中央国务院下达的文件看来对你们这些小商小贩根本不起作用,这是无知的表现啊……”我爹不高兴了,伸手拍了拍我弟弟的后脑勺,“二子,去,把你爹的奖状拿给你哥哥看看,我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资本,这可是最大的荣誉,比几个奖金可强多了。”
这是一张半面报纸那么大的硬纸,一看就是假的,连我们个体户表彰会上发的荣誉证书气派都没有,现在谁还用这样的纸做奖状?再一看那上面的字,我在心里就笑了,那不是你自己的字体嘛,我笑道:“老爷子,你厉害,字儿还是烫金的呢。”我爹哗哗地抖着那张纸,话说得气宇轩昂:“这没什么,我的这点成绩得到了党的肯定,就是我最大的荣誉。”我接过奖状,在腿上展平了,吩咐我弟弟:“二子,今晚你拉夜也得把奖状给咱爹镶到相框里去。”我弟弟立刻跳起来,穿着鞋就上了床,拿下镶自己照片的一个镜框,往我怀里一杵。我把奖状在镜框上比划了一下,点头说:“不错,大小正合适,吃了饭就忙去吧。”我爹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像个大干部那样矜持地笑着,一口一口地品酒,吱,吱。我想,爹,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总有一天我会动员你退休的,我来养活你。我弟弟索性不吃饭了,像只老鼠那样来回出溜着找钳子。刚陪我爹喝了几杯酒,大门就响了,金高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杨远,开门!”
又出什么事儿了?这小子老是沉不住气,我皱着眉头出去开门。
气喘吁吁的金高拖着我就走:“赶紧回市场,小广疯了,提着一杆猎枪到处找你。”
大昌带着几个弟兄想往屋里挤,我拦住了他:“别进去,在外面等着。”
金高一一把他们推到门外的黑影里:“就在这里等,他来了直接开枪,私闯民宅,法律向着咱们说话。”
换好衣服,把枪掖进裤腰,我俩风一般窜上了大路。
月光洒在满街的陈雪上,整个街道白茫茫一片。
路灯将我的影子一次次的拉长又一次次的缩短,反复轮回。
夜晚的市场很清冷,除了那些有门头的业主还在开门营业以外,棚子里基本没有几个人。见我来了,花子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有些变调:“我刚来,我听那五说,小广谁也没带,就自己一个人来的。速度很快,冲进来也不说话,直接一脚踹开了铁皮房的门。当时那五正在里面跟一个联系对虾的人谈话,他直接拿枪顶住了那五的脑袋,问那五你去了哪里?那五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广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打你,我找的是杨远。那五很聪明,撒谎说你去外地上货去了,他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冲天放了一枪,把棚子打了个大窟窿……远哥,你又惹他了?”
我的脑子很乱,我实在想不出来小广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抓住他,让他亲口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如此疯狂?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使坏,我要让他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我把枪重新掖进裤腰,对金高说:“这事儿先这么着吧,我要回家呆着,防备小广狗急跳墙。你去安排弟兄们,跟他们说,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广,哪怕是从他家里也要把人给我绑出来。我在家里听你的信,注意,只要他不开枪,咱们的人千万别毛愣,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没误会小广是不会这么冲动的。你去他家附近埋伏着,最好别惊动老人,完事儿以后去家里找我。”
怎么回的家我忘记了,只记得我推开门,外屋静悄悄的,我爹的腿上伏着我弟弟,我爹闭着眼睛倚在沙发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弟弟的后背,像小时候我姥姥哄我睡觉一样,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他们,那样的安详,那样的温馨,他俩的影子投射在沙发一角,软软的,似乎是在飘动着。这个镜头一下子把我打懵了,心悬在胸口上仿佛停止了跳动……我不能再做傻事了,我爹和我弟弟不能再经受任何伤害了……我捂住胸口慢慢进了自己的屋子。
躲在屋里孤独地抽了几根烟,我呆不住了,再次出门的时候,外屋的大灯已经关了,墙上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爹很会过日子,他是怕浪费电呢。金高站在院子里跟花子说话,他好象刚回来,脑袋上忽忽地冒着热气。见我推门出来,金高连忙迎了上来。我把一根手指头竖在嘴上,让他们先别放声,然后关好门拉他们出了院子。
雪开始飘了下来,没有风,雪片就歪歪扭扭地往我的脸上落,有一片雪落在我的睫毛上,很快便融化了,雪水流进我的眼里,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哭了。我使劲跺了一下脚,感觉自己很无能,这还是我杨远吗?我深吸了一口气,拖着他俩进了对面的小饭店。小饭店里很热闹,除了我的那帮兄弟在喝着闷酒,还有不少民工模样的人在吆五喝六地划拳。我低着头走进来,直接拉金高进了旁边的一个单间。金高的眼睛放着熠熠的光,他似乎很兴奋:“哥们儿,小广这把算是死定了。”我没有着急问他,摸出烟点了两根,递给金高一根,然后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金高猛吸了一口烟,大吼一声:“他开枪杀人啦!”
我的脑子像是突然结了冰,嘎巴嘎巴响:“杀人了?他把谁杀了?”
金高把那根烟噗地按在桌子上:“杀的是谁我也不清楚……我派人找阎坤去了,也许他知道。”
外面静了一阵,民工们的划拳声没有了,老板好像在催人结帐。
我掏出钱刚要出去,就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叫道:“不急,继续继续,还没喝完呢。”
这声音怎么像小杰?我一把拉开了门。
“啊?杨远……”小杰一下子愣住了,脸红得像番茄,“你怎么在这里?”
“去你妈的!”我百感交集,竟然把一句骂人的话当成了问候语。
“杨远……”小杰猛地垂下了脑袋,“我没脸见你啊……”
“少他妈啰嗦,”我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抱住了他,“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小杰回头冲那帮民工摆了摆手:“老少爷们儿,你们接着喝,我跟我兄弟说会儿话。”
金高似乎刚反应过来,啪地把一沓钱拍在桌子上:“大家尽情地喝,兄弟我请客。”
我把小杰拉进里屋,急急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小杰好像喝得有点儿多,看着我一个劲地傻笑:“嘿嘿,你行,大款了……”
我冲站在门口的金高嚷了一嗓子:“还愣着干什么?摆上!”
小杰喝了一阵酒,开始絮叨。他是九月份出来的,出来以后就打听我的下落,打听来打听去,知道了我现在的状况,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不愿意来找我,怕别人笑话他想跟我沾光……我不高兴了,我说,你这不是扯淡吗?跟兄弟见上一面就是沾光?小杰苦笑着说,你是这么想的,可别人呢?大小我也曾经风光过一阵,我去找你,让那帮孙子看见了,不得瞎琢磨我?看看,看看,杰哥没有咒念了,给蝴蝶当起跟班的来了……这话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他一下子离得我很远。我不想听他扯淡了,一杯一杯地劝他喝酒。小杰喝着喝着就垂下了眼皮:“杨远,没想到现在变化这么大,我都混不下去了。”我说:“变化是有点儿,可你也不能丧气,咱哥们儿走到那里都是狼。”
小杰的语气很无奈:“话是这么说,可是真做起来,难啊。”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是啊,很难,我鼓励他:“再难也得挺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挺起来?我拿什么挺?”小杰摇了摇头,“刚出来的时候,我跟了凤三一阵子,刚开始凤三很给我面子,让我给他在建筑工地上'扒皮',其实就是让我领头打打杀杀的,我也很卖力,帮他把排骨精、李三刀、泥人张他们都打跑了,可这小子不讲义气,把钱绳子攥得紧紧的,伙计们连顿酒钱都混不出来,我带去的几个兄弟,除了常青、天顺、广元还在,其他的都凉心走了。后来我跟他翻脸了,直接闯他家里跟他要辛苦费,结果闹崩了,我就把他砍了,跑到烟台躲了几天,这不,刚回来,没地方吃饭,跟这帮民工兄弟一起先凑合着在工地上干小工……先这么活着吧。”
“你行啊,宁可跟这么个人混,也不来找自家兄弟。”我很恼火,活该。
“嘿嘿,你是我兄弟,可他管怎么也比我大不是?”小杰似乎是在自我解嘲。
“谁是凤三?”好像在几年前我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这人也忒抠门了吧?
“你不一定认识,”小杰似乎不太喜欢提他,“号称西区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