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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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林星知道这时候是不宜话多的,她和他一样,心里都乱得没了方寸。她尽力地,保持了面上的平静,到厨房去做早饭,一边做一边屏息听着卧室的动静。当她把简单的早饭摆在桌上,走进卧室想招呼吴晓过来吃的时候,吴晓还一动不动地闷头坐在床沿上呢。那个样子让林星的心都疼碎了。她走过去跪下来,抱住吴晓的双腿,说:“吴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心里和你是一样的。可咱们家你是男的,你得带着我把这一关闯过去。你别这样了,我们得坚强一点!”
吴晓不抬头,林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光。她使劲儿揉搓着他的手,好半天他才像是渐渐有了知觉似的,手指动动,透出一丝微薄的力量,和林星的双手感应了片刻,然后,他抽出胳膊站起来,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林星连忙过来帮他盛上粥。粥是她现用高压锅煮出来的,很香,他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地、机械地,喝着碗里的粥,粥烂得恰到好处,但谁也没有半点胃口。
喝了粥,桌上的面包谁都没动。林星收了碗筷,看着在餐桌前枯坐的吴晓,试探着问:“咱们去吗?”
吴晓依然沉默着,站起来穿衣穿鞋。他们锁好门,下了楼,走出了胡同。城市的街头刚刚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波喧闹。他们登上一辆红色的夏利,加入到越来越拥挤的汽车的川流。四十分钟后,他们在京西别墅的门口下了车。别墅的大门阒然紧闭,院墙里鸦雀无声。林星看一眼吴晓,上前按铃。开门的照旧还是那个保姆,睡眼惺忪地对吴晓说,你爸爸不知道是昨天半夜还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可能直接回公司了吧。你们进来吃早饭吗?吴晓和林星都没有进去。他们又搭车前往长天集团北京公司的大楼,到达时刚刚过了上班的钟点。在吴长天办公室的门外,一位秘书告诉他们,吴总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不舒服,要找医生看看病,不一定来了。吴总生病你们不知道吗?没跟你们说吗?秘书竟然反问他们。
林星听罢,转脸去看吴晓,吴晓面无表情。两人默默地下了楼,站在楼门口,茫然不知去向。一辆汽车驶来,在楼前停住,车上下来两个人,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其中一个突然叫了林星一声,林星定神一看,心里有点发慌,她没想到在这儿会遭遇上那一老一少两个便衣。
“哟,你们在这儿。”老便衣堵住他们说,“这是吴晓吧,正好,我们正想找你们呢。”
林星和吴晓,全都束手就擒似地看着他们。
便衣警察们找来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一间空着的会议室。就在这间会议室里,老警察问,小警察记,开始了对林星吴晓二人的问话。
老警察先问林星:“前天在通天湖度假村被杀的刘文庆,跟你是很不错的朋友吧,他被杀那天之前你们见过面吗?”
林星点头:“见过。”
“什么时候?”
林星刚一回答小警察就开口插问,他的插问大概是为了保证记录的详细。林星看了他一眼,答:
“好像,大前天,大前天见过。”
小警察低头记,老警察继续问:“你们为什么见面?”
“碰上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说了几句……阿欣和艾丽的事。”
“说什么事了?”
“说艾丽敲诈别人的钱来着。”
“敲诈谁的钱了?”
林星被这个问题将住了,她看吴晓,吴晓回避了她的注视。当着吴晓的面,她怎能说出是敲诈他的爸爸!而且她和吴晓是谈好的,他们要先劝他爸爸自己主动去自首的,在此之前她怎么能够说出他!在一边记录的小警察见她卡住了,用圆珠笔点着小本子上墨迹未干的字句,引导启发:
“在大前天,刘文庆见到你,说阿欣和艾丽的事,说艾丽敲诈了什么人的钱,紧接着第二天,刘文庆就死了。所以,他跟你说的这些话就很重要了,很可能和他的死有直接的关系。他到底说艾丽敲诈谁的钱了?”
林星张着嘴,张了半天,终于说:“他没说谁,我,我记不太清了。”
小警察不满地说:“不可能吧,大前天的事,你会记不清吗?那你前天上通天湖别墅干什么去了?”
林星几乎像是在接受审问了,但她不敢抗拒,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无抗拒的权利。
“……是,是刘文庆打电话叫我去的。”
“你前天还对我们说是你主动找他的,你说想找他问问艾丽和阿欣的情况,现在怎么又说是他打电话叫你去的,到底有真话没有?你是大学生,又是记者,你应该知道,知情不举和作伪证都是违法的。”
林星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不是惧怕小警察的严厉,而是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和委屈。小警察的口气还算是悠着的,他只说了知情不举和作伪证是违法,没说是犯罪。林星知道,那是属于犯罪的!这两条都可以让她走进监狱!可她仍然坚持想着她和吴晓的约定——在没有劝说他爸爸去自首之前,她不能说出吴长天这个名字。
这时吴晓站出来说话了,虽是出于丈夫保护妻子的立场,但口气却和小孩打架一样粗硬:“你们别逼她了好不好,她昨天差点没死,你们让她安静一下不行吗!”
他的矛头是直冲着小警察的,他的态度显然激起了小警察的反感,张嘴刚要说什么,被老警察摆手止住了。老警察和颜悦色地对林星说:
“好,你先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有耐心等你慢慢想。可话又得说回来,你也不能总是光为自己想吧,也得为别人想想吧。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要是再死人,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呀,人命不是玩儿的!”
谈话实际上只开了个头,并没穷追猛打就结束了。两位便衣警察站起来,率先离开会议室,上楼不知道找谁去了。林星身子沉重,差点无力从过软的椅子上站起来。吴晓过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扶她起来。林星说:“吴晓,得赶快找到你爸爸。”吴晓没有说话,她用目光逼着他说话,他就说了句:“咱们走吧。”
他们走出大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们去哪儿,林星无以为答。吴晓说:“去友谊医院。”她这才想起今天又到了她做透析的日子了。
他们去了医院。吴晓替她交了单子,又替她买了一针蛋白血清,直到她在透析床上躺好,他才离开。林星叫他:“吴晓,你能陪我吗?”她心里特别害怕,特别孤独,她不想和吴晓分开,不想一个人躺在这间既拥挤又有血腥味儿的屋子里。但吴晓只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闷声说:“做完以后呼我。”
吴晓走了。医生来了。医生看了她的脸色,指示护士为她量了血压,问她为什么这次血压又高了。她说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睡不着觉吧。医生批评她,得了这个病还不好好休息,睡眠很重要的。医生在她的血液里加进蛋白血清的同时,又加了一种镇定安眠的药物,让林星很快便昏昏沉沉地进入温柔梦乡中。她梦见了宽广无垠的沙滩;梦见沙滩上炫目的阳光;梦见海天一色;梦见一只搁浅的小舟……她和吴晓在蓝天碧浪里追波逐浪,吴晓的爸爸坐在太阳伞下悠然地喝着啤酒。水中游着一群群无色透明的小鱼,天上画着一行行缓缓移动的白鹭。林星躺在浅及脚面的海水里,素面朝天,心情平静,让无边无际没有一点杂质的蔚蓝,把自己的视线充满。这是她最美好也最清晰的一个梦,清晰得让她几乎错以为真。醒来时看到这狭小的透析室,以及身边那几位满脸晦暗的病友,她那飘远的心情才砰一声掉到了地上,一下子糟糕透顶。
午后她走出医院,天上阴沉欲雨,闷热难当。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正要呼吴晓,自己的BP机倒先响了。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姓名和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回了这个电话,可一听声音她马上又后悔了,原来就是那位早上刚刚见过一面的老警察。
老警察说:“咱们再见个面好吗?我们想和你单独见个面。”
她明知故问:“有什么事啊?”
老警察说:“还是那个事呀,我看你早上当着你爱人好像有些话不好说,是吧。”
她想拖延:“过两天行吗?我现在在医院治病呢。”
老警察说:“你可别故意躲我们,我们也不想拿着传票来传讯你,那样就不好啦。你在哪个医院我们去接你。”
她不清楚再拒绝会有什么结果,在这个案件中,毕竟她知道一切!可她也不能让他们到友谊医院的门口来接她,说不定呆会儿吴晓就回来啦。于是她说:
“我离前门挺近的,咱们在那儿见面吧。”
他们说定了一个具体的,谁都好找的接头地点。十分钟后,就在那个地点,林星上了他们的车子。这时天开始下雨了,雨带来了一丝凉意,但林星的胸口仍然透不出气来。她感觉自己这样鬼鬼祟祟地上了警察的车子,就像是背着吴晓加入了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车子刚一开动,老警察就指示小警察:“别回队里了,附近找个派出所吧。”小警察打着方向盘,说:“那就上中山公园得了,近。”
车子在红绿灯路口往左一转,过了急风骤雨中更加壮观的天安门城楼,就开到红墙黄瓦的中山公园了。他们没买票就进了大门,公园的派出所就在“保卫和平”大牌坊右侧的林阴路上。林星止步不前,说:“就在外边谈吧,我不想去派出所。”小警察说:“这不是下着雨嘛,外面怎么谈。”老警察却答应了:“行行行,那咱们往这边走。”
他们就随了老警察,转而往左拐,拐到逶迤如画的游廊上,顺着游廊走到了并不很远的水榭。从这里还能看到零星游人正在远处的大屋檐下谈笑避雨,更远处还有几只小花伞在雨中缓缓移动,点缀出夏天的几许生机。
便衣们让林星坐在美人靠的绿色围栏里,下面就是一潭浮萍的幽绿。雨打荷叶赶走了游人俗闹的喧嚣,沉寂的蛙声不禁乘势而起。蛙声使这里有了些远离城市的感觉,也使雨中的水榭真的成了个可以静心私晤的一隅。
林星坐着,他们站着,依然由老警察主问:“你想得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们谈呀?”
林星半天答不出话来,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谈什么?”
老警察目光平静:“艾丽敲诈了谁?”
林星说:“这也是我想问刘文庆的。”
老警察换了个问题:“那么关于那个凶手,你还能回忆出什么来吗?”
林星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大戒指,他戴了一个很大的金戒指。”
老警察说:“刘文庆在死的那天早上给他哥哥去了个电话,他跟他哥哥说他和一个亿万富翁狂赌了一把,结果他赢了。他告诉他哥哥他很快就会把欠他的钱都还上。他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吗?”
林星无路可退,只有点头:“说过。”
“我想你一定知道那个赌输了的富翁是谁吧?”
林星沉默,低头看那一池碧水,看风起萍未。然后她摇了摇头,躲避着老警察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说:
“不。”
老警察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说:“林星啊,你才二十岁吧,我比你多活将近三十年了。我得跟你说这么一句话:私心,谁都有,什么事儿对自己有利,什么事儿对自己没利,人人都会考虑。可这个考虑不是没个边儿,不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一定得怎么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对是非原则不那么看重了,你们最看重自己的感觉,一切跟着感觉走。不过感觉这玩意儿人和人可太不一样了,同一件事儿你感觉这样他感觉那样,完全因人而异。可对一个社会、一个人来说,做事情总得有个标准吧,我不知道在你的感觉里,还有没有道义和良心这几个字儿。如果没有,那这几句话算我白说了。”
老警察的这番话,语重心长也罢,训斥教育也罢,林星只能默然听着,她心里的委屈和不平没法解释和申诉。她恨那老警察刺中了她的痛处,她确实已经沦为一个丧失良知的人了。她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吴晓,她深深地爱着的吴晓啊!她感觉到老警察的目光依然烧在她的脸上,她仓皇抵挡地说:
“让我再想想吧,你不是说你们有耐心吗?”
小警察又插话:“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
老警察还是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可以再给你一点时间。可是有句话我也得告诉你:你就是最后什么都不说,这个案子也一样破得了。这么跟你说吧,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个特别复杂难办的案子。实在不行的话,等这案子破了我们再来找你,我们把你瞒着的那点事跟你说,不过那时候咱们就还得说说你做错了什么,该承担点什么法律责任的事啦,啊!”
老警察撂下这句话,带着他的小搭档走了。他的话并不掩饰他的生气和威胁,却也说得相当实在。雨越下越大,水榭下的荷塘里发出一片急促的响声,就像是林星心中剧烈的喘息。她坐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看不见那两位警察的影子了才走。她没有再呼吴晓,自己冒雨回到了家。家里空空的。她早知道吴晓不会在家的,但回到家见不到他仍然感到空茫和失落。从早上到现在她只有半碗稀饭进肚,让雨水湿透的身上饥寒交迫。她一边流泪一边换衣服,一边到厨房里找东西吃,吃早上剩下的面包。吃着吃着她终于出声地哭了出来,她哭着说:“吴晓你快回来吧,吴晓你在哪儿啊!”
她实在忍受不了再独自承受这一切了,一切责任,一切义务,一切情分,一切秘密。她需要吴晓帮她可吴晓不在,他在的时候也是沉默不语。他的沉默是她心头最大的压力,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让她不敢大声地说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
她吞咽不下那干硬的面包,再次跑出了家门,跑进了雨里。她跑到街口的公用电话,拼命地呼吴晓,呼他百遍他一遍不回。她又拼命地打他的手机,手机里有个女的,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