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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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地说:“怎么回事嘛!咱们唱戏的,最怕脸上受伤,明儿还有戏呢,怎么上妆怎么出台呀?再落个疤瘌可怎么好!……天禄!师弟受伤了你搁着不管,倒去打架!”
天禄原本也在台后听戏,看到对面天寿一脸煞白、急急忙忙寻后门口而去的背影,立刻猜出师弟的动向,想到师娘今天没来,无人守护,便也立刻决定远远跟随着,尽师兄的关爱保护之情。不想刚进花园,就发现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他前面,紧紧尾随着师弟,竟去偷看师弟解手!这不正是柳家师徒深恶痛绝的那路专好男风、专玩优伶,被人称作“花间蟊贼”的色鬼行径吗?连八岁的小师弟都不肯放过,太可恶了!天禄激于义愤,冲上去朝那家伙肋下猛击,不料一打就倒,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夷人!打架这种事,一旦出手就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伤着了天寿,怎么打也不能说没理。
天禄指定小夷人,气哼哼地说:“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打都是便宜他!”
天福看看亨利,知道是胡家的客人,便追问天禄:“他到底干什么了?”
天禄做个极不屑的怪样儿,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一堆儿,说:“他追在师弟后面偷看人家解手儿!”
天福不由得皱着眉头,像师傅那样板着脸,对亨利说:“你才是个小孩儿,怎么就跟着学坏呀?”
亨利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不解地说:“我学坏?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天禄抢着说:“偷看人家尿尿算是好事?”
亨利尾随在天寿后面,是一心想要结识他,向他提许多问题的。看他走那么快,追也追不上,才想到他是出来撒尿的。直到听见尿水哗哗响,他才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他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丢脸,此刻就直言不讳地说:“我不过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男孩子!”
“想知道这个干吗?”天福和天禄都很奇怪,异口同声地问。天寿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注意听。
“我不相信呀!他昨天演的那个仙女、今天演的这个小尼姑,完完全全是女孩儿,是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就跟他打了一架。”亨利指指天禄,然后,像他们夷人习惯的那样,撇撇嘴角耸耸肩。
天禄哈哈地指着小师弟笑个不了,天福也望着天寿点头微笑,天寿红了脸,低着头,像平日受到赞扬那样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亨利的疑惑,等于是在赞美他们的技艺,这是最真实、最自然的赞美。
敌意顿时化为乌有。
天福笑着解释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是我们师傅的独生子,当然是男孩子,那还用问嘛!……你是个夷人,中国话说这么好,还爱看我们中国的戏,要不是你黄头发蓝眼睛,也真不像夷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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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说明他在澳门出生在中国长大,虽然这是第一回看中国戏,可一看就喜欢,他指着天寿和天禄说:“你们俩今天的戏是不是叫《双下山》?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欢!”
天禄指着天福说:“我师兄的戏你也喜欢吧?”
亨利想了想:“他演的是什么?”
天禄说:“是第一出里的钟馗呀,画了花脸你就认不出来了吧?”
“是他吗?”亨利惊异地说,“真奇妙哇!脸上的五颜六色太好看啦!……”
天福笑道:“我们的戏还多着呢!上百出上千出都有,你这么喜欢,就慢慢地看吧,三年五年都看不完!”
“可惜我不能看完,过不了一年我就得回国去读书了。”
天寿轻声轻气地问:“那你们夷人……演不演戏呢?”
“当然演啦!”亨利很自豪地说,“我们英国有位非常伟大的莎士比亚,写了很多很多的戏剧,我们在学校里上课都念他的剧本,也排演过他的戏——不过不像你们这样的全都演,只演一两场。我们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说我长得像女孩子,分派我演朱丽叶……”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段动人的爱情悲剧讲给新朋友听,并很高兴新朋友们听得那么专心。
天福听罢想了想,说:“这跟我们的《墙头马上》挺像,你说是吧,天寿?”
天寿说:“前面一见钟情有点像,中间私自成亲也像,可咱们的戏最后都能团圆,没有他们这样惨的,两人都死了,多可怜啊!”
“可是他们为爱情而死,很高尚!”亨利似乎在说着课堂上的话,“我演朱丽叶,念临死那段独白的时候,觉得美极了!”
天寿又小声说了一句:“那你跟我一样,也是旦角了。”
“也许是吧,”亨利不能确定,“不过我可没你演得那么像女孩。你教我好吗?”
天寿点点头。
天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说:“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说起打,亨利又想到一件事,他问天禄:“刚才咱们俩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爱用拳,老踢我的腿?”
天禄有点不好意思:“都说夷人的腿像根直棍儿,不会打弯儿,一踢就倒,一倒就输,可我老也踢不倒你……原来是假的!”
四个孩子一齐笑起来,气氛越发融洽,彼此都觉得很合得来。亨利希望以后的几天能天天见到这些新朋友,能跟他们在一起玩,一起谈戏剧、音乐、色彩、舞台这些他喜爱的话题,真是太愉快了!因为来到广州住进商馆,他周围就没有一个同龄的伴儿了。
此后的几天里,四个孩子果真成了好朋友,每天都能找到时机聚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做不完的游戏,他们一起捉迷藏、讲故事、说演戏,或是玩中国的升官图和陀螺,或是玩英国的洋铁兵和木偶。天福他们画了三把扇子送给亨利,分别是兰草、桂花和青松,说明他们三人表字的含意——韵兰、喜桂和秀松;作为回赠,亨利也为他们每人画了一张速写。
胡家花园的堂会结束了,孩子们的交往却没有结束。好在亨利的住所离玉笋班不远,不是亨利独自或有时跟叔父做伴去看柳家师徒排戏唱曲,就是天福兄弟到商馆去为亨利叔侄表演琴棋书画。大人们或许有金钱交易,孩子们却只管发展他们的友情。到了五月,亨利要离开广州回澳门了,孩子们都依恋不舍。
分离的前一天,亨利来玉笋班告别,四个孩子默坐花园,心里都不好受。
天禄指着那株开得如火的石榴花,提议说:“古时候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们不正好来个榴园四结义吗?”
其他三个立刻来了情绪,天福想了想,说:“榴园不好听,咱们都是梨园子弟,就叫梨园四结义!”
大家拍手叫好。
榴花开得实在喜兴可爱,树叶油亮碧绿,花红灿烂耀眼,拿它当做梨树真不搭界,倒是鲜明的对照。可谁挡得住孩子们乐意呢,他们围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学着说书人讲的撮土为香,四个人满脸严肃,排成一横排,跪拜如仪。
这中间又出了点小岔子:亨利跟大家不一样,只肯单腿跪。他解释说,他叔父当年随他祖父见乾隆大皇帝的时候,也只是单腿跪的,那时就为了肯不肯行跪见礼,争执了好多天呢,他总不能超过叔父和祖父吧?天禄俨然内行神情,很坚决地对亨利说,见皇帝该怎么跪咱不管,咱们现在是跪天地,必须双跪,不然结义不作数!亨利这才乖乖地服从了。
孩子们完全仿照桃园结义,口里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随后,按年龄排次序:天福是大哥,天禄和亨利同岁,但大两个月,做了二哥,亨利就行三了,天寿是四弟。照规矩,弟拜兄:天禄、亨利、天寿共拜天福,而后亨利、天寿共拜天福和天禄,最后,天寿拜三位兄长。
天寿拜得最多,拜得头都晕了,站起身时三位兄长都来扶。
天禄和亨利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四弟的眉间,那里留下一个很明显的疤痕。上次打架误伤出血的伤口,因为连续几天扮戏被脂粉污了,后来又是红肿又是出脓的,多半个月才结痂。所幸疤痕的位置在前额正中的眉间,倒给这张秀丽的小脸添了几分俊俏。但伤人者不能无憾,天禄不由得又问:“四弟,你真不记得是谁把你打伤的?”
天寿笑着连连摇头,说:“那会儿你们俩的手多快呀,谁能看得清!”
亨利很遗憾地一摊双手:“没办法,我们俩永远也洗刷不掉凶手的嫌疑了!”
两个“凶手”相约,要永远好好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
第七章
天还没有全亮,十三行街外的码头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雾中悄悄穿行。他们挨个儿在停靠在那里的许多船只中寻找,终于看到了那艘船头雕着一匹马的漂亮的游船,船舷上写了一行夷文和三个汉字:豪斯号。两人认准无误,趁着四周无人,赶紧上船,钻进甲板上盖着厚帆布的舢板里躲了个严实。帆布里面又黑又闷,他俩又不敢出声,疲倦很快就压倒了紧张和兴奋,不知何时两个孩子先后睡着了。
这正是天寿和天禄哥儿俩。
五天前,班主陪着胡昭华,带着两个童伶来入玉笋班——生角叫浣香,眉清目秀;旦角叫冷香,风流娇艳;并称技艺不凡。柳知秋却不过胡公子的情面,当场考试也还满意,就破例收下。
又因胡公子的特别要求,天福天寿练了好久、要在另一大行商潘家老太太做寿的堂会上唱的《跪池》,得让给新来的冷香和浣香。天福为人平和忠厚,对此不大在意;倒是天禄打抱不平,悄悄地骂道:什么技艺呀?还不是仗着朝胡公子卖屁眼子呗!天寿嘴上不说,心里很不满,父亲为了讨好胡家,竟拆自家儿子的台,真是越想越气愤。
三天前,夷商颠地从澳门来,叫他的随从鲍鹏送来亨利的信。亨利在信中说他一周后就要回英国了,真希望能再见把兄弟们一面。又得知颠地的豪斯号今天一早开船回澳门,天寿就起意偷偷随船去给亨利送行,天禄极力赞成并决定同行。怕懂事的大师兄泄露机密,他俩决定瞒住他;想想师傅的无情,也不跟他讲。但天寿怕母亲急坏了,到底还是给英兰姐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缘由,就放在她枕头下面,她一收拾床铺就能看到。
他俩是趁着天不亮起床练功的机会溜出来的。满院子下腰拿大顶喊嗓子的孩子们,在麻麻亮的天色中,谁也不注意谁。等到太阳晒进屋该吃早点的时候,豪斯号早就离开码头了。
豪斯号是艘在中国港口不多见的小火轮,它升火启动时的隆隆响,它离码头时的一声汽笛,都没能惊扰孩子们的酣睡,直到开船好久了,一排大浪扑来,船身一晃,两人像小煤球滚到了一堆儿,这才醒了。
“到哪儿啦?”黑暗中天禄小声问。
“不知道。”天寿小声答,“我饿了,咱们吃点儿东西好吗?”
两人摸索着把天禄背着的包袱打开,吃熟鸡蛋,吃裹了肉的糯米团子,还有花生糕、绿豆糕,这都是天禄从大厨房偷了两天才攒起来的,这会儿吃着可真是香。
“师兄,我要喝水。”
“哎呀,把水给忘了!”
“啊?不喝水怎么行?嗓子该干坏啦!”天寿说话带出了哭腔。
“别急别急,我先去瞧瞧。”天禄说着,轻轻地慢慢地掀那盖布,一条亮光透了进来,照见两张小花脸,两人忍不住互相指点着捂嘴偷笑。天禄探出头去听了听,四周没有人声;大着胆子矮身溜出去,甲板上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儿;再放眼一望,往哪边都瞧不见陆地房屋树木,豪斯号已航行在大海中了。
“没事了!”天禄咧嘴笑着,把小天寿从盖布底下拉出来,“到了这会儿,鲍鹏就是发现咱们,也来不及送咱们回去啦!”
天寿美美地打个伸欠,一看四周水天一色,惊奇地说:“哎呀!这就跟咱们去年过的鄱阳湖那么没边没沿,真大呀!”
天禄眼珠子一转,说:“这准是那天鲍鹏说的那个伶仃洋。过了伶仃洋就快到澳门了。”
天寿着急地说:“那咱们得赶快找鲍鹏,得告诉他咱们要搭他的船去澳门!”
天禄嘻嘻一笑:“都已经待在船上,船已经开进洋里,你还着什么急呀!”
两人在甲板上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豪斯号自管在水上平稳地航行,船尾犁出一道道浪槽,翻滚起雪白雪白的水花,风在耳边呼呼响,吹得船头船尾的大小旗子全飘直了,这可比他们出京师包的船快多了。
舱房那一排排圆窗口引起他们的兴趣,踮着脚伸长脖子,挨个儿看过去,不是闭着内窗就是拉着窗帘,什么也没看着。换到向阳的一面,天禄抢先扒着一孔圆窗,朝里一看,登时愣住;天寿凑上去刚要看,天禄转身就捂住小师弟的眼睛。天寿生气,推开师兄的手,说:“干什么,你?你能看我就不能看?”
天禄无可奈何地说:“看就看,待会儿别把刚吃的鸡蛋花生糕都吐出来!”
天寿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回来,脸憋得通红,口吃吃地说:“他,他看见我了,怎么办?”
天禄龇牙笑道:“是谁?鲍鹏还是那个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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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小声说:“鲍鹏。他醒了。”
天禄又一笑:“他还怕人看?才不当回事呢!”
天寿想想,忍不住添了一句:“那夷人怎么浑身是毛?真吓人!……”
舱门一响,鲍鹏穿了件紫红色的睡袍出来了,叫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想着刚才他赤条条躺在夷人怀里的模样,天寿简直不敢抬头看他。可他听着天禄跟他一五一十地商量着搭船去澳门的事,又像个没事人儿,还懒洋洋地笑着说:“既是司当东少爷的把兄弟,我们老爷多半肯行方便;只要我去跟老爷说说,笃定一说就准的……”
天寿鼓起勇气瞧了瞧他,那真是一张白生生的眉目如画的俏脸儿。迎着天寿的目光,他咬着下嘴唇浅浅一笑,水汪汪的眼睛里全然是一团自得、一团柔媚,弄得天寿反而替他难为情:当像姑就够贱的了,给夷人当像姑岂不更贱?那个颠地再有钱,终归是蛮夷,给蛮夷睡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