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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下街往事-第51部分

小说: 下街往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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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捧着窝窝头,碗里没有一滴油,白天围着牢房里转啊,晚上啊,晚上又灯下缝补衣裳……”驴四儿在唱歌,歌声像是从地里头冒出来似的,“月光透进了铁窗,照在我的身上,妈妈呀妈妈你可曾也看见了月亮,眼泪止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妈妈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怜,这就是狱中的生活啊,妈妈呀妈妈呀,儿与娘何时才能相见?”大家正准备跟着哼哼两句,蒯斌的一声“关!”让大家彻底没了电。我感觉蒯斌这家伙很有意思,说他主持正义吧,他还经常使一些又坏又怪的招数,说他是个坏水吧,他还真的有些正义感,尽管这样的正义感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出现。我敢说,这个组里除了我,没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着他,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苍蝇在躲闪横空而来的那只又臭又脏的苍蝇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黄的电影里面,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走,纷乱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看见这部电影在无声地走着,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摇摇摆摆地飘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阵风吹过来,鸟儿没有了,我看见它变成了蚂蚁那样大小的一个黑点儿,孤单地停在田野尽头那棵黄叶飘零的槐树枝头。秋天快要到了,我站在地头,闷闷地想,这小子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顺来了,穿着一身麻袋片子一样的西服,一路冲我笑过来。我估计这家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顺大喊一声:“跟哥们儿说拜拜啦!”我跟他拥抱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闪到一边,傻愣着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脸,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绳,脚下穿布鞋的滑稽样子。天顺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傻笑着念叨一句“大宽你好好的,有机会我来看你”,然后做荆柯赴死状,冲着天空大喊原始社会西藏语:“啊——尼玛拉戈壁啊,草尼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头般的难受,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也冒出来了,一抖搂就掉了一地。天顺喊完了,我也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一个队长在远处喊他,天顺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着什么急呀,这个钟点我已经不是犯人了,还瞎鸡芭耍态度。”鼓着大嘴咽一口唾沫,冲我眨巴眼:“大宽,我先走了。只要你还在里面,我就会回来看你,我忘不了咱哥们儿在这里的感情。”我推着他上了通往监狱大门的那条小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天顺一路醉酒般摇晃着跟大家道别,驴四儿从旁边钻出来,热情地喊:“顺子哥,欢迎再来啊!”
  天顺回头嚷了一句:“草尼玛的,杀了也不来啦!”
  蒯斌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顺子,出门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天顺冲他晃了晃拳头:“等着吧,死不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大宽,好好给你们接风!”
  我一直记着天顺说过的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还没在我的心里捂热乎就成了泡影,在这里,他接不着我了。
  好象是在国庆节前后,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方队长就夹着一本花名册来了。蒯斌用毛巾抽打着自己的小腿,悄声说:“估计有事儿○慌张,很可能要走几个人,前几天我就听教育科的几个兄弟说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打劳改?”蒯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估计咱哥儿俩要分开了,我有这个预感。”他的语气有些动情,连累得我的嗓子眼有点儿发麻:“不会这么巧吧?真要发走几个人,发谁不行,非把咱们俩发走一个?”蒯斌说:“你太粗拉了,有些‘臭哈依’你没小心他……有人点咱们的‘眼药’,说咱俩凑在一起欺压别的犯人,这个人就是周福。”我顿时明白,原来蒯斌砸周福那次是因为这个。“万一咱们分开了,你不要难过,”蒯斌捏了捏我的手,“我还有四年就到期了,玩好了用不了两年。你不是还剩三年多一点吗,没准儿咱俩前后脚出门,到时候咱哥们儿联合起来干点儿事情。我想好了,我不想玩那么明的,就开一家饭店,用饭店做大本营,一点一点地往外‘挣生’,到时候……”
  “蒯斌,召集大伙儿点名!”方队长一挥花名册,冲蒯斌喊了一声。
  “方队,是不是要发人?”蒯斌边推搡着大家排队边问。
  “是,全中队走三十个,你们组三个。”方队长直接站到了队伍前面。
  “去哪里?”蒯斌问。
  “省第二育新学校,那边需要人,走几个刑期短的。”
  第二育新学校就在我们那个城市,林志扬和蝴蝶他们都在那边,我的心一乱,去了那里可就热闹了。方队长简单说了一些关于去到哪里都要好好改造的话,然后开始点名……呵,走的人里面果然有我。回监舍收拾好行李,默默地跟眼圈通红的蒯斌拥抱一把,我们三个人被两只手铐拷在一起上了停在监狱门口的一辆大卡车。卡车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死了没埋的样子。卡车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渐渐沉睡的潍北劳改农场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随着卡车的颠簸闪烁,鬼火一般跳跃,我依稀看见鬼火背后那些正在哭着和正在笑着的人,慢慢在低处爬行,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第六章 冲动的代价
  我们从潍北劳改农场来的这三十个人被分配到了翻砂车间。这个车间的活儿我恍惚有些熟悉,跟我在模具厂干过的活儿类似,不过是不需要两个人抬铁水,化铁炉里淌出来的铁水直接流进一个一个模具里,我负责在它们成型的时候把他们挖出来,然后码在一条传送带上,交给下一道工序的犯人。这活儿相对干农活轻快了许多,只是有些枯燥,不像在潍北的时候可以看到满眼的绿色和蓝蓝的天,心情多少有些浮躁。好在这里比较自由,干完活儿可以串着车间溜达。
  晚上收工躺在窄小的铁床上,我时常怀念在潍北时的情景,我记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田野里烧荒的草烟气会弥漫在监区,鼻孔里有一种悠远的意味,月亮升在天空,又圆又亮。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爷爷说“近你妈”时的无奈,想我爸爸攥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打我的情景,想我妈坐在门槛上,反着手一下一下地捶自己的腰,然后望着一处空地,不声不响的样子,然后就怀疑自己怎么会这样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在渐渐变老,渐渐地离我爷爷越来越近了。刚来的那几天,我经出梦,有一次我梦见我爸爸打我,他拿着笤帚疙瘩不停地揍我的屁股,我吃不住劲了,撒腿就跑。从小黄楼那边开始,我几乎跑遍了下街所有的胡同,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我看见杨波一飘一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风把她的马尾辫吹散了,烟一样地在她的脑后摇。我很想从天上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一声“我想你”,可是我爸追上来了。我爸爸手里的笤帚疙瘩狼牙棒一样恐怖,一挥就把我从天上砸了下来。我边往地下掉边喊,你怎么这个态度?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还有完没完了?杨波站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名字,伸手接我,没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大厕所的房瓦里。
  醒来我哭了,我不知道枕头上的那些泪水是我的还是杨波的。我记得好多年之前,王东对我说,杨波这小妞儿真不错,二哥你什么时候“攮”她?老是这么放着,都快馊了。那时候我已经在工地的沙子堆上跟她有了“江湖义气”,胸有成竹,所以我说,不急不急,那就是猫手里的一只耗子,我要慢慢玩她。可是现在我去哪里玩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那些天我特别想念杨波,她就像附在我的身上一般,不时让我的心痛上一阵,脑子迷糊上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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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找过蝴蝶,他们车间的人告诉我,蝴蝶减刑释放了,刚走没几天,我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
  回车间的路上,我竟然碰上了王东,他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有些吃惊,问他怎么也来了这里?
  王东说,他也是刚来的,怎么被拉来的都不知道,现在还晕乎着呢,他分在基建大队,干民工活儿。
  我问他金高去了哪里?王东说,金高释放了,在北墅劳改队的时候就走了。
  随便聊了几句,我挥挥手让他走了,心呼啦一下空得厉害。
  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进了腊月门的某一天,王东来车间找我闲聊,说到杨波,他说:“你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我说,没有,我听可智说,她回家了,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搬哪里去了,我想她,可是我没有办法见到她。
  王东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哧一下鼻子说:“对你的行为,我表示强烈不满与鄙视。”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联想到当初我为了他跟金龙争风吃醋动手打了他嘛。我不想解释那事儿了,就是因为那事儿,我才跟他产生的误会,才在那种情况下乱了脑子,然后才出现金龙玩弄我于掌骨之间……一想起金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谈到以后回到社会怎样生活的话题,王东说,这事儿不用罗嗦,先砸残废了金龙,然后再朝小王八下家伙,全灭了杂碎们。我说:“先别想这么远,回家以后先把老人安顿好,然后再商量别的。”
  我一直没有见到林志扬,王东说,扬扬在教育科,教“学员”们裱画儿呢,很少出来。我说,等有时间我去找找他,至少应该明白在咱们进来这件事情上,他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王东说,别问了,劳改这几年我明白了不少道理,在某些小事情上不能太明白,那样受伤的是自己不说,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笑道:“你不是说你们两家是世仇吗,这下子想通了?”王东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事情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矛盾也在不断变化。现在我的主要矛盾不是扬扬,是金龙。”
  “扬扬被蝴蝶砸得很惨,”闷了一阵,王东说,“我听我们大队的一个伙计说,蝴蝶下队分在扬扬他们那个中队。一开始还没怎么着,扬扬以为没事儿了,整天跟他套近乎,说当初他砍金高是因为金高先打了他。蝴蝶没说什么,跟他还很客气,后来就突然出手了,把他拖到内管值班室的大门口,当着很多人的面儿把他修理成了一滩鼻涕。后来蝴蝶被严管了,扬扬坚决要求调离那个中队,说他学过裱画儿,就那么灰溜溜地去了教育科……操他妈的,扬扬可真给咱下街人壮脸啊,”王东总结道,“他就不会学着圆滑一些?比如我。当初我跟蝴蝶在看守所……”“打住打住,”心里憋屈,我不喜欢听他唠叨了,打断他道,“既然你的脑子那么大,以后回到社会上给我精明着点儿,别整天喊着砸这个砸那个的,你首先应该向家冠学习。”
  王东跟我瞪了一阵眼,脸一下子红得跟漆过一样:“宽哥,什么也不叨叨了,以后我听你的就是。”
  我点着他的胸口说:“回去以后,你首先应该跟淑芬断了联系,那不是你的,再跟他联系,你连鸡芭都保不住了。”
  一提淑芬,王东的表情就像嫪毐看见了潘金莲,又急又傻:“好东西都给金龙倒出来啊?我操他娘,不行!”
  我笑了,眯起眼睛说:“兄弟,记住我这句话,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屎,都是抢不得的。”
  王东一正脸,义正词严地宣称:“淑芬是我嘴里的屎!”
  送走王东,我蜷在墙角闷了好一阵子,感觉自己现在活得都不像人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从被警察抓起来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在监狱里整整呆了三年半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多么好的年华啊……还有不到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实在是太想回家了。有时候看见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苍蝇我都会羡慕,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地飞。中午收工,我排在队伍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已往那些自由的日子,胸口沉闷不堪∵近监舍大门,回头望望那条笔直的柏油路,我突然发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不值得留恋。抬头望望大墙外的那一抹天,很蓝,阳光也很柔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年前,我爸爸来了,先是念叨了一阵党的政策好,刑期少的可以来离家近的地方改造,然后就沉默了,目光躲闪,好象有什么心事。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把自己的身体搞好了比什么都强,等我出去,我给咱们家买一套大房子,你跟我妈一间,林宝宝跟来顺一间,我自己一间带厨房的,专门给你们做饭吃。我爸爸说,大宽你是个孝子,比你哥强多了,你爷爷老早就说过,咱们家谁都不顶事儿,就你能给咱们家买上大房子。我说,那是,我爷爷有先见之明呢,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我问爸爸:“我妈的身体还不错吧?”
  我爸爸低着头说:“还好还好,这阵子不大去医院了……医院也去不起,咱家没钱。”
  我说:“我嫂子不是还能在纸盒厂赚几个吗?让她先拿出来,等我出去以后还她。”
  我爸爸说:“她不在那里干了,在家看孩子呢。”
  我有些生气了:“来顺都七八岁了,她还在家看的什么孩子?打谱惯死他?”
  我爸爸不说话了,好象要叹口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声音又轻又模糊:“她也不容易……她妈以前不是脑子有毛病吗?她好象遗传呢。你别管这些了,家里有我呢。”林宝宝犯了神经病?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爸爸,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我抓着爸爸的手,用力摇晃。我爸爸掰开我的手,把脸转向了门口:“我该走了……没事儿,家里真的没事儿。你好好在里面改造,等你出去以后这些事情再跟你说。”我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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