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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怨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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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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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繐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份,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只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不听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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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第六章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著『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炼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繐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疋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坐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汰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饷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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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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