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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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拦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蹋了刚才那点。她要在她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账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帮帮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拚命支拄着,仿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抢夺着的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只肘弯上,弓起身来扯下自己的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到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只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什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戴着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么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拦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
〃三爷来了!〃两个都叫了起来。〃吓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著。〃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什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账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账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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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什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讲去,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钱,我们不欠你们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仿佛特别亮,花香混合著香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第十二章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说是儿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表,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覆。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做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嚜。〃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去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碱。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碱菜碱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碱,〃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他个子矮,吃碱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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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想起来的,借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