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2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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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夔麟心中一动,立刻邀到签押房,还将房门关上,方始跟高鹤鸣叙话。
“这杨国麟,”高鹤鸣放低了声音说:“卑职认得他,实实在在是个贵人。”
陈夔麟听人说过,这位“四老爷”为人迷迷糊糊,所以听得这话,不由得失笑了,语涉讥讽地答说:“原来老兄也认得贵人!”
“真的!一点不假。那年卑职到京里验看的时候,见过他!”
接着,高鹤鸣便讲他跟杨国麟见面的经过。
原来典史虽是个不上品的佐杂微官,但补缺以前,亦须进京,先去吏部注册,名为“投供”,然后依照次序拣选。选官的花样甚多,分单双月,单月接单月,双月接双月,正月选不上,便得三月里再选,又有各种班次,有除、有补、有转、有改、有升、有调,名虽各不相混,而有门路的亦可通融。总而言之,法令愈繁愈苛,胥吏的生财之道愈多愈宽。高鹤鸣为人粗率,亦不打听打听清楚,更不曾托人走门路,贸贸然上京“投供”,为吏部书办多方挑剔。而所有不合规定之处,却又不是一次告诉他,今天这个不对,明天那个又错,在京里待了三个月,尚无眉目,气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里的书办拚命。
受气还在其次,带来的川资告罄,已经到了非向同乡“告帮”不能得一饱的地步。好不容易又熬了个把月,才轮到双月“大选”。选官照例,大官或者要缺须“引见”,由皇帝亲自看一看,微秩小官,由九卿科道过目,称为“验看”。汉官验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地点在端门之内、午门之外、东向的“阙左门”下。那天六月二十五,高鹤鸣半夜里起身,趁早风凉,赶到紫禁城里,在阙左门外,匆匆地向书办报到。
“尊驾贵姓?”书办很客气地问。
“敝姓高,高鹤鸣。河南禹州人。”
“不错,你是河南口音。可是,你不姓高吧?”
“那,”高鹤鸣错愕莫名,“我自己的姓,我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你就拿家谱来,也不能当证明。我们是看册子,你看,册子上写的是:面白有须。你的胡子呢?”
这一问,将原已汗流浃背的高鹤鸣,问得冷汗一身,悔之莫及。前两天穷极无聊去逛庙会,遇见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乡,劝他剃掉胡子,可走好运,高鹤鸣心想,去了胡子显得年轻些,“验看”的九卿科道,或者看在“年轻力壮”四个字上,会得高抬贵手。因而欣听受劝,回到客栈,自己动手将两撇八字胡剃得光光。这一下便与名册所注不相符了。
转念一想,小小容貌改变,有何关系。有胡子就能做官,没胡子连典史都不能当,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因而答说:
“不要紧!我跟验看的大人,当面回明就是。”
“高老爷,你倒说得容易。你就不替我们想想,年貌不符,送上去挨骂的不是你,是我!验都不验,看都不看,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
听这一说,高鹤鸣才真的着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顿足搓手,差点要哭了出来。
“你请回去吧!今天六月二十五,下个月闰六月,闰月照例不选,七月里没有你的事。过了八月中秋,大概你的胡子也可以长齐了。”
“可是,可是……。”
“请吧,请吧!”书办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说着拿手一推。高鹤鸣一个立不住脚,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据高鹤鸣说,这个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狱神庙的杨国麟。当时他亦不问情由,只瞪着眼呵斥:“你们怎么欺侮外乡人?
胆敢在宫内行凶!可是不要脑袋了?“
吏部书办吓得连连请安赔不是。而高鹤鸣亦就得以免了无须之厄,顺利过关。
讲到这段往事,高鹤鸣眉飞色舞,得意欣慰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夔麟心想,此人虽有迷糊之名,还绝不至于无中生有,捏造这么一段故事。然则,这个杨国麟确有来头,未可忽视,只是高鹤鸣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有几处地方不能不问。
“那时,姓杨的穿的是什么服饰?”
“是亮纱的袍褂。”
“什么补子?是豹还是老虎?”武官的补子:三品为豹,四品为虎。陈夔麟疑心高鹤鸣遇见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卫,所以这样问说。
“记不得了。”
“那么,头上的顶戴呢?”
“好象是宝石。不过,记不清楚了。”
陈夔麟颇为失望。定神细想,如果是宝石顶,至少也是位公爵,而阙左门在午门以外,照规矩说,还不算进宫,当然有护卫侍从。从这一点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杨国麟的身分。
“我再请问,姓杨的是一个人,还是有随从?如果有随从,大概是几个人?老兄,务必仔细想一想看!”
“是!”高鹤鸣攒眉苦思,双眼乱眨着,好{炫&书&网}久,方始如释重负地说:“是一个人。没有错!”
这就不须再说了。陈夔麟可以断定,杨国麟是个侍卫,说不定还是个等级较低的蓝翎侍卫。同时又可以断定,杨国麟是汉军旗人,象立山一样,本姓为杨。
“老兄的遭遇很奇,也很巧,跟此人偏偏在此时此地重逢。杨国麟这一案,至今是个疑团,听老兄所说,越发觉得诡谲。既然你跟他有旧,再好没有,就请你好好照料。得便不妨跟他多谈谈。”
“是!”高鹤鸣答说:“他说些什么,卑职一定据实转陈。”
“很好,很好!不过,”陈夔麟正式说道:“你跟杨国麟的那一段渊源,以及他现在被看管的情形,老兄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这一层关系重大,倘或泄漏了,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我亦无法担待。”
“是,是!卑职明白。”
七九
回到监狱,高鹤鸣对待杨国麟更加恭谨。他始终相信杨国麟是个大贵人,每次去看他,都要把房门关得紧紧地。有个狱卒,怀疑莫释,有天舐破窗纸,往里偷窥,入眼大骇,只见“高四老爷”直挺地跪在“杨爷”面前回话。不过语声低微,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个秘密一泄漏,流言就象投石于湖那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地散了开去。及至电报传到武昌,说慈禧太后立了“大阿哥”,而且元旦朝贺,由“大阿哥”领头行礼,皇帝并不露面,就越发使人疑心,皇帝已经逃出京城,而“大阿哥”不久便要正位。甚至湖北的官场中亦颇有人相信,被看管在江夏县监狱,狱神庙中的神秘人物,即是当今皇上,杨国麟不过化名而已。
※ ※※
余诚格讲这个故事,足足有三刻钟之久。酒冷了又换,换了又冷,主客都无心饮食,为这个故事中的重重疑问所困扰了。
“我也隐约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只为这两年离奇古怪的谣言太多,所以没有理会。谁知道真有这样的事,岂不骇人听闻!”
“还有骇人听闻的事。”余诚格说:“那杨国麟居然还有手谕,派那个高四老爷当武昌知府。”
“这可是愈出愈奇了!”立山很感兴趣地问:“也愈来愈有趣味了。以后呢,高四老爷可曾做过一天‘大老爷’?”
“那倒不知道了。不过,我想这姓高的再迷糊,亦不至于拿着这张‘手谕’想去接陈夔麟的印把子吧?”
“他就想也不能够。”余庄儿抽嘴说道:“陈大老爷肯吗?”略停一下他又说:“我就不明白,这样荒唐的事,湖北张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为什么不办呢?”
“着!”立山使劲拍了一下手掌,“一语破的!最不可解者在此。张香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想居为奇货?”
“这也难说!”余诚格向余庄儿说:“我跟立四爷所谈的话,你可别说出去!”
“你老也是!我回避好不好?”
“不!不!坐着。”余诚格脸转向立山,“张香涛实在是个新党,不过他很会做官,一向善观风色。照我的看法,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却又不敢得罪皇太后。果然有废立之举,他说不定就会在这杨国麟身上做一篇文章。”
立山很注意地听着,沉吟了一会,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意味,不过这篇文章不好做。你倒说说,譬如你是张香涛,怎么做法?”
“容易得很!只跟报纸的访员透个风声,把这件疑案轰出来,再上个奏折,说民间流言甚盛,故而有狂悖之徒,胆敢如此假冒。为巩固国本,安定人心起见,应请皇上仍至庙祀。
这一下,不就把端王他们的野心打下去了吗?“
“言之有理!”立山说道:“来,来,该敬老兄一杯。”
自此而始,立山对余诚格倒是刮目相看了。原以为这位“余都老爷”除了会唬人以外,别无所长,如今看来,肚子里还着实有些丘壑。
“李少荃一直笑张香涛是书生之见。”余诚格干了酒,谈兴更好了,“其实书生也有书生可爱、可佩服的地方。”
于是余诚格谈了一个掌故。当吴三桂请清兵,李自成被逐,顺治入关,弘光帝即位南京时,南北同时发现了两位太子。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本名叫王之明,此人年纪甚轻,而口齿甚利。群臣会审时,有人叫他“王之明”,他应声质问:“为什么不叫我明之王?”搞得堂上张口结舌,几乎问不下去。
当时拥立弘光的一派,对这个王之明大伤脑筋,因为明知其假,却举不出他冒充的证据,而若无法证明其假,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以大位归还太子。于是,请一个人来验视真假,这个人叫方拱乾,崇祯年间当过东宫讲官,与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见的,由他来鉴定,当然最权威不过。“结果你猜怎么样?”余诚格自问自答:“方拱乾既不说真,亦不说假。面是见过了,始终不发一言。”
“这不就等于默认是真,”立山问说,“故意捣乱吗?”
“对了!原来方拱乾的用意,就是要让大家有此误解。因为弘光帝虽以近支亲藩,被选立为帝,而昏庸暗弱,毫无心肝。所以方拱乾有意捣乱,作为抗议。”余诚格紧接着说,“这段掌故,张香涛不能不知。他留着杨国麟不作处置,是从方拱乾那里学来的窍门。这两年天天说皇上有病,药方脉案,不时宣示。若有人意存叵测,行篡弑是实,张香涛就不妨以假作真,说皇上早已脱险,诏告天下,另立朝廷,行使大权。如今南中各省,心向皇上的多,各国公使亦愿意帮皇上的忙。
果然到了那步田地,可真有热闹好戏可看了!“
听得这番放言无忌的议论,连余庄儿都伸一伸舌头,觉得太过分了。立山急忙乱以他语:“酒话,酒话!替余都老爷来吧!”
“你们说我酒话,就算酒话。”余诚格兴犹未央,还要再谈时局,“大年初一,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个相。听算命的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民间相传:”闰八月,动刀兵。‘今年庚子年就是闰八月,这一年恐怕安静不了“
“闰八月也没有不好。同治元年就是闰八月,那年宫里有两个中秋,我记得很清楚。”立山想了一下说:“那年李中堂打上海,曾九帅围江宁,左侯在浙江反攻。洪杨之灭,就在那年打的基础。”
“不错!不过那年处处刀兵,打得很凶,也是真的。至于再往上推,咸丰元年也是闰八月,那就很惨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闰八月建号称王的,自此水陆并进,由长江顺流而下,扰攘十年来,祸及十余省。但愿今年的闰八月,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去。只怕……。”余诚格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余庄儿有些害怕了,“你老好象未卜先知,看出什么来了?”
余诚格略带歉意地说:“不是我吓你,实在是可怕。义和拳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说义和拳啊?”余庄儿笑道,“怎么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错,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诚格正色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而且不坏事则已,一坏事会搞出大乱子来。”他又转脸对立山说:“袁慰庭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独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说他在山东办义和拳那件事。”
“对了!可惜他不是直隶总督!”余诚格说,“义和拳在山东存身不住,往北流窜,如今枣强、景州、阜城、东光一带,练拳的象瘟疫一样,蔓延得很快,此事大为可忧。豫甫,你常有见皇太后的机会,何不相机密奏?”
“我可不敢管这个闲事。”说着,看一看余庄儿,没有再说下去。
余庄儿知趣,起身说道:“汤冷了。我让他们重做。”拿着一碗醋椒鱼汤,离桌而去。
“我跟你实说了吧!义和拳里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灭洋’幌子,一下打动了端王的心。刚子良亦很有回护的意思,动辄就说:”义和拳,义和拳,拳字当头,就是义民。‘荣仲华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过话没有说出来。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你想,我那能这么不知趣去多那个嘴。“
“你亦是国家大臣,眼看嘉庆年间有上谕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复燃,竟忍心不发一言。”
“啊哟哟,我的余都老爷,我非贤者,你责备得有点无的放矢。我算什么国家大臣?不过替老佛爷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为言官,就有言责,为什么不讲话?”
“当然要讲!”有了酒意的余诚格大声说道:“明后天我就要上折子。”
“算了,算了!老余,别为我一句玩笑的话认真。来、来,谈点儿风月。”
余诚格不作声,有点话不投机,两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这时,余庄儿带来一个精壮小伙子,立山认得,是他班子里的武生赵玉山。
“小赵儿,就是义和拳,两位要是对这唬人的玩意有兴味,问他就是。”
“喔,”余诚格问道,“你怎么会是义和拳呢?”
“好玩儿嘛!”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大家都在练,他也跟着他们练。”余庄儿替赵玉山回答,“他是武生,从小的幼工、腰脚都比人家来得俐落,所以还算‘二师兄’呢!”
“倒失敬了!”余诚格问,“你在那儿练的拳?”
“吴桥。”
“吴桥?吴桥不是不准练拳吗?”
原来赵玉山是畿南与山东德州接壤的吴桥县人。上年秋天,因为老母多病,辞班回吴桥去探望。不久,就有邻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