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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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孙海老板亲自装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帖了,曾国藩便在大年初二这天,给穆彰阿拜年的时候,亲手送给恩师。穆彰阿每年接到这份礼物后,照例都是乐呵呵地夸奖他的字又进步了,诗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这一天,这幅字被悬挂在客厅的显眼处,于是大家都来观摩,交口称赞。这时,穆彰阿则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手中滚动着两颗墨绿色和阗玉球,笑微微地望着他。而此刻的曾国藩,也是他一年中最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胡须修好了,剃头匠拿来一面玻璃镜。镜中的二品大员年轻儒雅,气色旺盛,是一副前途无量的气象。剃头匠在一旁恭维不止,曾国藩给他双倍的工钱,忽然荆七进来,神色慌忙地说:“大人,刚才部里匡老爷派人来,请大人速去园子里,说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国藩大吃一惊,吩咐备车,一面赶紧穿靴戴帽,上车直奔圆明园。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岁,患病两年多了。半个月前,宫中就传出病危的消息。大变的心理准备早已有了,但出于对皇上的情感,曾国藩仍不愿意这件事发生。清代自雍正之后,鉴于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诸皇子争夺帝位的弊病,改为秘密建储。皇帝一旦在心里定下继位者后,便将他的名字写两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储匣内,此匣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皇上病危之时,由亲贵王大臣共同打开身边密藏的一份,并将建储匣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启封,会同廷臣一同验看,无误后再公之于世。
道光帝的皇位继承人,两年前便定下来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猎,皇四子奕一矢未发,道光帝问他为何不射猎,他说不忍伤生而干天和。道光帝一时高兴,竟忘了祖制,当着臣下之面亲口说要立奕为太子,而且从那以后对奕也另眼相看。但毕竟没有履行过祖宗传下来的正式手续,也可能发生万一。谁来继大统,这可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大事。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命运,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国藩催马伕快马加鞭,生怕迟到了,赶不上见最后一面。
马伕使劲抽打着鞭子,两匹蒙古大青马像疯了似的向西奔跑,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被严寒化作一团白雾。还是晚了!马车刚到园门口,便听到一片山摇地动似的哭喊声。道光帝驾崩了!曾国藩一听,立刻晕倒在马车里,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道光帝对他的圣恩太重了。他的尊荣,他的富贵,以及他的家族的荣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荡皇恩。年轻的礼部侍郎擦干泪水,立即投入耗资巨大、礼仪繁琐的大丧筹备之中。他奉献的不仅仅是尽责尽力、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对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丧结束,他捧着颁发的遗念衣物,悲从中来。
随之而来的是咸丰帝罢黜穆彰阿,清除穆党,意料不到的变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亲身领略到了官场荣耀后面的险恶。从那以后,曾国藩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同时,也更加深化了对道光帝的思念。后来,每当事机不顺,与咸丰帝、慈禧不协的时候,这种思念便愈显得强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曾国藩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进入了现实,一眼看见穿衣镜中那个佝偻衰朽的老头,顿时凉到背脊,万念俱灰!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时候才蒙蒙眬眬地睡去。刚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见他来,便以手相招。他走过去,跪着。道光帝一反平时的不测天威,竟然和颜悦色地与他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道光帝头一偏,碰到龙案上,曾国藩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时,才发现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了。
“道光爷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国藩心里想,头又晕起来,伴随着肝部一阵阵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识到在世之日不会太久了,他要趁着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将自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诉九弟和儿子。
听说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国荃已知不妙,为了给大哥添几分喜悦,他终于决定将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转送给大哥。
“你哪有这种东西?”当曾国荃把这张虎皮展开时,曾国藩甚为惊喜。他抚摸着又长又软的金黄色起黑条花纹的江南虎皮,爱不释手,对九弟的这份厚礼十分满意。只颇为遗憾的是,十多年前没有得到它,那时衬托湘军统帅威风的,只是一张仿制的假虎皮。
“这是祥云的弟弟送给你的,他还送给了我一张。”见大哥喜欢,曾国荃心里高兴,他后悔进府的当天没有送上。
“祥云的兄弟?他现在哪里,他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虎皮?”李臣典死后,李臣章找过曾国藩多次,故记忆深。
“我这次在荻港码头上偶尔遇着了他,还在那里做了一天的客。”曾国荃两眼闪着亮光,将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哥。最后,他怀着一种极大的新鲜感说,“大哥,你大概没有想到吧,当年的湘军会与它的死对头长毛结伙成股,走出一条既不拥戴朝廷,又不与百姓作对的第三条路来。这世上事情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说完,他凝神望着大哥,急切地等待着回答。曾国藩没有搭腔,只是不断地缓慢地梳理着他的花白长须,两眼微微闭着。就这样,兄弟俩相对沉默了整整一刻钟。前吉字营统帅,不明白前湘军统帅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么。
“沅甫。”曾国藩终于开口了,亲切地叫了一声弟弟,并以充满着仁爱、友悌的目光望着他。“今早晨宣宗爷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应该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今夜,我们兄弟俩好好地将心里话聊聊,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话别了。”
没有想到猛虎山的经历竟然引起大哥这么长的沉默,而沉默之后的语言竟是这么凄怆,曾国荃神色沮丧,说:“大哥,你莫说这样的话,你才刚过六十岁,祖父祖母都享高寿,父母也都年近古稀,你为国家建了大功勋,为家族立了大功劳,祖宗神灵会保佑你长寿的。”
“我无德无才,不敢与父祖辈相比,至于说我是国家的功臣,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看法。”对于胞弟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国藩周身感到温暖。他苦笑着说,“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国家的罪魁祸首。”
“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原吉字营统帅一贯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他身边的一批荣获重赏的将领们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大功后面竟然还潜伏着大过。正因为如此,金陵攻下后,他觉得伯爵之赏不足以酬劳;鄂抚任上他目无官文,就连新湘军的失败,他也认为无损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叶塘买田起屋,都是理所当然的。
“沅甫,你以为长毛的灭亡是因为湘军的缘故吗?”曾国藩注视着九弟,目光虽然没有往昔的威厉,但仍使人不敢逼视。
“旗兵、绿营虽然也参与了一些战事,但他们不起主要作用,打败长毛的功劳,应当属于湘军。”曾国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个字——首先属于湘军中的吉字营,话到嘴边,又没有吐出。
“错了,沅甫。”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气数使然。”
曾国荃睁大眼睛望着大哥。这位贡生出身的九帅,自小就不愿意按照大哥的指教把书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实利,从不善于作抽象的深远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说的八字命运。他认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无能,他要做英雄强者,要做命运的主人。
“沅甫,大哥实话对你说,以你的吉字营为主的湘军,根本就不是成就伟业的军队。当然,听这话,作为吉字营的统帅,你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大哥是湘军的创建人,是最多时人数达二十万的湘军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若不是真正的实情,大哥我会这样说吗?”曾国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喝一口水,现在他的舌干口燥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湘军或许不能与商汤周武之师相比,但论功绩,我看也不在岳家军、戚家军之下,后期军纪固然不甚佳,岳、戚两家就一定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好?我就不信!这一点,还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梦中斗水盗的杜撰!”
曾国荃对大哥的说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辏г俗婢尽M蹶'运也扬言,为湘军修志一事非他莫属,他要秉董狐之笔,不溢美,不饰恶,为湘军存一信史。曾国荃一听急了,忙致书王辏г恕8嫠咚恍砀婢ê冢舨惶妫韵婢绕涫嵌约钟党さ蓝痰幕埃词沟窳税妫〕墒椋惨侔娣偈椋唤睬槊妗M保跤忠鹊哪涣牛指诚性诩业暮倍送醵ò仓幢市匆徊肯婢罚⒃ぶЦ倭揭拥娜蟊史选U庑┦虑椋醵济挥卸源蟾缣崞穑衷诳蠢锤灰颂崃恕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国藩预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争辩,只是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长毛的失败,乃至灭亡,主要的原因在他们自己身上。道光末年,从两广到两湖到两江,南方吏治甚为腐败,再加之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洪杨乘机以有田同耕、有饭同吃的口号蛊惑人心,聚众造反。那时地方官员颟顸昏愦,文不能守,武不能战,遂使洪杨坐大,窃据江宁,公然另立伪朝。盘踞江宁后,洪杨本性大暴露,所作所为与造反之初大不一样,于是人心丧失。到了咸丰六年的内讧,更加证明他们是一群争权夺利、残忍刻毒的强盗,当时有识之士已看到了他们的败灭定局。后来依靠诸如陈玉成、李秀成等枭悍之徒的垂死支撑,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军是趁着这些空子才侥幸成功的。倘若那时不是你我兄弟筹建湘军,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军,甚或是鲍超建川军,朱洪章建黔军,沈葆桢建闽军,都有可能取湘军之功而代之。换一个侧面说,假若我们的对手洪杨有中人之资,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称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师,那样也不容许有我湘军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运气好而捡来的吗?”
大哥的这番话有道理,但说侯伯之爵都是捡来的,未免贬己太甚。围安庆一年多,围金陵两年多的曾铁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倘若这个话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说出,他甚至会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着大哥,只见大哥脸色灰白,全身上下几无一丝活气,心想:大哥常说他胆气薄弱,是否他现在真的精神已尽,阳刚之气全无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压抑自己?曾国荃听家里人说,父亲临死前那半年,胆小得连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谦让不已。人们都说老太爷的阳气不多了,活不长了。想到这里,曾国荃不觉对大哥生发出一股怜悯之情来。他不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说得也太过分了,五等爵位还有捡的?这么多人想,别人怎么捡不到?难道运气都在我们头上,别人就没有运气?”
“你信不信,我不勉强,总之我是相信的。”曾国藩再次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水,右手又捋起长须来。“我给你讲几件事,你看是不是运气。咸丰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败,长沙官场尽是白眼,我自己也对前景失望,没想到塔、罗在湘潭十战十胜,不仅抵消了我的失败之过,还赢得了湘军的彻底翻身。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达开把我舢板全部引进鄱阳湖,然后全力围攻我水师,逼得我跳长江自杀,虽被救不死,但全军已溃败,正在垂手待擒之际,鲍春霆却突然率打粮之军归来,冲乱了长毛的阵脚,使我死里逃生。第三个例子,咸丰六年从樟树镇败回南昌,石达开将南昌城团团包围,炮声火光昼夜不息,南昌指日即破。做梦也没想到,长毛竟然在一夜之间撤走得干干净净。第四个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门,李秀成率数万大军已杀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门总共不到三千人,幕僚们几乎逃光,连李少荃都吓走了。我已写了遗嘱,枕剑而卧,随时准备自尽。结果又是让鲍春霆冲进祁门大山来救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进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继续打下去,霆军很可能也挡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周荇农、潘伯寅客气,称赞我是大经济从大学问中来,还说慈禧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给荇农、伯寅写信说,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曾国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来。
“沅甫,所以我先前对你说过,你本事虽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让一半与天。这‘天’就是指的运气。这样看,这样想,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少生许多闷气,这不仅是处世之道,也是养生之方。”
说到这里,曾国荃才第一次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李臣章与瞿荣光结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样看的呢?”曾国藩问九弟。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曾国荃想了想,说,“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至于瞿荣光,过去当过长毛,现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账。”
“沅甫,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曾国藩紧锁双眉,看着自己这个爵高秩隆的九弟,心中为他的见识浅薄而深深担忧。“胜利者的湘军和失败者的长毛结拜兄弟,共同谋事,在失败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还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来,失败者又有几成罪孽?猛虎山这两支人马的组合,岂不意味着把湘军和长毛扯成了一条平线?”
前吉字营统帅压根儿没有作过这样的深思,一时间,他简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联想究竟是精辟的见解,还是无稽之谈。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是其一,要害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大是大非的界线。我们湘军是保君父、卫孔孟的王师,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业,而长毛干的是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