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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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要大爷等五天,大爷会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就将香碧搂入怀中。“什么富商公子,叫他识相点,早点让出来,否则丁大爷不客气!”
鸨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巨商之子商量。那年轻人也是财大气粗、血气方刚,正跟香碧热乎得一刻都不能离,准备以巨资赎身长期相聚,岂肯让出!便气呼呼地冲出房门,指着丁蕙蘅的脸骂他无理取闹。这下可惹怒了这个衙内。他一挥手,几个恶奴一拥而上,乱拳打了起来。那富商之子酒色过度淘虚了身体,受不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丁蕙蘅知道闯下祸了,塞给鸨母二百两银子,要她收殓送回扬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宁。
那扬州富商也只这一个宝贝儿子,虽知死于巡抚公子之手,仗着有钱,他也不肯罢休,一面状告两江总督衙门,一面又暗中送给马新贻五千两银子。马新贻拿着此事为难了:不理嘛,人命关天,富商交接又甚广,江宁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后还得追查自己的责任,且五千两银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关丁日昌,这情面如何打得开呢?思来想去,还是受理了。
马新贻叫丁日昌到江宁来,与他商量此事如何办。丁日昌对儿子的作为十分恼恨,他到底要顾及巡抚的体面,不能不做些姿态。最后两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几个家丁各打一百板,选一个充军,赔偿银子一万两,革去丁蕙蘅的候补道之职。扬州富商勉强同意,一场人命案就这样了结了。事平之后,丁蕙蘅回到苏州,丁日昌气得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锁在府里,不准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办案后,丁老太太见孙子可怜,便放他出来。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于是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张文祥就是用三千两银子买下的刺客。
这是马案中又生发出的一团迷雾。曾国藩拿着这张无名禀帖,心头再添一层烦恼。说所告毫无根据吗?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闹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丢了候补道,这是事实。丁日昌也并不隐瞒此事,还专折上奏太后、皇上,承认自己教子不严,请求处分。说张文祥是丁蕙蘅买通的刺客,证据何在?且张文祥的招供中无丝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器重,在天津办案时对自己支持甚力,这样一桩谋刺总督的大案,没有铁证,怎能轻易牵连到他的头上!
曾国藩不置可否,将无头禀帖依旧封好,派人送到栖霞山,请郑敦谨处理。第二天,禀帖又回到曾国藩手中,郑敦谨批道:“此事须慎而又慎,请老中堂定夺。”
“这个滑头!”曾国藩苦笑着在心里说。尽管郑敦谨将担子又推了回来,但他的意思还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丁日昌头上。这点与曾国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结束?曾国藩为此苦苦地思索着。特地从山东赶来的马新贻的弟弟马四,天天来督署纠缠,哭着要曾国藩查出主谋。大概是马四在背后又进行了一些活动,这段时期来《京报》接连刊出几封御史的奏折,声言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山东籍京官联名上疏,振振有词地说,既然刺客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话,显然背后有主使,不查出主谋,无以告慰亡督在天之灵。更令朝廷担忧的是,洋人也在议论此事了。恭王奕䜣来了密函,说洋人嘲笑中国政府无能,案子发生五个多月了,凶手也当场抓获,却迟迟定不了案,令人遗憾。奕䜣敦促曾国藩早日了结马案,免得中外议论纷纷。
曾国藩很为难。有时他想,既然太后放了郑敦谨专程来宁处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担子都推到他身上去。回过头一想又不妥。倘若郑敦谨认真过问此案,他也可能诱出张文祥的招供来,张文祥仍会说自己是湘军的哨长、哥老会的二大爷。湘军中有哥老会,哥老会情形复杂,这些内幕外人并不十分清楚。如果张文祥把这些内幕都掀出来,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须有情节来讨好钦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坏了大事。湘军过去攻城略地、消灭长毛的功绩将会蒙上一层浓黑的阴影不说,连湘军唯一留下的人马——长江水师也可能会被解散,自己也可能会遭到意料不到的祸灾。不能把此案的终审推给郑敦谨,要在自己手里尽快结案。
“大人,彭大人、黄军门来访。”傍晚,当曾国藩兀自对着蜡烛枯坐时,亲兵进来禀告。
“请。”话音刚落,彭玉麟、黄翼升一先一后地迈进了门槛。
“涤丈,还在办理公务?”彭玉麟笑着问。
“没有,这一年多来,我夜晚是一点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着,真的是尸位素餐,问心有愧。”曾国藩边说边招呼他们坐下,亲兵献茶毕,退出。
“听说丁中丞送给你老一个水晶墨石,用里面的水点眼睛可使瞎眼复明,真有此事吗?”黄翼升问。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复明了。”曾国藩淡淡地笑着,说:“不过丁中丞倒是一片好心,那石头里的水虽不能使瞎眼复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觉清凉舒服。说不定还是靠了这种水,不然左目现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请两个洋医生来看看如何?”彭玉麟说。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让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眼不见心不烦。”曾国藩苦笑着说。彭、黄二人也苦笑着摇摇头。过一会儿,他问:“水师近来操练如何?当兵的不打仗,麻烦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练安排紧凑,才可勉强把他们的心拴住。”
彭玉麟说:“长江水师违纪犯法的事,近两年来屡禁不绝,吸食鸦片成风,打架斗殴还算是小事一桩,炮船挟带私盐、鸦片时有发生,有的营十天半月难得操练一次。”
“那个强抢民女,打死发妻的副将抓起来了吗?”曾国藩插话。
“早已抓起来了。”彭玉麟答,“这种事,若不是百姓拦舆告状,他长年驻黄石矶,一手遮天,我们哪里知道!”
“对这种人决不能手软讲情。雪琴嫉恶如仇,果断强硬,我很赞同。有人说你是彭打铁,其实带兵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打铁的性格。昌歧,你在这方面软了点。”曾国藩望着黄翼升说,“欧阳平抢民女,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发过,你没有认真过问。”
“老中堂指教的是。”黄翼升诚恳地说,“我看欧阳打仗也还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他也没当一回事。若是上次说重点,他或许也不至于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难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宽容,结果反而害了他。我们带兵的将领,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严,不能宽,这就是爱之以其道。”曾国藩说,又问:“欧阳平如何处置?”
“看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彭玉麟坚决地说。
“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将,非比寻常武职人员,各项证据都要充分,还要他自己签字画押。”曾国藩说。稍停一会儿,他以沉重的心情感叹,“历史上任何一种军队,不怕他组建之初是如何的纪律森严,以后又是如何的战功辉煌,时间一久,必定滋生暮气,直到腐烂败坏。前代不说,本朝的八旗兵、绿营,当初都是英勇善战的军队,入关统一全国以及平定三藩叛乱,都是靠的他们,后来不行了,但他们的威风至少还维持过几十年。我在衡州练勇之初,曾希望湘军不蹈八旗兵和绿营的覆辙,谁知打下江宁后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八成,留下水师这支军队,我寄予很大希望,愿他们成为抵御外侮的柱石长城,不想它也不争气。”
彭玉麟、黄翼升一齐说:“是我们辜负厚望,没有把水师整顿好。”
“这是气数使然,不能怪你们。”曾国藩轻轻地缓慢地说着,心中似有满腹苦恼要倒出来,但终于没有吐出。“二位今夜来有何事?”
“涤丈,长江水师发现了哥老会。”
“水师也有哥老会!”曾国藩惊讶地打断彭玉麟的话,他最担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是此事。申名标当年哗变,险成大祸,就是有哥老会在暗中串通唆使。审讯中还得知哥老会组织严密,更令他又怒又惧,所以霆军查出来的一百多个哥老会成员全被处以斩首。总以为如此严厉的镇压,能收到斩草除根的效果,岂料它竟在水师中复出。
“黄军门,你把详细情况对涤丈谈谈。”
“前些日子瓜洲总兵孙昌国在仪征巡视。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镇散步,见一家小酒店坐着三个水师官兵,边喝酒边交头接耳,行为鬼祟。他于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装着喝酒的样子仔细听。说的什么大半没听清楚,只听到说申名标被杀,张文祥眼看要剐,我们袍哥又要倒霉了。还说我们袍哥杀不尽斩不绝,到时我们劫法场。孙昌国一听,肯定他们是哥老会的,大怒,当时就派人将这三人抓了起来。一问,都是军官,一个千总,一个把总,一个外委把总。”
“他们要劫法场?”曾国藩惊问,“是要劫杀张文祥的法场?”
“审讯他们时,他们先不承认,后熬不过棍棒承认了,是劫张文祥的法场。不过,他们又说喝醉了酒,胡说八道的。”黄翼升答。
彭玉麟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欧阳平杀妻要严重得多,故特来禀报,请示如何处理。”
“这三个人呢?现关在哪里?”
“关在瓜洲总兵衙门。”黄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讯!”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这把火烧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经营的宅院。
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决不能张扬出去,曾国藩决定采取单个隔离的方式审讯。
先押进来的是一个把总,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进门后低头站着,面孔冷漠,一声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说着便是一脚扫去,那把总面朝地倒了下去,额头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戈什哈跨前一步,将他衣后领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来,木头似的立着,面孔依旧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将他肩膀一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刚才戈什哈这一扫一抓一压的三个连贯动作,便是清末衙门通行的给犯人的见面礼。
“你叫什么名字?”曾国藩板起脸,声音喑哑,跟昔日声震屋瓦的洪亮嗓音相比,已判若两人。
“文兼武。”文把总瓮声瓮气地回答,像是不服气。
“你是哥老会的?”曾国藩单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干脆。
“既不是哥老会的,为何自称袍哥?”曾国藩抓住要害逼问。
文兼武愣了一下,说:“弟兄们都是这么互相称呼的,大家都以为这样亲切。”≮我们备用网址:99down≯
“你认识申名标?”
“不认识。”
“认识张文祥?”
“也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劫法场?”曾国藩心想:莫非孙昌国真的抓错了人 ?'…99down'
“卑职喝多了酒,说话失了分寸。弟兄们都对张文祥佩服,说他是条好汉。既然是好汉,就会有别的好汉劫法场。《水浒传》里讲蔡九知府冤杀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汉来劫法场。”
“胡说八道!”曾国藩拍了一下案桌,“这张文祥是个死有余辜的罪犯,你们为何佩服他?”
文兼武并没有被这一声拍吓倒,他稍停一会儿,居然回答说:“弟兄们一佩服他的胆量。想那马制军乃一品大员,八面威风,张文祥敢在校场之中,万目之下公然行刺,这要多大的胆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既不逃命,又不牵连别人。这样的好汉,当兵的谁不佩服?”
曾国藩为官三十年,为湘勇统帅十余年,一个小小的犯罪把总,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改色,从容辩解,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胆量。“怪不得他口口声声称赞张文祥,这小子看来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他心里想。
“带下去!”曾国藩对着门口高喊。一个戈什哈进来,将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个押上来的是千总任高升。他刚一迈进门槛,便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中堂,你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出来,只求你不杀头。”
“我不杀你,你说吧!”曾国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老中堂说话算数?”任高升抹去眼泪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督一生从不说假话。”曾国藩仰起头,摆起大学士、总督大人的款式来。
“老中堂能给我写个字据吗?”任高升仰起脸,试探着问。
“这是一个老练油滑的兵痞!”曾国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要本督给你立字据。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强,给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个戈什哈横眉冷眼地过来,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职该死,卑职狗胆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饶恕,卑职全都招供。”任高升死劲将头向砖块上磕去,磕得鲜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从实招来。”曾国藩挥手。戈什哈出去了,门被重新关上。
任高升用前袖抹去满脸的血泪,带着哭腔说:“我们三人都参加了哥老会,我们那天喝多了酒,说的话都是放狗屁。说什么劫法场之类,都是让两杯酒给灌晕了头,互相吹牛皮逞好汉,其实都是假的。老中堂杀刺客,我们哪里敢去劫法场。”
“你这个千总管多少人 ?'…99down'”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参加了哥老会,你知道吗?”
任高升想了想,说:“有五六十个人。”
曾国藩吃了一惊,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个,四成占一成,这还了得!如果每个营都这样,两万水师中不就有五千哥老会!
“你们与申名标有什么联系?”
“我和申名标从前都是鲍提督手下庆字营的人,申名标当营官,我当哨官。霆军中有一部分人是从四川来的,哥老会在四川很盛行。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会,后来申名标也参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为大哥,他把我也拉进去了。后来闹饷,很多弟兄被杀,我和申名标等十几个弟兄逃了出来。我无处谋生,就改了个名字投了水师。申名标后来上了天目山,在法华寺削了发,以和尚的身份继续哥老会的活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