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比昙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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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宫里太监总管由苏茉尔陪同前来宣读皇太后的懿旨,大致是称赞父亲汗马著勋,为国事操劳乃至抱恙在身,有大勋劳,诣加殊礼。为便于政事得以顺畅无误,特准许他在府中接待要员,将批示奏拆所用印信符节交于父亲在府内保管使用。
当日,便在府中办了一个将这些御用品请入的庄严仪式。一时间,王府内大臣如潮般拥现,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父亲的亲信个个面泛红光,意气勃发,他们当中数十二伯阿济格说话声最大,笑声最响,只震的檐上的瓦片都好似飒飒而动,要掉将下来。他浑厚的嗓音直传进内院,大娘微皱眉头,果然隔不多时,大伯便被父亲叫到房里,出来时他脸上的嚣张气焰已平息了许多。
我躲在侧厅看外间的热闹,被他看见,将我一把拉住,他大手在我头上乱摸笑道:“东莪,好些日子没见,又长高啦。”
我看他一张红脸近在眼前,大脸上的麻子都微微地泛着油光,忙退开一步,向他行礼。他笑道:“越发标致了,听说你前儿个在宫里待了些时日,有哪个敢惹你不高兴的,只管和我说。”
这时大娘恰巧路过,忙过来笑道:“十二爷今儿个喝了不少吧,满脸红光呢”。他咧嘴一笑道:“这么大喜的日子自然要多喝些,想如今,咱十四弟的风光那是当世无二,这天下……”,大福晋慌忙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咱们妇眷是不懂的,也不会说话。要说就十二爷这高兴劲,让我们看了也觉着沾着喜气欢喜起来啦……弟妹有句不当的话,就怕您听了要扫您的性子。”
十二伯瞅了瞅她笑道:“说罢,哪有那么些个顾忌的”。大福晋眼望四周,轻声笑道:“高兴是一回事,今儿个府里人多,大伯有些什么话不妨只和你十四弟说说便是。现今这天下至亲的也就是你们哥俩啦,有什么言语,也都是兄弟间可担代的,可外人就不好说啦……”
十二伯看了她片刻,停了一会笑道:“行了,我多喝了些酒,这就醒醒去。弟妹的话,我记下了,啧啧啧,要不怎么说十四弟的福份可好的很呐”。
他转头看我笑道:“东莪,如今你阿玛在府里的日子多了,你一准高兴吧,赶明儿,大伯带你打猎去”。我应了,他转身朝外厅走去,大福晋目送他离开,轻轻的呼了口气,和我一同往内院去了。
父亲不用去朝殿后,省了不少来回的奔波,卧床的时间多了,慢慢的,他的身体也开始康复起来。
此时秋意渐深,天气虽十分清朗,但院内的梧桐叶起始变黄,秋风渐凉里多了几分萧瑟之感。
我每日除了陪父亲一起吃晚饭,其它时间,他不是休息就是在忙朝政的事,我也不敢常去打扰,都只在自已房中练字做画,有时不免想起博果尔的童趣、福临的言谈举止来,仔细分辨还是回想福临的时候多一些,想到他形只影单,这时又不知在哪里望天嗟叹,也不知道是否还和那些个笨武士玩摔角或是在和博果尔聊天么?不知有没有说起我呢?我常常望向窗外飘落的黄叶,浮想连篇。
这些日子,十二伯频频在府中出入,有时夜深时分方才离去。他每回离开,家中众人总要担心不少时候,因为父亲每次见他后,心情都十分恶劣,一点小事不当也会大发雷霆。
这日,大伯午时便匆匆而来,一头栽进父亲房里,众人都面有怨色,大娘便命大伙都各自回房去,我也随众而出,朝自已房间走去。
经过长廊时看到小院内的一株桂花迎风微动,摇落了不少白色的花瓣,星星点点的落在地上。我不由的走过去停足观看,吴尔库尼跟着我站了一会,我向她打手势,让她回房里去拿披风,她点头离开。
桂花树旁边是一条曲折的碎石小路,穿过花园也是通向内院卧室的捷径,我站了一会,没等到吴尔库尼,便信步朝花园走去。园中的秋海棠盛开正酿,秋风中又有桂花的淡淡清香朴面而来,很是适意,我漫步而行不知不觉已离卧室不远。
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我听的是父亲的声音,忙循声奔去。来到父亲卧房的窗外,果然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道:“……你素来言语莽撞,我念在你我一母同胞,事事容让三分。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他有十条性命,也留他不得!”
只听十二伯忿忿然道:“你要真顾念我,我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田地。谁不知道你偏爱多铎,我在你心里远不及他一分。哼,就算多铎今天仍在,他也必会和你说这番话,你也会不应他么?你也会这般痛斥他么?”
房里静了一会,父亲的声音缓缓道:“他知我至深,绝不会陷我于不义。”
十二伯又叫又跳:“你是说我这么做是陷你于不义?就算你真的想做辅佐成王的周公,世人能明白你么?福临那孺子能明白你么?……你……你可莫要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他此话一出,室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隔着窗子都仿似能觉得一阵阵寒气自屋内扑面而出。许久,只听父亲一字一顿森然道:“你说什么?”
十二伯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叫道:“成王败寇,这是千古不变的至理,你到今日还不能做个决断,到头来终有你悔不当初的日子。”他话音刚落,猛听得室内传来兵刃相交的巨响,我不假思索,拔腿就往里跑,与此同时,只听门“吱呀”一声已被人撞开,又听得大娘哭叫道:“王爷……”
我冲到门边,见到父亲与十二伯都执刀在手,僵持在那。父亲面色铁青,圆瞪双目瞪着十二伯,十二伯则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大娘跪倒在地,伸手牢牢抱着父亲的腿哭道:“王爷,您身子还没痊愈,可不能动气呀。十二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有口无心,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
她转向大伯又道:“如今,只剩你们俩个骨肉兄弟,十五叔在天有灵,看见你们这样,不知要怎样的痛心疾首……十二爷,你打小对两个弟弟照顾看护,王爷他时常和我说起,难道……难道你真要逼着王爷这么对你么?”
十二伯身子微微一晃,刹时间,脸如死灰,只听“啷铛”一声,他的刀落在了地上。他嘴唇颤栗道:“今日我所说的,确是为你着想。你真不允,我也是没有法子的,做兄弟的,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我知道自已说了罪无可恕的话。你……你杀了我吧。”
父亲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室内一片死静,各人仿似只能听到自已胸中的心跳声音,连大气也喘不上一口。就这样过了好一会,父亲将刀扔在地上,头也不回,朝内室慢慢走去。
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十二伯才“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大娘慢慢爬近他身旁想掺扶他,他俩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十二伯摇了摇头,又坐了一会,才慢慢地站直身子,我站在门边,他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缓缓离去。大娘伸手拭泪,对我轻轻摇头,关上了门。
我在门外站好了一会,才转身走开。到花园中找了一个石凳坐下,才觉得双腿酸软,全身竟不可抑止的微微发抖。父亲的眼神、十二伯的言语,还有初见福临时他看父亲的目光,时隔数月,那时的不安又重上心头。猛然一阵凉风吹过,我只觉得打心底里冷了出来,此时一件衣服披到我的身上,我抬头转身,正是吴尔库尼,我便由她搀扶,慢慢朝房里走去。
第三日,便是中秋佳节,府里张灯结彩,还在前院搭了戏台,两个浓装小旦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午后院里又做起了杂耍,这日府中拒了外客,只有自家妇眷及些堂亲聚首,男人们都和父亲在书房里,一时间院内莺莺燕燕,尽是女声。
我在旁待了一会,自觉身子有些微不适,况且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心境,便起身离席,进到内院,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庭院中的小桥下,几尾红鲤鱼争相追逐,我便站在一旁看着它们静静地发起呆来。
正迷糊间,却听见有人唤:“莪妹妹”,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堂兄多尼。他性子腼腆温和,在众多堂亲中很受父亲喜欢,多尼继承了十五叔多铎的俊朗外貌,性情却谨小慎微,是众人口中温润如玉的美少年。
他走到我身边道:“你在做什么?”我问:“你怎么不去看热闹?”他笑道:“你又为什么不去!”我们相视一笑,并肩在石径上漫步。
他问道:“初春时听说你大病了一场,我随你阿玛在外,后来……又没时间来看你”,我道:“早就好了,不过受了些风寒。”
他点头,看了看我道:“身子的底子是很重要的,你现在就要多出去走走,别老困在院子里。”我应了,他又道:“你要愿意,改日我带你出去骑马,十月前,我都闲着呢。”
我听他语调有变,便问:“哥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他摇头不答,我又道:“啊,定是十月里你又要出征,你平日最不喜欢行军打仗,对么?”他伸手在我额上轻轻一弹笑道:“你这个鬼灵精”,稍静了一会才道:“不是的,十月……原来你不知道呀!”
我看他神情古怪,越发好奇,缠着他定要问个明白,他摆手而笑,神色有些发窘道:“我说就是了,十月……十月我要成婚了。”
我拍手笑道:“真的?是哪家的小姐?”他笑道:“是敬谨郡王尼堪的外侄女,颖荣郡主,听说品貌俱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看他脸庞微微泛红,唇红齿白,比之同龄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便笑道:“那位小姐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我不知道,不过我倒知道她若知道嫁的是你,心里必十分喜欢。”
他看看我道:“你变了,从哪学的这么油腔滑调来取笑我,你别忘了,最多两年,你也有出阁的日子。”我被他说的满脸通红,嗔道:“我不和你说了”,他跟在身后低声陪笑,我俩一前一后走到池塘边。
走没多远,却见假山前面转角处,父亲背负双手,踱了过来,多尼看到了,忙恭迎上前垂首道:“十四伯!”
父亲看看我们笑道:“你们在这里呀,我说怎么看不到东莪,怎么,那么热闹你也不喜欢么?”我笑着挽住他的手臂道:“阿玛不是也不喜欢!”父亲微微一笑,看了看多尼,向院内走去,多尼跟在他身后道:“昨日我的折子……”父亲打断他的话道:“这样的日子里,咱们且不忙说朝堂上的事,你看这般金秋美景,难道也引不起你的兴致来么?”多尼恭敬的应了一声,跟在我们身后。
父亲对我说道:“你看你堂兄明明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却这幅少年老成的样子。不过,东莪,他在战场上却是另一番样貌,我每次看见都忍不住会想起你十五叔来。”他说到这里转头看看多尼,那多尼目不斜视,紧跟在后。
我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父亲也笑道:“你看你堂兄这幅模样,东莪,你有什么法子让他随和些么?”我笑道:“阿玛,那你就说说颖荣郡主的事吧!”
父亲仰天长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他叫道:“多尼,你不用跟在后面,走到我身边来”,多尼满脸通红,走上几步,站在我们身侧。
父亲笑道:“这个颖荣郡主我倒是见过一次,相貌就不用说了,嘿……只比我东莪稍逊一些,不过差别也是有限之至。”他看了看多尼又道:“这女孩性格开朗,才是最难得的,你们俩一静一动,可谓天造的一双。”多尼脸红的像个猪肝,额上还微微的渗出细汗来,我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父亲向他笑着点头道:“你看你哪像是驰骋过沙场的人”。
我们仨人信步走到假山旁的小亭子里,亭子一旁有几束青竹,微风吹动竹叶的声音传来,到处是秋天的声气。
父亲沉默了一会,看向多尼正色道:“多尼,你就像是我的孩儿一般,你办事谨慎,我是很看重的。但,你缺少你阿玛的那股子气魄,我说的可不是战场上的事,你饶勇善战,是很不错的。可是,你须知平日的朝堂才是一个更大的战场,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也要有敢于举言的胆气才行。你生在爱新觉罗家,又是一个男子,就是学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改变的法子是没有的,独善其身也绝非明智之举。”
他说完这话,眼望多尼,伸手放在他肩上道:“你的折子,我留中未发,也是这个道理,好在来日方长,你要记得我的话才好。”多尼双目含泪,抬头看向父亲,用力的点了点头。父亲道:“你去吧,我想和东莪多待一会儿”。他点头答应,又看看我算做道别,转身而去。
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转头向父亲,他也收回目光,看了看我道:“你喜欢你的这个堂兄么?”我点点头道:“他温文尔雅,与别的堂兄不同”。父亲点头道:“是呀,他确有些与咱们大漠长大的人不同的性情,但也正因如此,我加倍的担心他。”
他不再说话,独自静了一会,叹了口气,转向我道:“我们这会儿不谈他了,东莪……前些日子,我和你大伯在房里争执,我注意到……你也在场。”我垂下眼睛看看脚下的石子路。
只听父亲柔声道:“你吓着了么?”我摇了摇头,他又道:“那你……如何看待此事?”我抬头看他道:“我不懂的。”
父亲微微一笑,伸手搂住我的肩膀道:“你自然不懂,你倘若能懂,阿玛也就放心啦。”他顿了一顿道:“你年岁虽小,但自小聪慧过人,阿玛就是担心你不懂之余,却生出别的什么念头来。”
他牵着我手,在院内的长石凳上坐下,静了一会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叫黄巢的人,这人杀人成性,他所到之处绝无人迹,世人听闻他的名字无不望风丧胆。有一回,他带着大军打到福建,看到山路前有一个妇人在不远处奔逃,那妇人手里左手抱着一个7、8岁大的孩子,右手中牵的却是一个只有4、5岁大的孩子。”
“黄巢很是奇怪,他停下军马,独自上前询问,那妇人道:“因恐黄巢来犯,正要逃命去”,黄巢便问她“为何将大的孩子抱在身上,却让小的孩子奔跑呢?”那妇人答道:“那大的孩子是我伯父的,如今伯父一家已全部丧命,只留下这一个骨肉。而这个小的,不过是我自已的儿子罢了”……“倘若真的遇上黄巢,她必会松手放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