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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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不许可的。
于是他写了一道“敬陈史法”的奏疏,送了上去;奉旨发交“所司大学士”拟议,因而惹得他的长官,大为不满。
汤斌对修明史的见解,不是人云亦云的陈言,确有深入而不易为一般人所觉察的发现,他说,明朝的实录,亦有未必可信的,如明成祖夺他侄子建文帝的天下,即有许多隐讳。其次,明朝二百七十余年,“英贤辈出”,虽未做官,而懿行至性,可为楷模,而这些人物在实录及史馆的传稿中,是没有记载的。复次,正史中除了皇帝的“纪”和皇后以下的“传”以外,还有综述天文、地理、职官、科学,以及兵刑、财赋、艺文的“志”;列陈诸侯宰相的“表”,如果“不得其人,不历其事,不能悉其本末原委”。因此,他对修明史的办法,归纳为八个字的宗旨:“立法宜严、取材贵备”;完备的史料,存在于民间,“今日时代不远,故老犹存,遗书未烬”,正该及时“开献书之赏,下购求之全”。
搜求遗书,原是大家一直在谈的,但从没有人像汤斌般说得这么切实。汤斌的用心,是要保存历史的真相;而那般贰臣,最好淹没真相,免得他们出乖露丑,因此他的建议,成了逆耳之言,但道理上站得住,不好说什么。
终于,他们抓到了他的“毛病”。汤斌说:宋史修于元朝至正年间,特别传述文天祥的忠;而在顺治元、三年间,前明诸臣,也有“抗节不屈,临危致命”的,这与叛逆不同,“宜令纂修诸臣,勿事瞻顾,昭示纲常于世”。这段话在汤斌就事论事,只为纲常名教着想,无意于语中带刺,讥嘲什么人;但在那些身受明朝重录,而又靦颜事清,好官自为的大老来说,却有刺心之痛,切骨之恨。
汤斌的官职是国史院检讨,所以“内三院”——-一宏文院、秘书院、国史院的大学士,都是他的长官;当然,真正的长官是国史院大学士。
那时的国史院大学士有两个,一个名叫党崇雅,陕西宝鸡人,汤斌出生之前两年,他就中了进士,在明朝的官做到户部侍郎;人清后,老病侵寻,不大管事。
管事的另一个国史院大学士,在明朝也是个情郎;他是苏州密迩的吴江人,名叫金之俊,字岂凡。李自成破京师时,他曾饱受凌辱;多尔衮入关,降了清朝。虽事二姓,却与同时的贰臣,冯铨的无耻、刘正宗的忮刻、王永吉的奸猾,有所不同,总算是个有心人。有名的“十不从”,就是他的创议。
据说当多尔衮招降明臣时,他曾提出一个条件,要答允他十件事,方肯投降。多尔衰找了他来,当面询问;他所作的要求是保留一部分汉家的衣冠文物,概括为十从十不从:
开宗明义第一款,“男从女不从”,男子薂敫发,女子仍旧梳原来的发髻,不跟旗人妇女学梳“两把儿头”或者“燕尾”。
男子生前守清朝的法度,死后的丧仪,仍用明朝旧俗,这是“生从死不从”。死既不从,则阴世的一切,自然跟阳世不一样;做佛事超度,什么“疏头”、“路引”,都从明朝的花样,与清朝无涉,所以叫做“阳从阴不从”。
做官的,高坐堂皇,观瞻所系,自不能不穿朝珠补褂马蹄袖的清朝官服,但隶役依!日是明朝“红黑帽”的打扮,这叫“官从隶不从”。官宦从了,然而婚姻是一人一家之事,可以不从,所以新娘子凤冠霞帔,俨然明朝命妇,这是“仕宦从婚姻不从”。
再有就是“老从少不从”,孩子们百无禁忌,穿什么都可以。至于“儒从而释道不从”和“娼从而优伶不从”,是迁就事实,因为僧衣道袍,由来已古;而戏台上既然扮演的是前朝的故事,就必须用前朝的服饰。
最后两款,关系清朝的开国规模,“国号从官号不从”,国号大清而官号仍旧是大明的六部九卿,总督巡抚:“役税从文字语言不从”,起先满洲人说满洲话,汉人用汉语,到后来连满洲人也不能不用汉文,说汉语了。
这“十不从”又叫“十不降”,算是金之俊不忘祖宗,但也帮了清朝的忙,得以怀柔汉人。也就因为如此,金之俊深得皇帝的信任。当他接到交议的汤斌的奏议,感到十分为难;因为他是个相当通达的人,不以为汤斌的建议是错误的,但是他是个会做官的人,觉得汤斌的建议,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只好交付同官公议,别人都还好,只有冯铨气急败坏地说:“汤斌是什么意思?莫非反抗大清朝,都算忠义?这不是鼓励百姓造反吗?”
他扣下来的这顶“帽子”,太大太重,谁也承受不起。因此有心为汤斌开脱的人,也不敢开口了。
“这是奖助抗逆!岂凡,”他指着金之俊说,“应该奏请拟旨严饬。”
由于冯铨的坚持,金之俊不能也不敢有何异议,就照他的主张定议。“奖逆”的罪名非同小可,汤斌的同年同事,无不替他捏一把汗,劝他趁早设法疏通。
汤斌却泰然得很。在拟那道“敬陈史法”的奏疏时,他已经把利害得失考虑过了;他所着重的只是反躬自问,所想讲的话,是不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应诏陈言,敷衍塞责;还是有感而发,一时牢骚;还是名心本净,动人耳目?夜静更深之际,此心湛然,表里澄澈,可以确定这些话是自己一定要讲的。既然如此,安危祸福,在所不计;正与王阳明在龙场驿的心境相似。
那时皇帝住在南海子—一在永定门外之二十里,元朝名为“飞放泊”,是豢飞禽走兽之处;至明朝永乐年间,大加扩充,圈地一百二十里,修建一道长一万九千多丈的围墙,中心是一座高六丈,直径十九丈的高台,题名“晾鹰台”作为春萸秋狩的讲武之地。人清以后,在正北的大红门内,修了一座新行宫;皇帝因为不废骑射,同时便于与文学侍从之臣讲论经史,所以驻跸南海子的时候极多。
他的文学侍从之臣,是前一年亲自选定的,一共七个人,都是品学兼优的翰林。其中最受宠信的是方玄成,出身于安徽有名的世家;提起“桐城方家”,海内无不敬仰,崇祯年间名震江南的“四公子”中,有个湖广巡抚方孔炤的儿子方以智,就是他的宗族。
方玄成的父亲叫方拱乾,天启进士,在崇祯朝是东宫的讲官。李自成破京城,他被流寇抓住,后来设法脱身,逃到南京。那时南京正在闹真假太子案,如果太子是真,福王就得让位;因此马士英和阮大铖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这个太子假也是假,真也是假,非把他弄成假的不可。
当然,福王是无有不同意马、阮的主张的,他把崇祯朝当翰林编修的刘正宗找了来说:“太子如果是真的,你们怎么安排我?你们是从前的讲官,应该仔细认清楚。”
这个暗示,刘正宗完全明白,当时便表示会意。但刘正宗虽是翰林院编修,派充东宫讲官,只因明朝不大重视皇子教育,他就从来不曾见过太子。所以在宫门会审时,只好多方设计套问;想问出他是不是穆宗的小女儿延庆公主驸马王昺的侄孙王之明?
这个自称太子的十八岁少年,真的就是王之明。但他年纪虽轻,言词老辣非凡,问他是不是王之明,他厉声答道:“你们何不说‘明之王’?”
因为装得极像,把所有会审的大官儿都唬住了。刘正宗无可奈何,只好老实跟马士英报告,实在没有见过太子,无法分辨真伪。
“那么,”马士英焦躁地说,“总有人见过太子。我就不相信,这么许多京官,就没有人能识破真相!”
“只有一个。原任翰林院侍读方拱乾为太子讲过书。”
“那就找他来认。”
“是的。”刘正宗说:“方拱乾因为投逆的案子,现在关在镇抚司。”
“这还不容易,马上释放!只要他认出假的来,不但免罪,我还要复他的职,升他的官。”
于是方拱乾被放了出来。刘正宗用全帖把他请到家,迎面一见先道喜;说明经过,要求帮忙。方拱乾唯唯称是。
第二天仍旧在午门会审,假太子依然是那副煞有介事的派头。等刘正宗陪着方拱乾一到,假太子立刻以尊师重道的神态,起身作揖:“方先生,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方拱乾一看,不是太子!但是,他恨福王荒淫,马士英、阮大铖奸恶,有意不说真话;既不答应“太子”的招呼,也不说太子的真假,身子往后一缩,躲入人丛中,悄悄溜走了。
这一下,照听审的人看,明明已经认出是真,不过有所忌讳,不便明言而已。当时情况弄得很尴尬,有人说太子是虎牙,脚底下有两颗痣,七手八脚把“太子”的嘴巴扒开,鞋袜脱掉来验,都不相符。
“这明明是冒充!”东阁大学士王择,拍着桌子喝道:“不动刑,谅他不招。上夹棍!”
“太子”一上夹棍,疼得“太祖”、“皇考”乱喊。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江淮四镇”之一,驻兵仪征,比较正派的靖南侯黄得功,派了一名提塘官,飞骑到“行在”,遣来一通奏疏,抗议会审太子,说“东宫未必假冒,先帝子即大子;未有了无证明,混然雷同者。臣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议者少,即明白认识,亦不敢抗词取祸。”言外之意,真亦是真,假亦当真,以便维系人心。这与马、阮的主意,正好冲突。
黄得功外号“黄闯子”,十二岁当兵就杀过两个清军;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恼了他,说不定提兵渡江,以“清君侧”为名,后患不堪设想。只好暂且把“太子”收监。以后预亲王多择下江南,将“太子”带到北方,不知所终。
刘正宗与方拱乾都投了清,虽是同朝为官,刘正宗因为辨认太子的嫌隙,把方拱乾痛恨不止,总想找机会整他;但迁延日久,看样子机会越来越渺茫,因为方玄成的地位,已足以卫护他的父亲。
方玄成比汤斌早一科中进士;从被选“入帷幄,备顾问”后,皇帝跟他非常投缘,名为君臣,如同朋友,有时不叫方玄成的名子,叫他的号:“楼同!”甚至有时还开玩笑。
有一次皇帝听人说起,方拱乾的四个儿子,起名字都由“文头武脚”,所以玄成的三个弟弟,叫做享咸、膏茂、章酢。皇帝随即笑道:“于戏!哀哉!也是文头武脚。”皇帝出此这样没有顾忌的戏谑,可以想见他对方玄成是无话不谈的。
因此,看到金之俊和冯铨的复奏,他就先问方玄成:“汤斌为人怎么样?”
“敦品励行,学问优长。”方玄成答道:“不过臣知此人还不深。请皇上召曹本荣来垂询。”
曹本荣是方玄成的同年,也是备皇帝顾问的七词臣之一。他是湖北黄冈人,为人讲学,与汤斌的气味很相投,布袍蔬食,清节自励,讲究践履笃实;待人外冷内热。他也是研究阳明之学的,但并无门户之见,纂过一部很有用的书,叫做《五大儒语录》。
五大儒是程颐、朱熹、陆九渊和明朝初年的薛瑄及后来的王守仁。程、朱、薛是一系统,陆、王又是一个系统,而兼尊并重,正与汤斌的主张相同——他的行辈较高,汤斌很受他的益处,论关系是在师友之间。
因此,皇帝召见曹本荣,自然对汤斌是有利的,但是他也并不是阿私所好,说的都是实话。
听到赵大夫人骂贼而死的故事,皇帝颇为感动,“原来是节母之子!”他说,“有母如此,其子可知!”
“皇上圣明,”曹本荣提到“敬陈史法”疏,“汤斌本意,为万世纲常着想。诏求直言,为巨者,自当仰体皇上求治之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汤斌本人,言行必符;纵有鳗直的话,伏乞皇上察其本心,恕其愚直。”
“当然,当然。”皇帝看着方玄成说:“楼冈,你看怎么办?”
“汤斌的本意在砥砺气节;皇上欲求气节之士,以为忠义之臣,这正是奖励激励的机会。”
皇帝天资英敏,一听这话,立刻就懂了,轻轻拍着御案:“说得对!你们去把'炫書網整理提供'汤斌找来!”
于是曹本荣回去找着汤斌,带到南海子去见皇帝。看他神态静穆,举止端谨,皇帝便觉得他是个学养有素的有道之士;等问到家世、经历和学问,更觉得他人情练达,襟怀宽阔,抱着济世救人的弘愿。当时便感到踌躇,不知是让他留在京里,担任作育人材的职司,还是放出去做一个堪为榜样的地方官?
不论怎么样,当时总是高兴的;皇帝不但奖许他的忠诚,而且还安慰他,不必对金之俊和冯铨介意。皇帝非常通达,很坦率地说:“金之俊、冯铨问心有愧,为他们自己留地步,不能不说你‘奖逆’。尤其是冯铨的话,都是有作用的;不过我另有看法,他说:”人有优于文而无能无守的,有短于文而有能有守的;南方人优于文而行不符;北方人短于文而行或善。‘这句话是在攻击陈名夏,树立南北门户。照我看,他自己就是’优于文而行不符‘,不过我也不能因人废言,他劝我’取文行兼优者用之‘,这话更不错。“
“是!”汤斌答道,“皇上虚己以听,是则臣下不肯直言,就更有负圣心了。”
“‘虚己以听’四个字谈何容易?不过,我也总要多想一想推求本心,辨个是非。朝廷立贤无方,只要不立门户,不分地域、不挟私嫌、不作苛评,你们的话,我无有不听的!”
对这四个“不”,汤斌很冷静地反省了一下,一样都不犯,因而此心更觉泰然。同时,回到国史院,依旧孜孜不倦地做他的学问,并不因为皇帝召见,大为嘉许而稍有得色。
唯一的改变是,他在国史院中的工作更勤奋了。他原来做分内撰述清朝国史的工作,就定了一个宗旨,要把前明抗节致命的忠臣义士的事迹,尽量保留下来;现在面奉皇帝的温谕,益发无所顾忌,就事论事,振笔直书。但是每一篇稿子完成,送到长官那里核阅时,总被删改得一塌糊涂;汤斌每每据理力争,争不过就只好自己录下一个副稿,作为史料,留待将来修明史的参考。
到了秋天,他的职位应该要调动了。京官中清秘之职及御史,给事中等言官,在升迁上,一向优于六部的司官;进士点为庶吉士,教习期满,照例授职为编修或检讨;编检第一次升官,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