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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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我与在籍绅士也曾谈过,几乎异口同声,不愿大人为难。”郭琇很谨慎地说,“大人如果不便出面,尽可不闻不问。”
这话说得语气暧昧,汤斌一时不解,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他当然知道老百姓的爱戴,巴不得他长生不老,一辈子当江苏巡抚,所谓“不愿大人为难”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贿,由地方来应付;这应付无非是凑成一笔巨数,填京朝大官的贪壑。这话如果明说,知道他绝不能同意,郭琇所说的“尽可不闻不问”,正就是此意。
想是想明白了,总有些令人不信。前明好官获罪要钱来折赎,部民醵金相援,如他老师孙奇逢救左光斗的故事,已经难能可贵;地方百姓凑钱来替长官行贿,那可以说是千古创闻,而况数目又如是之巨!
这样想着,觉得表示态度,亦属多余,便即笑道:“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庑,如何又管此闲事!”
这一说,郭琇就无法再往下谈了,但心迹不能不表明,“大人,”他说,“若非与大人有关,我何苦管闲事?”
“盛情可感!”汤斌说道:“但望与我一样坚持,就是爱我了。”
“谨遵台命!”
郭琇果然言而有信,等吴江的绅士,得到风声,与苏州方面联络,有了成议,来见郭琇,请他代为禀达巡抚时,郭琇婉言拒绝,与朝中贪官,绝不妥协。
郭琇那里碰了钉子,苏州知县刘滋才那里亦碰了钉子,大家还不死心,居乡的绅士以曾任大学士的宋德宜为首,聚会商议,决定请藩司章钦文出面,七府一州共凑四十万银子交给他转送余国柱。
兹事体大,章钦文不敢擅自作主,特地去见汤斌,用江苏绅民,只为求得汤斌无事,可以为民造福,所以送这笔钱是为自己打算,与汤斌无干之类的话,希望打动他。哪知汤斌一点水都泼不进去。
“此事有三不可,蠲赋出于天恩,如今变成江苏百姓不得实惠,似乎皇上口惠而实不至,一不可。我生平自矢,不以一己富贵荣辱而降志,现在等于买官来做,良心何安?二不可。现在他要四十万,给了他了,将来要四百万,又将如何?三不可。因此,不但我不能理他,你们亦不能理他,否则造成陋规,害苦了百姓,我必指名严参。”
这一来,没有一个人敢再管这件事。余国柱派来的人的失望,自然可想而知。
三年大计,汤斌认为该当举荐的,除了郭琇、刘滋才以外,还有松江知府鲁超、上海知县史彩、通州知州边声扬、高淳知县张象翀、六合知县洪炜,但或者钱粮催科,尚有未清,或者因为盗案未破,不符部文规定,结果只能举荐一个松江府儒学教授陆在新。他是苏州人,举人出身。府、道、按、布各长官,都有优异的考语;汤斌亲考,列举事实,共有四条,除了勤于训诂,每月在明伦堂集合生徒讲学课艺,寒暑不更以外,还有三项卓异的行谊。
陆在新也是讲理学的,但绝不是腐儒,除了淡泊自甘,敦品励行以外,又留心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世务,农田水利,如何应兴应革,都能讲出一篇很深刻的道理来。至于约束松江府的秀才,最使得地方官感激的,就是不准秀才出入衙门、干预公事——江苏的劣绅最多,相沿成习,最喜欢干预公事;秀才见县官,只打躬、不磕头,言语冲撞,亦不能打他的屁股,利用这些优于一般老百姓的地位,包揽讼事,关说人情,包缴漕粮,生财之道多得很,地方官当然头痛,如今有陆在新管着,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陆在新为人极其热心,口才又好,所以经常接受府、县的邀请,城里城外,讲解上谕,宣扬政令,对地方立推行政务的帮助极大。在义学讲书,每日有课,极其辛苦,照例是有贽可收的,而陆在新一概不受。所以汤斌在叙明事实以后,下了这样的考语:
此一官者,为学力追先贤,司教克端士习,更能阐明孝经小学之旨,使共识明伦敦本之修,有许风化,不愧儒林,所当特举,以备拔抉擢。
以江苏地方之大,好官之多,三年计典,唯一能登荐牍的,只有陆在新一个人;而又是出于汤斌的保举,所以皇帝格外重视,特旨召见,亲加考间,果然是品学俱优的人才,御赐蟒袍,放到江西文风最盛的庐陵去当卸县,颇有政绩。
汤斌在江苏没有一天不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各地的灾情;这年——康熙二十四年,淮安、扬州、徐州府所属二十多州县,自五月到八月中,飘风露雨,接踵而至;此处古称天下的泽国,黄河、淮河、洪泽湖、高邮湖一齐涨大水,同时山洪暴发,水连天,天连水,一片汪洋,百姓几乎无路可逃。伤心惨目,汤斌还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城头上淌着眼泪,竟像傻了似地。
回到驻节的一条小渔船上,汤斌吩咐连夜回苏州。天黑灯昏,风骤雨急,秋天竟如严冬,汤斌冻得瑟瑟发抖,风湿病大作,痛得腰都直不起来,船家看不过,说找个避风的地方油一夜,明天一早再走,汤斌不肯,非要加紧赶回苏州不可。
一回巡抚衙门,连湿衣服都顾不得换,立即找了藩司章钦文、按察使丁永誉、苏松督粮道来商议放赈。
“如今第一大事是办米。今年湖广、江西大熟,米价甚低,我们派人买米来办平粜。”他问章钦文:“你看哪里有公款可以动用?”
“公款是有,但未经奏准,不能动用。”
“转眼严冬,等奏准了再去采办,米运到已经是明年的事,灾民早已不能活命。”汤斌又说:“反正办平粜是本钱可以收回的;到时候归垫,有何不可?这件事,我完全负责,将来上头有处分,我一个人承担。”
“为救百姓,没有让大人一个人担处分的道理。”章钦文说,“我拨五万银子出来,请大人指派采办人员。”
“你们公举!肯实心办事,清廉能干的才合格。”
即席推定松江府海防同知李经政、苏州府海防同知刘三杰,委任为采办委员;米款亦议定在前任巡抚疏浚茆河,特开捐例,溢收的款项内,动支五万两,随后平粜归垫。
于是连夜办公文,下委札、扫点起程;汤斌派了一名戈什哈通藩司,说李、刘三人动身以前,他要找他们谈一次话。李经政、刘三杰便约齐了一起去禀见。
“你们是司道公举的,操守才干,我都相信得过。”汤斌问道:“你们是一起采办,还是一个到湖广,一个到江西?”
“卑职两个已经商量过了,两个人一起办事,一则,遇事有个商量;再则彼此监督,务必仰体大人嘉惠灾黎的仁心,每一文钱的米。都到得了灾民嘴里。”
“有此存心,我听了很高兴。不过灾情紧急,你们要多多辛苦。还有,买米怎么买法,你们想过没有?”
李经政和刘三杰相顾愕然,拿钱买米,还有个买法,怎么买?李经政想了想答道:“湖广、江西两省的公文,已经办好了。到了那里自然是先投文,请两省帮忙,召集米商议价。”
“不是,不是!”汤斌摇着手说:“这一来就慢了。饱汉不知饿汉饥,讨价还价,大费工夫;说不定还有不法恶吏,从中操纵把持。所以投文可以,不必期望那两省帮忙。”
听这一说,果然有些道理;看来买米确是有个买法,刘三杰便看一看李经政,老实说道:“我看请汤大人指示吧!”
“对!”李经政对汤斌说:“请大人示下。”
汤斌点点头,屈着手指,从容说道:“第一,你们一到先打听市价;第二,打听好了,找米商自己打交道,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照市价买;第三,随买随运;第四,买到一半不要买了,你们等在那里听消息。”
“是!”
“还有件事,学程、朱讲究不欺的人,不肯做的;只是阳明之学,讲究推求本心,本心可质天日,做也不妨户
无端发这么一段议论,所为何来?李、刘二人只好顺着长官的语气,同声称是。
“你们到那里要说一半真话。说一半假话。真话是说淮扬灾情之重,百姓之惨;假话是说此地米贵如珠,一斗一金。”汤斌问道:“你们懂我的用意不懂!”
说破了怎么不懂?假报行情、迹近欺人无怪乎说学程朱的人不肯做!
因为其中别有妙用,李经政和刘三杰改变了计划,一个到江西,一个到湖北,一面买米,一面照汤斌的指示说“一半真话,一半假话”。这一半假话,打动了米商的心,一两银子一斗米,那就何必在本地卖米?到灾区去卖!
于是运河、长江中风帆相望,触目尽是米商;到了淮扬,才知大上其当。有些米商不服气,扳高不售;无奈“货到地头死”,你不卖有人卖,米多得是。汤斌一看这情形,通知章钦文,转告李、刘二人,江苏的米甚多,价钱亦不贵,不必再在产地买米。
接到章钦文的通知,李经政与刘三杰哈哈大笑,都觉得精明的商人,也会中了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的计,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也由此悟出了阳明之学的体与用,如果说汤斌所设的一计是诡道,则王阳明平宸濠,为了先声夺人,让叛逆惊疑迟徊,有所瞻顾起见,假造公文,说起兵多少万,分途围剿宸濠,岂非更不可取?
“持正体第一!”李经政这样对刘三杰说,“欲行诡道时,尽不妨行。只是诡道亦须无碍于善类。”
“是啊!”刘三杰深深点头,“其实湖广、江西的米商,闻风而集,钱还是有得赚的,只不是求取暴利而已。”
“灾民头上取暴利,于心何忍?汤大人亦绝不会客商人求取暴利;不过话又说回来,能用这样的手段,令人无从求取暴利,这才是为政的上乘功夫。”
汤斌就是在这样实实在在,时时刻刻不忘记百姓的施政中,获得了属员的敬仰。平粜的米款,连运费只花了两万六千两银子,很快地归还了公库。当然,光是这些米是不够的;只是先动公款买米的奏疏一上,足以看出灾情紧急,皇帝特派一名侍郎专程到江苏勘查,灾情果然严重,特准动用凤阳、徐州、淮安三府公仓的余粮,及历年的积谷,普施赈济。秋冬水退,灾民重理田园,但河患始终存在,皇帝决心,加紧整顿黄河下游。
在汤斌,由于江苏天下膏腴之区,尚有饿殍,内心的感触极深,自奉也更加刻苦,经常采巡抚衙门后国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买的莱,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因此得了个看似谐谑,而实为尊敬的外号,叫做“豆腐汤”。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编成一句口号,叫做“黄莲、半夏、人参汤”,意思是莅任之初,雷厉风行,百姓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黄莲般苦;以后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最后才感觉到,这一点点苦味,是“人参汤”的味道?入口为大补之剂。
汤斌自己的生活,在衣食无缺的小康之家看来,苦得像黄莲一样,夏天,从典当铺里买旧夏布帐子来用;冬天,汤夫人坐轿出门,西北风起处,有旧棉絮从轿帘里吹散出来——苏州人一提到此眼圈就会发红。
他有四个儿子,小的两个带在任上,亲自课读;老大、老二留在睢州,侍奉祖母,下帷读书。有一次汤斌看家用帐,写着“买鸡一只”,便即查问,老仆回报:“是大少爷来了,叫买的!”
汤斌大怒,把他的大儿子汤溥唤来,罚跪庭中,这样教训他说:“自从我到苏州,从不曾买过鸡!你以为苏州的鸡,像家乡那样便宜吗?你想吃鸡,回河南去!世上哪有读书人不能咬得菜根而可以做大事的!你马上回去,好好读书!”
他的大儿子已经三十四岁,幼承庭训,极其孝顺,听得这一顿责备,愧悔不已,涕泣请罪,而汤斌到底把他撵回去了。
一过重阳,汤斌的生日快到了;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这年五十九岁,苏州人做生日,讲究“做九不做十”,所以汤斌的五十九岁生日,便等于花甲之庆。
地方士绅集议,汤巡抚待民如此,老百姓必须有所表示,表示江苏人不是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人,所以他的五十九岁生日,必得替他“做一做”。
然而替汤斌做寿甚难,送寿礼不但不会收,说不定还要惹他生气;开筵唱戏,更不可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送一篇寿序,汤斌不能不收,而且也正好在这篇寿序中,表达三吴父老的敬爱之忧。
这是篇大文章,而天然有个第一等的大手笔在那里——归院尧峰山的汪苕文,他单名琬,学者称“尧峰先生”,自称钝翁,苏州人。汪尧峰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初授户部主事,升员外,升到部郎中。这类所谓“部曹”是政务推行的中坚人物,有才具最易显露;汪尧峰虽然文名甚盛,却不是书呆子,在户部尽心钩稽,积弊尽出;在刑部以六经诠释律例,是当时响当当的红司员。
到了顺治末年,江南发生“奏销案”,株连甚广,欠一文钱粮的,都会被革掉功名。汪家亦有旧欠,因而汪尧峰降官为京师北城“兵马司指挥”,这是个不文不武的管街坊地面的小官,真所谓“风尘俗吏”,在王公大臣眼里,就跟巨家大族看地保差不多;汪尧峰把这个官,做得有声有色,当时亲贵重臣的家人,许多是横行不法,鱼肉小民的豪奴,汪尧峰却能不顾情面,不畏势力,不遇到便罢,遇到了当街一顿板子,外加七斤二两重的一面枷,要悔过了才放。
过了两年,由兵马司指挥再升户部主事;这一次复入,更是锐意任事,最有名的一案,是裁减吴三桂的军饷,替国库省下了极可观的一笔经费。
由户部主事外放,汪尧峰当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差使,到江宁西新关去征税;税差有陋规,汪尧峰看看宦囊所积,可以养老了,便起了急流勇退之心,辞官回苏州,在尧峰山中筑了一座“皆山阁”,闭门著书。康熙十八年应征就试博学弘词,授职翰林院编修,编纂明史,跟汤斌成为同年、同事,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来的。
汪尧峰在史馆只有两个月,因为性情偏急,落落寡合,便告了病仍旧回到尧峰山;那时他的古文,几乎可称为海内独步,名公巨卿的寿序、墓志铭,都要来请教他,否则不足为荣。他跟汤斌的交情极深,就是大家不请他,他也要自告奋勇;所以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