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6部全)-第8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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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由曾九次上书丞相府……”李由愤愤然。
“呈给右丞相了?”李斯大皱眉头。
“这是父亲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报右丞相府,不能呈报父亲……”
“好,不说此事。只说三川郡如何靖乱!”李斯很是严厉。
“父亲,只要派来万余甲士,三川郡平乱不难!”
“如何不难?你能杀光了伤残刑徒与妇孺老幼?”
“至少,将滞留人等驱赶出三川郡。”
“岂有此理!别郡不是大秦天下么?一派胡言!”
“如此,听父亲示下。”
“妥善安置,就地化民。八个字,明白么!”
“父亲是说,出郡县之财力安置滞留人口?”李由大为惊讶。
“当此之时,唯有此法,不能再行激荡民乱!”
“父亲,秦法不救灾……”
“此非救灾,是救乱,是定大局!”
“父亲,李由明白!”
之后,李斯巡视了三川郡府库,给三川郡守李由写下了一道丞相手令:“特许三川郡以府库财货粮秣并官府占地安置民力,迅即平盗。”精明的李由从与父亲的断续交谈中,已经觉察出父亲处境的艰难,自感稳定三川郡对于父亲的重要,接令之后立即全力实施。李斯临走之时,李由的郡守官文已经到处张挂,四野流民已经有了欣喜之色。李斯料定,大巡狩回程之时,三川郡必将有大的改观。毕竟,李由是自己的儿子,不会轻慢大事。届时,三川郡民治将成为天下平定的楷模,李由也可擢升于庙堂,成为李斯的左右臂膀。
三川郡之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进入了陈郡。
这陈郡正当旧楚要地,北与旧韩之颍川郡毗邻,正是当年扶苏秘密查勘土地兼并黑潮的重点地域之一,也是历来的事端多发地,李斯不得不分外留心。当日住进陈城,李斯立即快马出令,召来了颍川郡守,将两郡政事一并处置。两郡守禀报说:目下土地兼并黑潮确有回流,然尚在掌控之中;原因是徭役民力未归乡里,秘密游荡的老世族想买土地也很难找到当家男人。目下两郡之难,是无法落实李斯早已经发出的征发令,征不齐闾左之民的千人徭役之数。李斯下令随行书吏认真查阅了两郡民籍,逐县逐乡做了统计,倒也是明明白白地呈现着各县各乡出动的徭役民力,闾左可征发者至多数百人而已。
“敢问丞相,渔阳戍边……非,非这千人之数么?”陈郡郡守虽小心翼翼,然心中愤懑却也是显然的,“长城竣工之后,本说民力归乡……今非但不归,还要再行征发……”
“田无男丁,家无精壮,亘古未闻也!”颍川郡守却是不遮不掩。
“目下非常之时,郡守何能如此颓丧?”李斯板着脸,“新君即位,主少国疑,屯戍北边正当急务。若匈奴趁机南下,天下重陷战乱之中,孰轻孰重?”
“但有蒙公在,何有此忧也!”颍川郡守叹息一声。
“大胆!”李斯厉声一喝,“先帝诏书,岂是私议之事!”
两郡守一齐默然了。若依秦法,李斯身为丞相,是完全可以立即问罪两位郡守的,更兼御史大夫嬴德在场,缉拿两郡守下狱是顺理成章的。但李斯没有问罪,更没有下令缉拿,而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声:“国家艰危之时,政事难免左右支绌也!老夫体察郡县之难,纵有权力亦不愿任意施为……然则,身为大臣,足下等宁坐观成败而不思尽力乎?”
“愿奉丞相令!”两郡守终归不再执拗了。
“老夫之见,”李斯第一次将政令变成了商榷口吻,“先行确认两名屯长,郡尉县尉护持,逐县逐乡物色闾左民力,能成得八九百之数便可发出。两位以为如何?”
“闾左屯长最难选,得后定。”颍川郡守面色难堪。
“也好,先定人数。”
“颍川郡,至多四五百人。”
“陈郡如何?”李斯黑着脸。
“陈郡虽大,从军人口多,闾左丁壮至多也是三五百。”
“便是说,两郡差强凑够千人之数?”
“难……”两人同声,欲言又止。
“再难也得千人之数。至少,不能少于九百人!”
“丞相,闾左之民最好不……”
“违令者国法从事!”李斯无奈,疾言厉色了。
“谨遵丞相令!”两位郡守终究领命了。
陈城一过,李斯立即南下项县。这项县乃陈郡南部大城,原本是楚国名将项燕的根基封地,项燕战死之后,项氏部族后裔虽大部转往江东隐匿,然在此地亦多有出没,历来是始皇帝东巡的镇抚地之一。二世不知此间根底,径自观赏山水而去,李斯却不能不留心。李斯没有要陈郡郡守随行,亲自率领护卫马队查勘了项城,并备细询问了县令,得知项氏部族很长时期没有在项城出没,项氏族人几乎已经在陈郡南部销声匿迹,李斯这才放心东去北上了。
进入泗水郡,李斯着重查勘了沛县。
年余之前,泗水郡守曾急书禀报丞相府,李斯又立即禀报了始皇帝:当时的泅水亭长刘邦率数百民力西赴徭役,途经芒砀山,民力多有逃亡,那个刘邦索性放走了其余民力,自己也畏罪隐匿不出,郡县查无音讯。当时李斯本欲彻查,然始皇帝却将其纳入次年大巡狩一体解决而没有单独查处。然则,次年大巡狩,也未查出这个山海流窜的刘邦的隐匿地点。今次东来,李斯想要清楚地知道,这个小小亭长究竟如何了?
到得泗水郡城,李斯同时召来砀郡郡守与追捕盗寇的郡尉,会同备细查问。两郡尉禀报说,两郡郡卒在芒山砀山之间搜寻多次,均未察觉刘邦踪迹。只闻当地民人传闻,说芒砀山深处常有怪异云气,五色具而不雨,必有奇人隐之。泗水郡郡守又禀报说,砀山下有一吕姓民户,其小女名吕雉,尝与人入山,但往云气聚集处走去,便能遇见山野怪人,疑为刘邦等流窜者,然追捕之时,又一无所见。李斯听罢禀报,一时默然不语了。两郡守郡尉则是异口同声,要追捕刘邦不难,但发两万甲士入山,必得刘邦死活之身!
“此等山野传闻,不足为凭据也。”
李斯终究没有大举操持。一则聚兵发兵皆难,秦军主力三大块,一在九原,一在陇西,一在南海,除此之外便是屯卫咸阳的五万新征发的北胡材士;郡县捕盗军兵,郡不过千县不过百,聚集十数郡郡兵搜捕一个逃亡亭长,显然是小题大做,动静太大了。只要大局安定,一个亭长逃亡,除了老死山林又能如何?于是,李斯马队离开了泗水郡东来,兼程追赶行营,终于在抵达吴越之前与皇帝行营会合了。
二世胡亥没有询问李斯后行巡视郡县之意,李斯也便打消了禀报的念头。好在除了警戒与提醒,也确实没有必须通过皇帝诏书的大事。行营进入江东,李斯又率亲信吏员离开皇帝行营,紧急查勘吴中治情。这吴中乃是会稽郡治所城邑,濒临震泽(今太湖),是楚国项氏后裔的活跃之地。上年春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对秘密聚集在江水下游各城邑的六国老世族大肆搜捕,复辟世族们遭受重创,一时都作鸟兽散了。那时李斯也在行营坐镇总事,清楚地知道顿弱与杨端和始终没有觅得项氏踪迹。当时,连同始皇帝在内的巡狩君臣,人人大觉惊诧。
然则,就在去冬今春的大雪时节,李斯却接到了关中栎阳令一份紧急密报:查得项燕之子项梁携侄子项羽秘密进入关中,以商旅之身住栎阳的渭风古寓,私行勾连迁入咸阳的山东旧世族。一月之后,二人被栎阳县尉缉拿下狱,因咸阳廷尉府公事滞留太多,故未立即押解咸阳。不料关押未及旬日,项梁叔侄突兀失踪。经查,乃栎阳狱吏司马欣受泗水郡蕲县狱吏曹咎之托,私放罪犯潜逃。目下司马欣已经被下狱,请丞相府会同廷尉府下书泗水郡,立即缉拿曹咎。东出巡狩之前,李斯查询了廷尉府,得知逮捕令已发下①,泗水郡与蕲县等地尚无回报。李斯进入吴中,便是要查勘此事。
“禀报丞相,自逮捕令发下,项氏早,早已在吴中遁形了。”
见丞相亲临,会稽郡守很是紧张,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李斯下令召来郡尉县尉一起禀报,各方也都众口一词,说项氏开春以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江东各地。李斯颇为疑惑,备细查问了项氏后裔原先在江东的作为。几个县尉禀报说,项梁在江东各地流窜,多化名乔装商旅之士与民众多方结交。但凡吴中有大举征发徭役事,抑或丧事,项梁等常为乡里亲自操持,事事办得井井有条。人皆云项梁暗中以兵法行事,民众很是拥戴。江东有童谣云:“国不国,民不民,旧人来,得我心。”这“旧人”二字,便是经年流窜江东之项氏也。因得人心,各县都是在项氏离开后才察觉踪迹的。再加郡县征发不断,郡卒县卒根本无力追踪此等四海流窜的人物,是放终无所获。
“项氏如此招摇作为,郡县如何不早早禀报?”李斯颇见严厉。
“丞相可查公文,在下禀报不下五七次!”郡守顿时急了。
“书呈何处?”
“右丞相府,御史大夫府。”
“何时呈报?”
“去冬今春,三个月内!”
“好。老夫尽知也。”
李斯不能再追问下去了,国政之乱,他能归咎何人哉!无奈之下,李斯只有殷殷叮嘱郡守县令郡尉县尉们留心查勘随时禀报,如此而已。追赶行营的一路上,那首江东童谣始终轰鸣在李斯耳畔,“国不国,民不民,旧人来,得我心”,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歌声也!曾几何时,一统山河的帝国竟是“国不国”了,万千黔首竟是“民不民”了,备受天下唾弃的六国贵族,竟至于“得我心”了;天下大势如江海洪流,其湍流巨漩竟如斯飞转,可叹乎,可畏乎!如此匪夷所思的人心大逆转,究在何人乎!……
赶到会稽山的皇帝行营时,李斯疲惫极了,郁闷极了。如此重大警讯,本当立即奏明皇帝会商对策。然则,对眼前这个醉心山水忽痴忽精的二世胡亥,说得明白么?赵高若在旁问得一句:“施政之权在丞相,如此乱象岂非丞相之罪乎!”李斯又当如何对答?只怕辩解都要大费心神了,君臣同心岂非痴人说梦?思忖良久,李斯还是打消了与胡亥会商政事的想头,只思谋如何在大巡狩之后尽快扭转天下民治了。
在会稽山,二世胡亥兴致勃勃地登临了大禹陵,也依着始皇帝巡狩格局,祭祀了禹帝,遥祭了舜帝,也遥望南海祈祷上天护佑南海秦军。诸事皆同,李斯却看得心头滴血。这个二世胡亥处处都轻薄得像个声色犬马的贵胄公子,祭文念得阴阳怪气突兀起伏,像极了赵高的宦官嗓音;上山只问奇花异草,祭祀只问牺牲薄厚,举凡国政民生绝难进入问答应对。李斯亦步亦趋于后,只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贵胄公子的侍奉门客,心头堵得慌。
好容易离开会稽山北上,李斯病了。
一路恍惚北进,胡亥始终没来探视李斯。只有赵高来了两次,说是奉皇帝之命抚慰丞相病体,也是寥寥数语便走了。李斯第一次深深体察到了暮年落寞境况,第一次体察到孤立无援的绝望心境,每每在帷幕之外的辚辚车声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到了旧齐滨海,李斯眼见曾经与始皇帝并肩登临的之罘岛,心绪稍见好转,终于被仆人扶着走出了高车。
抵达始皇帝曾经刻石宣政的碣石,二世胡亥忽然兴致大发,也要在父皇刻石旁留一方刻石,也要李斯题写,要原石工雕刻。赵高大是赞同,一口声赞颂此乃皇帝新政盛举,实在该当。一脸病容的李斯却大觉腻烦,不知胡亥有何新政可以宣示,然若拒绝,也实在难以出口。思忖一番,李斯遂于当晚写下了两三行文字,次日清晨呈进了行营。胡亥看也没看,便兴冲冲道:“好好好!正午刻石大典,大字刻上去,我便站在父皇身旁了!”倒是赵高拿过来看了一番笑道:“丞相文辞简约,也好!只是缺了些许后缀言语,可否补上?”李斯勉力笑道:“郎中令也是书家,不妨补上,也算合力了。”胡亥立即兴冲冲点头,赵高没有推辞,就势提笔,以李斯嬴德名义补上了两行。李斯也是看也没看,便点头认可了。
于是,碣石的始皇帝刻石旁,立起了如此一方石刻:
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世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以胡亥口吻所拟的刻石文辞之意是:既往金石已经宣示尽了始皇帝大政,今我承袭了皇帝之位,又来刻石,其作为比始皇帝差得太远了;如后世皇帝再来刻石,没有大功大德便更称不上了。后段缀语的意思是:臣李斯嬴德请刻诏书立石。皇帝不允;臣等明白了皇帝谦恭之心,再三固请,皇帝才答应了。前一半刻辞,说的全然事实,李斯之难堪愤懑已经明白无遗地显现出来。后缀辞,则是赵高为二世胡亥遮羞而已。胡亥白痴久矣,自顾玩乐不及其余,任你刻甚也不屑过问。赵高则很明白李斯的心思,且深感威胁,陷害李斯之心由是紧迫。
三月中,行营北上辽东,途经九原大军驻地,胡亥君臣竟无一人提出进入九原犒赏激励守边三十万大军。令李斯不解的是,九原统兵大将王离也没有派特使迎接,除了非召见不可的几个粮秣输送县令,其余各郡县竟没有任何动静,既往争相目睹皇帝出巡的盛况竟成了昨日梦境一般。胡亥赵高似乎不以为然,又似乎对九原大军有着一种隐隐的(炫)畏(书)惧(网)。胡亥扑闪着眼白极多的一双大眼,对李斯说的是:“赶赴辽东,是要巡视长城龙尾也!父皇巡视陇西,胡亥巡视辽东,头尾相续,何其盛况壮举哉!”竟只字未提九原犒军。
回程途中,李斯深感此事重大,郑重提出进入九原犒军。不料,胡亥吭哧半日还是不能决断。最后,还是赵高居中主张:单独召见王离,免去九原犒军。胡亥立即来神,红着脸一阵嚷嚷:“是也是也!朕日理万机,还要尽速赶回咸阳处置政事,有事对王离下诏便是,闹哄哄犒军,拿甚犒来?”李斯隐忍良久,也只有点头了。
年青的王离来了,没有带马队,也没有带军吏,真正的单人独马来了。胡亥又惊又喜地小宴了王离,却一句也没问为何如此。旁边的赵高也只闪烁着警觉的目光,也是一句话没问。倒是李斯分外坦然,问了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