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6部全)-第8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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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灭国大战再未交于任何未曾统领过大军的年青将领。从此而有王翦灭楚,王贲斩除燕赵根基并最后灭齐,而有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的王氏巨大军功。耐人寻味者,纵然是父亲少年挚友的蒙恬上将军,也没有灭国之战,而始终扛着风云难测的九原边患。凡此等等,皆在一个根本理念,便是父皇处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统帅决战国家命运,而不以国家命运轻易弄险,辄有挫折,则立即悔悟。这一切,事后看来似乎是那么简单,然身处其中,却绝非易事。便是被诸多名士们尊崇的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对能才功臣之杀戮也是屡见不鲜;春秋战国之世,各国杀戮功臣遗弃能才,更是连篇累牍地发生着。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国,也有过车裂商君、弃用张仪范雎、逼杀白起的耻辱事件。独有父皇亲政之后的秦国,除政见根本两端的吕不韦被父皇逼杀(赐死),此后没有一个功臣出事;纵然是父皇称帝,连借机贬黜功臣的事端也没有发生一件。可以说,始皇帝之秦帝国,其人才之雄厚之稳定,足以傲视千古!
忽然之间,栋梁摧折,父皇挺得住么?
灵车在关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进入咸阳,反倒平静了。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正阳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城门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扶苏护持着灵车进入太庙外松林时,远远便看见了郎中令蒙毅率领的皇室仪仗,看见了巍巍石坊前颤巍巍走来的父亲。那一刻,扶苏心头猛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倒下来。直到夜来苏醒,扶苏眼前仍然死死地定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四十岁出头的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鬓如霜须发灰白的老人!
“长公子,两老将军的灵柩无差,已经进了太庙冰室。”
扶苏是在张苍的温声细语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问:“目下何时?”张苍说:“堪堪二更。”扶苏霍然坐起,叫一声备车,便要进皇城探视父亲。张苍连忙拦住,说皇帝有口诏:扶苏自请护灵,殊为可嘉,养息复原后再议国事。正在此时,赵高来了,说皇帝陛下问长公子有无大碍?见赵高双眼红肿,扶苏忙问:“父皇目下如何?”赵高吭哧着说:“陛下刚刚从太庙冰室回来,又进了书房,连晚汤都没进,没人敢劝。”扶苏问:“蒙毅也不劝阻?”赵高说:“陛下已经叫郎中令守灵了,说在王贲蒙恬赶回之前,蒙毅专一守护灵柩。”扶苏一听,当即在张苍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身对赵高一挥手道:“走,我进皇城。”赵高吭哧着不知如何应答,扶苏已经大步出厅登车去了。赵高(炫)恍(书)然(网)大悟,二话不说连忙赶了出去。
东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见将军赵佗。
赵佗禀报说:两位老将军,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将军是在巡视闽越的回程中,一夜长卧不起,卯时过后军务司马进帐探视,老将军已经没有了气息。武成侯王翦,则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临时,河谷军营又响起了思乡的秦风。赵佗额外补充了几句,说自从五十万成军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了那数万女子南下,将士们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园,许多将士还与南海人成婚,军营是大大地稳定了。然每逢早晚,将士们还是遥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乡情歌,虽没有了原先那般激越凄苦,却也是遥望北方思念悠悠。赵佗听中军司马说,就在那晚,河谷歌声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泪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带着几名护卫军士跟去。武成侯却罕见地大发雷霆,谁也不许跟随。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司马放心不下,还是带着几名护卫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寻了许久,卫士们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发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武成侯。赵佗说,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当年陛下与武成侯最后会谈的所在。后来,随军的老太医说,自从皇帝那年北归,老将军的怪鱼残毒便时时发作,老太医多次要直接禀报皇帝,都被老将军事先发觉截下了。此后,老将军严令幕府将士吏员,敢有私议或泄露他病况者立斩无赦……
“陛下,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遗物。”
看着案头一方铜匣,嬴政皇帝眼帘一垂,大滴泪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有几分肃杀:“赵佗,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绝无虚言!”
“第一宗,任嚣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任嚣将军体魄大不如前,随军太医说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无就地治愈可能?”
“有。然得静养,不能操劳。两老将军一去,任将军已经瘦成人干了……”
“第二宗,军中大将,体魄病弱者有几个?”
“除却任嚣将军,皆是年青将尉,没听说谁有病。随军老太医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军兵死伤如何,可曾有过瘟病流行?”
“禀报陛下:我军从淮南一路南下,抵达南海、桂林、象郡,历时半年余;开始水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风。过五岭之后,便日见好转。抵达南海三郡,大多将士水土不服早没了,吃甚都没事!陛下那年去时,也曾亲眼看见,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余没有异常!毕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觉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末将愿受太医署勘验!”
“朕要你自家说,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赵佗一声哽咽扑拜在地,“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将军请起。”嬴政皇帝颇见艰难地扶起了赵佗,又靠上了坐榻,看着哽咽拭泪的赵佗良久无言。终于,嬴政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将军心下责朕多疑,朕无须计较也。朕今日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然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这副重担。若有变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时势使然也。将军本秦人,然多在军旅,未必清楚关中人口大局。朕今实言相告:今日关中,老秦人已经不足三成了。但有风云动荡,岂非大险哉!……”
“啊——”骤然之间,赵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复归肃然,“唯其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朕无法亲临决断。为国家计,为华夏计,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测风云,南海军切勿北上靖乱,当断然封闭扬粤新道,不使中原乱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军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乱?”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然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乱,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喷溅胸前,身子一软倒在了坐榻上。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水泉涌……
扶苏赵高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的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扶苏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方士,一个矍铄健旺却又沉静安详的老人,宽袍大袖,散发竹冠,散淡闲适,举止从容,确实叫人想起传闻中的世外高人气象。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父皇显然是刚刚在这个方士的救治下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胸前溅血的丝袍,人却是大见精神,脸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许多,若非嘴角那丝疲惫的笑意,大体已经与寻常时日的父皇相差无几了。刹那之间,扶苏对自己从来没见过却又从来深为厌恶的方士生出了一丝好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谢。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扶苏知道父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味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强忍着泪水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父皇胸前的血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父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禁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却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赵高已经领着一名侍女捧来了两只大铜盘。赵高盘中是一领轻软的干净丝袍,侍女盘中是一罐热气蒸腾香气诱人的羊骨汤。赵高两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经起身下榻了。扶苏连忙过去扶持,却被父亲断然地推开了。换过丝袍,喝罢了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顿时大见精神。
“扶苏,你来拟诏。”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父皇草拟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看了一眼双眼通红肿胀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阳。”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了诏书。
“付赵佗密诏。”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父亲那骤然变白的须发中蕴藏着何等的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父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却确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父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巨大的伤恸淹没时,父亲的目光却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机密长策。倏忽之间,扶苏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远,对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无与伦比地深厚了。
“扶苏,你去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满脸的汗水泪水,猛然长跪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纵身死万箭,魂灵亦不得入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了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色,“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必得是永远的秘密。明白么?”
“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高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华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