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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6部分

大秦帝国(1-6部全)-第5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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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默然了。秦王能将如此重大密事和盘托出,却只字不提他上书请辞之事,足见秦王根本没有罪他之心。即便是一个寻常老人,身后难以为继也是令人伤痛的,况乎一国之君?然则此等事又实在是太过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险,秦王只是诉说而无定策,如何能轻易出谋?思忖间便道:“我王深谋远虑,对储君之事必有所虑,老臣自当以我王之决断谋划行事。”
“范叔,”秦昭王灰白的长眉骤然扬起,一双老眼竟是目光炯炯,“要说本王之断,便是由你来查勘十一位王子,选一立储,而后你便兼领太傅教导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岁,尚可辅佐新君定国!”
“秦王!”范雎听得唏嘘不已,扑拜在地便是一声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却是愧不敢当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声便笑了,“本王留下遗诏:新君定国之后,许你辞官如何?”
范雎实在是不能再执意提辞官之事了,只有唯唯领命去了。
从此,范雎便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便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便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便只有那个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便悠然漂进了湖中。
“范叔,这小舟最是万无一失,你便说了。”
“启禀我王。”范雎斟酌着字眼缓缓道,“一年多来,老臣对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体有定。老臣以为:目下不宜动储君之位,仍当观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头顿时一跳:“范叔啊,这便是‘大体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却是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却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便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象,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噫——”秦昭王(炫)恍(书)然(网)讶然,老眼便是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后。本王如何便没有想到此处?范叔好谋划,一席话定我十年之忧也!”
范雎连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奖,老臣何敢当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范叔呵,甚时学得如此老儒气象了?当年之范叔何等洒脱快意,视王侯若粪土,看礼仪做撇履,何有今日老暮之气也!”
范雎心中骤然便是一沉,惶恐笑道:“老臣当年狂躁桀骜,对我王不敬,老臣想来便是汗颜不已,何敢当洒脱快意四字?”
“哪里话来?”秦昭王哈哈大笑,“拧了拧了,不消说得了。”大袖一摆,“上酒,今日与范叔痛饮一番!”
一时酒菜搬来,却是老秦凤酒肥羊炖。秦昭王显然是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轻松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与范雎对爵大饮,及至明月初升,君臣两人竟都是一脸红潮。范雎酒量原是极大,脸潮之后更是善饮,却只是得在放浪无拘行迹之时。今日面对老来性情无常的秦昭王,范雎却是心存戒惧节制为上,秦昭王说饮便饮,秦昭王不饮,自己绝不自饮。
饮着饮着,月亮便在蓝得透亮的夜空飘悠到了中天。秦昭王举爵望月,竟是一阵大笑又一阵唏嘘,兀自走到船头对着天中明月便是一声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宫,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赏赐也!”喊罢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便汩汩银线般落入湖面,口中却是兀自喃喃:“来,今日你我君臣再饮一爵,再饮一爵……”在船头秋风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过来,便是一声长叹:“内无良将,外多敌国,本王何其多忧也!”
苍老的声音在湖面随凤飘荡,范雎竟是无言以对了。
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四更天了,家老却还守在书房外等候。范雎一进书房,跟进来的家老便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铜管:“此件是一个叫做唐举的先生送来的。”
“唐举?”范雎大是惊讶,“他来咸阳了么?在何处下榻?”
“唐举先生在燕国游历,此信乃商旅义士带回。”
再不说话,范雎立即打开铜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寥寥两行,却是意味深长:
范叔如晤:闻兄境遇有不可言说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泽 将下咸阳,兄当妥为权衡,毋失时机也。慎之慎之。
骤然之间,范雎哈哈大笑:“知我者,唐举也!”
(第三部完)

第四部 阳谋春秋

楔子
公元前二五六年,刚过白露便是一场森森霜雾,天气顿时冷了。
霜降八月初,时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寻常庶民虽不谙此等天人玄机,却对年景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十几年间大战连绵,天下疲软得失了大形,天道时令岂能不乱?先是燕齐六年苦战,两国同时衰败。紧跟着便是秦赵两强大鏊兵,长平血战赵国奄奄一息,战后秦国两次攻赵兵败,也是垂垂无力。倏忽之间,战国中期号称天下四强的秦赵齐燕一齐衰落,天下顿时没了光彩。大军对垒的广袤战场沉寂了,使节纵横的宽阔官道冷清了,逃穷避战的难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错人马喧嚣的关隘也萧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连大河南北莽莽丛林中的大象都蛰伏到山坳里去了。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在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着,连向夙敌嘶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地翻覆的战国之世,第一次进入了令人颤栗的寂然峡谷。
却说这个寒冷的秋日,燕赵边境人迹寥落,从北方群山银线般抽出的燕赵官道一进易水河谷便埋进了茫茫纱帐,清晨的太阳也变得红蒙蒙混沌起来。便在此时,一阵清脆激烈的马蹄声如急雨而来,倏忽从北方官道掠进了河谷山口。堪堪两个转弯,一阵大笑声在高处突兀荡开,茫茫霜舞中直是天外之音!骤然之间骏马一声长嘶,急雨般的马蹄声骤然收敛,便闻骑士高声喝问:“何方高士?现身说话!”
“蔡泽离燕,欲投何处?”云雾中的声音浑厚悠远。
“阁下何人?知我蔡泽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泽也。唐举岂能不知?”
骑士便是一阵大笑:“原是易学大家唐举也。中途截道,却是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过急也。”话音落点,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骑士对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见一领青袍一顶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个世外隐者。
“唐举之言何意?蔡泽却是不明。”红衣骑士一脸不屑的微笑。
“弱冠离家,游说诸侯十五年而不遇,足下竟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识我长策大谋,岂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责己,孔孟之迂阔也。”
“唐举!”骑士面色胀红马鞭直指,“你说我计然家与孔孟一辙么!”
“计然之学,重经济而轻法制,与秦国却是南辕北辙也。”
骑士脸色倏忽一变,跳下马来便是一拱:“先生何以教我?”
青袍者笃笃一点竹杖:“秦以法治立国,治秦便得以固法为本,法固而后行计然长策,固法与富国并举,咸阳方可立足矣。”
骑士脸色倏忽又是一变:“先生此言,莫非为范雎预谋退路?”
“才大心小,蔡泽之谓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便转身而去。
“且慢!”骑士深深一躬,“先生原为我谋,就此谢过。然则,蔡泽尚有一请。”
“老夫知无不言。”
骑士却是语态昂昂:“闻得先生易学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兑百日之内必任赵国丞相,竟是应验无差。蔡泽敢请先生一相。”
青袍者脸色便是一沉:“大丈夫者,当为则为。预断吉凶,却非名士之道。”
“先生差矣!”骑士骄傲地笑着,“蔡泽不忧功业不成,何求预断吉凶?我所忧者,人生苦短也。唯请先生明示,蔡泽人寿几何?”
“既然如此,老夫便做一回相师了。”目光从骑士身上扫过,青袍者便是悠然一笑,“足下身形五官特异不群:鼻粗仰天,脖颈奇短,肩宽高耸,膝挛罗圈,眉眼拥挤,面色却是焦黑透红。此相谓之‘魋颜蹙齃’,为异人异相,可享高寿也。”骑士两手漫不经心地绞着马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高寿之说模糊无定,不当出自大师之口。料事能测百日之期,人寿岂一个〃高〃字了得?”青袍者微微一笑,“足下既要考究我易家相学之深浅,老夫便直言不讳了:自今而后,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命,当在七十八岁时寿终正寝。”骑士顿时哈哈大笑:“佩相印,结紫绶,膏粱齿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点竹杖:“然则,老夫尚有一言……”
“功业之事,无须先生指点。”骑士一拱手打断,说声告辞便飞身上马。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竟风驰电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阵,便摇头叹息着消失在了云雾山中。
旬日之后,这蔡泽便进了咸阳,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来。社寓者,商社寓所也。这燕山社寓,便是燕国商社的公寓。此时燕国商旅大见萎缩,咸阳燕商已经远远没有了燕昭王时的声势,煌煌一片燕式庭院,竟是空荡荡日见萧瑟。不意有故国名士入住,燕商们不禁大喜过望,便捐金大宴,将赫赫有名的六国大商与旅居咸阳的山东名士们一拨拨请来,川流不息地与蔡泽做风雅盘桓。这蔡泽也是卓尔不群,第一次宴席便是高谈阔论:“即墨大战,燕齐两衰。长平大战,秦赵两衰。若无变身新法,秦国不能再起也!”有士子便问先生志向,这蔡泽更是语惊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时席间哗然。不消几日,蔡泽公然谋求秦国丞相的勃勃雄心,便在咸阳巷闾流传开来,成了轰动秦人的一则奇闻。消息传到丞相府,范雎却是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得一见。”于是,家老便奉命驾着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请来了这位燕国名士。
蔡泽却是洒脱不羁,下得轺车不待通报,站在门厅便是一阵大笑:“应侯何在?燕山蔡泽来也!”径自摇着奇特的罗圈步悠悠然进了两厢灯火之中。方入第三进大庭院,却有一阵笑声从迎面风灯摇曳处飘了过来:“未飞先振翼,声闻三千里,必是燕山鸿鹄来也!”随着笑声,便见一人布衣散发大步走到面前。蔡泽便是一拱手高声道:“其翼若垂天之云,不振焉得高飞?”范睢不禁哈哈大笑:“惊世大言,天下无出其右也!”蔡泽却突然呵呵笑了:“岂敢岂敢,原是在下心虚,大言壮胆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赞为鸿鹄,足下竟自认北溟鲲鹏,一惊一乍,果是游说有术也。”蔡泽这才肃然一躬:“不敢班门弄斧,在下原是为进言丞相而来。”范雎虚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备而来,厅中说话。”
进得厅中,范雎吩咐女仆煮茶。蔡泽一耸鼻头笑道:“秦有太一山,这茶香算得纯正。”范雎便道:“饮得太一茶,差强便是秦人了。”蔡泽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炖,也还是燕人一个。”范雎笑道:“做得秦国事,便是秦国人,何在乎咥羊吃茶?”蔡泽又是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应侯为秦做事十余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说话间女仆便将热腾腾茶水捧了上来,范雎扬手一个虚请,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挡,看来是有话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说辞,老夫洗耳恭听。”
蔡泽对着大陶杯冒出的腾腾茶气深深地做了一个吐纳,方才悠然笑道:“应侯天下大器,何以见事却如此迟缓?”见范睢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时,人有代谢。功成者退,后来者进,君以为然否?”
范雎鼻头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说话。
“身强体健,心境高远,当是名士人生,应侯以为然否?”
“……”
“建功立业,千秋传颂,终其天年而无晚灾,可是人生善事?”
“……”
蔡泽大是尴尬,终于不甘这种有问无答的自说自话了,细长的手指叩着座案便是一泻直下:“五百年来,天下强国之功臣莫过于越之文仲、楚之吴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惨死,余恨悠悠。细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余,立身之道不足也。虽有功业刻于史书,却终无大德流传后世,诚为憾事也。”
“足下鲲鹏高远,却以何为传世大德?”范睢揶揄地笑着。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泽词锋大展,“功成身死,是为小德。无功身全,是为无德。恶行遗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以全身而终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与贤哲极致相去甚远,不足效法也!”
“以鲲鹏高见,五百年来何人大德当可效法?”
“前有陶朱公范蠡,后有武信君张仪。功成隐迹而享尽人生极乐,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声,范睢拍案而起:“蔡泽大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唯以个人安危为至高,谈何大德传世?文仲治越安民,宁自杀于相位而不随范蠡隐退。吴起变楚,明知与贵族为敌而不避凶杀。商君变秦,宁取杀身之祸而止息秦国内乱。此三人者,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宁负重屈己而不荒政误民,宁做牺牲而不乱政误国,堪称大德之最高风范,忠节之千古楷模!至于范蠡张仪者流,知难而退,见祸而走,狗苟蝇营于山野林泉,竟有尔等视为全功全德,当真令范雎汗颜也。足下自诩鲲鹏,却执篷间雀之说辞,便欲取范雎而代之,也未免小瞧这颗秦国相印了。”
蔡泽面色通红,却可劲儿地呵呵笑着:“应侯之见,何为名士大德?”
“以义死难,死而全国!”范睢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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