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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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本朝之事,仲长统不禁叹口气,伸出颤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写的书籍——他们这一派的学者本是起自王莽时重用的扬雄,后有桓谭、王充、王符之流。这一派虽出于儒家,却是批判武帝以来官家之儒,欲复孔子之真儒!
扬雄拟《周易》而作《太玄》、拟《论语》而撰《法言》;桓谭著《新书》论古今之道,批判谶纬;王充作《论衡》否鬼神之谈;王符作《潜夫论》述世情善恶。仲长统坚信《昌言》不输前人之作,从古至今没人似他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么呢?
扬雄之所以显
名一时,只是王莽将其当做改换天命的一颗棋子,最后险些坠楼而死,成了笑柄。桓谭因批判谶纬被光武帝逐出洛阳,忧愤而死。王充才智虽高,仕途不过功曹;王符更是终身不曾为官。即便他们标榜的那位孔夫子,生无尺土、幼年失父、周流应聘、困厄陈蔡、削迹绝粮、死于阙里。圣人先哲尽皆如此,仲长统的落寞结局难道是意外?
他不再奢求什么,只想死前再看看自己写的书,唯恐自己将成为这部书的最后一位读者——因为他明白,后世君王也要以天命自诩,而且也要以世族豪强为政,如果连曹操这等“离经叛道”之主最终都不能采纳他的想法,后世帝王更不会接受了。这部书必将淹没于历史长河,洋洋洒洒三十四卷文章,不知千载之下能残存几章几句。仲长统紧紧攥着他的书,对后世充满了迷茫——
中兴二百载,我们做了什么?无外乎两件事,以儒家经学为治国之本,以豪强士族为统治之臣,剩下就是无休无止的外戚、宦官之争,没完没了地跟羌人、鲜卑交战。昔日儒墨两家并称显学,一定是有道理的,儒家重礼法等级,墨家讲兼爱尚同。孝武帝独崇一家本已偏颇,况乎又以公孙弘之类伪学者为儒宗,儒家成了帝王的光鲜脸皮。王莽搞谶纬变本加厉,光武“从善如流”更加推行,皇帝变成了神。连最昏庸的孝灵帝尚要勘定六经,别的他不知道,就知道以官家学术桎梏人心,要保住他那张位子!这岂是儒家本意?
孔夫子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孔夫子也未必非以周礼为尊,不过是周礼临近可证,若夏礼、殷礼流传不衰可正世道,又有何不可?古之儒者,执著而不失变通,仁爱而不无刚骨。国家以何种法则治理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使天下安、使百姓安。若一味把某种思想当做自己独霸天下的挡箭牌,还口口声声为百姓、为社稷,那就是独夫民贼!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人事为本,天道为末。
至于以世家豪门垄断朝堂,虽属无奈,但这也是帝王保住其位的办法。毕竟以所谓经义起家之人还算是自己人,他们固然会侵凌帝王利益,欺压良善给朝廷招怨,但他们终是一起压抑芸芸众生的。虽说秦汉行郡县已久,但从古至今朝廷的政令都只能推行到县一级,至于乡野村庄以下,那就不知究竟是谁的天下啦!
先朝风谣有云“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可天底下有几个范滂、岑晊那样的良士?朝廷若不扼制这些郡望豪门,只怕日后地方行政法度的实权都要渐落他们之手了。
下有乡绅土豪,上有郡望之家,结果士族豪门不问贤愚屡任显职,官位代代传,门生故吏结党营私遍布朝野——周天子时代结束了,诸侯、贵族的时代也过去了,又该这群垄断朝纲的士族官官相护把持天下了。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官官相护,还有官官相害呢!高官大族也是各怀异心,争权夺势你死我活。成者高高在上,败者则被冠以社稷罪人的帽子推翻在地,其实不论站着的还是倒下的,皆一路货色。叔孙穆子有云“世禄也,非不朽也”,早晚也有走上绝路那一天……
国家是什么?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锅粥,粥的主人是皇帝,仕途之人便是帮皇帝熬这锅粥的人,大家看着火,但总有人嘴馋要偷喝。刚开始旁人看见了要指责,时间长了再有人偷,看见全当没看见,谁也不愿为口粥得罪同僚;再往后你偷我也偷,谁也不避讳,彼此心照不宣,不偷的反而是笨蛋。喝着喝着这锅粥就干了,可是火还在烧,还越烧越旺,最后锅就烧炸了——不过炸的是皇帝的锅,喝粥人毫不怜惜,抹抹嘴再找下一个皇帝继续喝粥也就罢了!
这一切我看清了,曹孟德也看清了,可他为了他那张帝王的位子只能听之任之。“唯才是举”是创举也好,是乱世的特例也罢,总是这二百年间的一点变革,惜乎仅仅稍纵即逝。或许对一个王朝而言,它本就是刻板的、无情的,激情与自由只是乱世造就的幻梦。说它是梦,因为它只成就了少数人,在名臣良将的光辉外、在豪强大族的庄园下是无数孤魂怨鬼,所谓的伟大不朽其实是矗立在白骨堆上的!
《左传》有云:“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若以为与世家豪门妥协就太平无事,未免太一厢情愿。说穿真相惊破天,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眼中,莫说曹家当皇帝,即便成了神仙也是“赘阉遗丑”,照旧是寒门浊流;曹家权势是武力奠定的,只怕那些名门大族心里并未高看曹家,不过世道所逼耳——此乃曹氏之一患也。
不独曹魏,孙权早就开始笼络江东的豪族,刘备也未尝不想这么做,惜乎荆州之失,现在着手笼络蜀中豪门大族似乎有点儿晚。曹丕必要篡汉,孙刘也势必称帝以抗衡,一个天子退位换来三个天子登基,真亘古未有之事。虽说都喊要统一,其实除了三位天子和那些欲建功立业之人,对于各方官僚豪门而言,未必真向往天下一统。统一意味什么?被别人消灭意味着自身利益的丧失,消灭别人意味着外来士人进入他们势力范围,权势竞争更加严峻。他们嘴上喊统一,不过是对祖宗有个交代,不担分裂华夏的千古罪名罢了!若真要统一至少要耗到某一方实在衰微得不行了,才有可能实现。真不知还要耗好久——此乃曹氏之二患也。
或许还不止这些,士族垄断朝纲暴虐百姓,黎民之火不会再燃?曹氏兄弟阋墙,只恐曹丕不能优容宗藩,一个寒微之家坐天下,又无强大宗亲势力辅助,岂不堪忧?天下已动乱数十载,民无固主,英雄辈出,士人倾危好乱之心未熄,谁知还暗藏多少窥觊龟鼎的野心家?羌氐与汉室征战百年,鲜卑又在逐步崛起,他们岂能甘心向魏称臣?有些事不敢设想,先朝曾发三路大军北征鲜卑,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侥幸的是鲜卑首领檀石槐死于孝灵帝之前,所以鲜卑内乱早于中原内乱,若孝灵帝死于檀石槐前,天下又怎样?土广不足以为安,人众不足以为强!
不知道,不知道。三足鼎立并不是结束,而是更大忧患的开始,所有的矛盾还在继续酝酿,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怎么办,怎么办?百弊丛生的世道何时才能解脱?我泱泱中华、芸芸众生何时才能走出一乱一治、兴亡轮回的窠臼?
仲长统浏览着书,思索着这些疑问。《损益篇》《法诫篇》《理乱篇》看了一卷又一卷;想啊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好的答案。其实就算他想通了又如何?他能做到无私谏言,而当权者能无私接受他提出的主张吗?这些问题其实已困扰了他一辈子,他实在太累了……
夜越来越深,灯中的最后一滴油也即将耗
尽。他视线渐渐模糊,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仿佛坠入无底寒潭之中。慢慢地他松开了书卷,眼瞳也渐渐散开……可直到最后时刻,他不瞑的双目依旧在紧紧盯着《理乱篇》最末尾那句话:嗟乎!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邪?
已是二更时刻,听政殿依旧灯火通明。曹操的梓宫还在路上,但魏宫的灵堂自曹丕奔丧之日就摆下了,祭品香鼎、白幔帐、长明灯,一样也不缺,列卿、侍中、尚书等臣都要穿孝服在灵前守丧,这些日子的公务几乎全是在灵堂中处置的。
元老重臣都是有岁数的人,实在不能夜以继日这么熬,没几天工夫,中尉徐奕、少府谢奂就病倒了。钟繇、王朗等人一商量,再这么熬下去,等到曹操下葬只怕他们这帮老骨头都得跟着一块埋啦!于是分做几班,轮换着休息,总之灵前常有人也就是了。可即便如此,众老臣还是劳累不堪。
月移花影夜静更深,钟繇、袁霸、贾诩虽守在灵旁,但都已在半睡半醒间。这时郎中令和洽迈着罗圈腿晃悠悠上殿来:“列公辛劳,轮到我们几个了。”寺人一旁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何夔、邢甬,是来换班的。
钟繇费了好大力气才颤巍巍站起来,和洽一把搀住:“刚才接到扬州刺史温恢上报,于禁、朱光等人已至河北,怎么处置?”
钟繇头昏脑涨
,哪有心思再想这个?只道:“别急,先安排他们住馆驿,等大驾回来再处置。大王几次传书对于禁之事只字不提,怕只怕……”说到这儿钟繇感觉自己话多了,赶紧闭嘴——其实他担任相国与曹丕共事三年,对曹丕为人处世很了解,越轻描淡写不表态,处置起来越狠,由此推之于禁凶多吉少。这位新王表面儒雅,其实比他老爹更难伺候!
袁霸把白天接的公文归拢了一下,交给和洽他们,又道:“那边传来消息,夏侯惇快不行了,大王叫议一议,看给个什么封号。依我的意思,干脆晋封大将军吧。”这是汉以来的旧例,功勋卓著的大臣一旦病重弥留,朝廷总要给个体面的官职或封号以示厚待,也有冲喜的意味。
“咱曹魏如今也能封大将军了。”邢甬有些感慨,“昨天我去探望徐奕,病得不轻啊,恐怕熬不了几个月,那边夏侯将军也不行了。唉!先王这一去,带走这么多大臣,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这帮老骨头都多保重吧!”
钟繇三人下殿休息,出了听政门、升贤门,钟繇便欲西转崇阳门去中台就寝,却见贾诩慢吞吞还往南走,不禁笑道:“贾公,这么晚您还回府?”
贾诩回头道:“犬子差不多该在外面候着了。”
袁霸打个哈欠:“我真服了老兄,这份精神头我真比不了。中台偏阁早腾出来了,咱一块住在宫里多好?明早也省得奔波。”
“你们能住,我不能住。”贾诩笑道,“几位都是魏国臣宰,老朽一介外臣,守丧虽是奉大王之命,但不该居于宫禁,这是老规矩。”说罢拱手作别。
袁霸望着他蹒跚的背影,不禁摇头:“规矩虽如此,情理尚在,何必这么冥顽?此老也忒谨慎,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钟繇却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这不是谨慎,是高明……”
贾诩虽年迈,耳朵却好使得很,隐约听到他俩的话,却未加理会继续往外走,在他看来这些同僚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其实他也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因为今后再不会有人找他清算杀子之仇了,而且再熬些日子,等曹丕篡了汉统,昔日兵犯长安祸乱汉室之罪也不会有人再提,这两个背了半辈子的包袱终于能甩掉了。其实曹丕已经开始报答他协助定嗣之功,不单让他在丧期内参与国政,最近还把他在外为官的两个儿子贾穆、贾玑调到邺城,连未曾入仕的小儿贾访都被征为郎中,贾氏家族又兴旺了。
不过贾诩并未因此而高兴。曹操的死使他解脱,但不知为何又觉彷徨,似乎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对于一个七十老翁而言,今后还有什么事可做?谨慎也好,高明也罢,背后隐藏的却是无奈,这辈子的激情都在乱世的捭阖和隐忍中消磨殆尽了。
走出宣明门,灯光明显黯淡下来,贾诩
也觉累了,正想手扶宫门歇一会儿,却听有人呼唤——儿子贾访来接他了,还带个小孩,乃是贾玑之子,他的小孙儿贾延。
贾诩蹙眉,正想斥责儿子不该带小孩入宫,可是三两步凑过去,一把摁在孙子肩上,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拐杖!一干老臣还没有当众用拐杖的,贾诩也不便用,若叫儿子搀扶未免有摆谱托大之嫌;孙子不过六七岁,扶着他肩膀正好当拐杖,即便叫别的大臣看见也不至于说闲话,反而显得他祖孙亲近。贾诩欣赏地瞥了贾访一眼——好小子,不枉你伺候我多年,谨慎之道学了不少,总算够火候了。
灯火阑珊难掩贾访脸上喜色,如今他已是郎中,有入宫宿卫之权,进身有阶自是一喜,不过今晚他高兴的还不止于此:“父亲,我听说大王改朝换代后,打算拜您为太尉。”
“嗯?”贾诩有些意外,“怎会轮到我?天下无人了吗?”他有自知之明,曾辅佐董卓、李傕,名声不好。
贾访道:“父亲忒谦,现今除了华歆、王朗、钟繇之流,谁能与您相提并论?再说您岁数在这儿摆着,不用您用谁?”
贾诩想得很周全:“华王二人不必说,即便钟繇因魏讽之乱暂时不能任显职,长安还有个杨彪,四世三公汉室遗臣,改朝换代还不得拿杨家充充门面?”
贾访却道:“我听朱铄说,大王念及杨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杨彪为公,秘密派人问去访,老人家却说,‘遭世倾乱,不能有所补益。耄年被病,岂可赞维新之朝?’杨彪不肯当,钟繇又暂时不能当,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贾诩哭笑不得——曹丕确实欣赏他、感激他,但毕竟没把他看成什么有德之人,最后是混到问鼎三公的地步了,却还是“朱砂不足,红土为贵”,颇有凑数之嫌。这辈子就这命了!
“无论如何,父亲有三公之分,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贾氏的福分。”
“唉!就那么回子事,为父早不在乎了。”贾诩低头看看孙子,“当着孩子的面,不提这些……延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念书啊?”
小贾延仰头看着爷爷,咧开小嘴笑道:“延儿可听话了。今天把《孝经》通篇背熟,开始读《论语》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是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