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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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群紧了紧衣衫,吸了两口清冷的气息,精神更是大振,在荒草间踱了两圈,转身欲再入灵堂,忽听外院有奔跑之声,继而一个亲兵从黑暗中浮出:“西面斥候急报!”
陈群举着油灯的手不禁颤起来:“是何消息?”
“鄢陵侯得闻丧报日夜兼程,现距洛阳已不过二十里!”
呼啦啦一阵骚动,灵堂倦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事当前谁能睡安稳?陈矫咳了两声,阴沉沉走了出来:“再探!”继而转身扫视众人,“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话藏着没说——来得越快越有问题!
司马懿不禁蹙眉:“也不知太子启程没有。去许都请天子诏书的人已经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不归来?莫非天子不肯下诏?”
贾逵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顶也要顶一下,这关早晚得过!”
陈矫手捻胡须沉吟半晌,忽然对曹真道:“有劳孝子,到后面请宦官将王后唤醒,没她老人家坐镇不行。”
卞后啼哭至夜也才休息不久,大半夜的折腾老人家合适吗?曹真觉得有些不便,想抗辩两句,却见几位老臣都以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竟没敢吱声,低着头到后殿去了。
阳光照耀着洛阳城,越发使这座旧城看起来破烂不堪。群臣平生第一次感觉早晨的阳光原来也这么令人目眩,固然因为他们昨夜没有睡好,却更因为鄢陵侯的铠甲是那么夺目!
曹彰赶来奔丧,当然不能穿鎏金铠甲,却换了一身亮银的。虽然披了孝袍,还在兜鍪上系了孝袋子,但在日光照射下还是熠熠生辉,加之他伟岸的身材、凝重的表情、身后相随的兵马,越发显得威风凛凛。当他驰马出现在城门前的那一刻,群臣的心都忐忑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儿准备不足。
曹彰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二百兵士,而且都是骑兵。虽说先前有令命其交出兵马,可他执意要留二百精锐做护卫,杜袭、夏侯儒也不敢同这位王子较真,原以为他赶到洛阳曹操势必将这二百人改派别部,哪知他还没到曹操就完了!
“臣等参见侯爷。”陈矫、辛毗为首的群臣向他行礼。
曹彰翻身下马,却并不搭言还礼。他仰望着斑驳的洛阳城,似乎在运气,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是梦,威武的父王这么突然就驾崩了,他到现在依旧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他还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尸身。
可群臣有点儿着急了,因为附近屯驻的士兵认出了曹彰——这位银甲将军不就是平叛幽州、一征而服两夷的二王子吗?开始只是崇拜性的围观,进而有些将佐士兵凑前给曹彰行礼,甚至有人对他哭泣。武夫敬重用兵如神的将军,在昨天以前他们最敬重的就是他们的大王曹操,大王亲手缔造了曹军,身经百战、决胜千里、令出如山,大王是将中之将、军中之神!但现在大王驾崩了,就好似庙中缺了神像,谁能替代他的位置?在普通士卒看来,当然要一个同样善战的。现在真来了一个,而且是老军神的儿子,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陈矫眼见士兵越聚越多,赶紧催促:“请侯爷入城。”
曹彰努力提了一口气:“走吧。”他说走不要紧,后面他的那些人和后来聚拢的士兵都跟上来。
群臣赶忙喝止:“士卒不得入城!”
如今没个正式做主的,曹彰成了他们主心骨,哪还在乎这帮文官的话?有个老兵噙着眼泪顶撞道:“我虽只是个伍长,但从军半辈子,跟着大王几度出兵放马?难道连见大王最后一面都不行?你们这些甩笔杆子的为何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此言一出群情激奋,有人倡议:“侯爷给我们做主,我们要随您一起拜祭大王!”
群臣心中急似火焚——这帮老粗不明此中利害,跟着瞎添乱!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也没法跟他们解释。
初时曹彰沉寂在悲痛中,并未理会,继而见群情难抑,不知是他武人心性被意气感染,还是真的别有用心,竟凛然道:“好吧!我带你们一起拜祭父王!”
眼见众士卒涌过来,群臣心都快凉了,进去就木已成舟了。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所有士兵又突然定住了,也不再闹了,全直勾勾望着城门处。陈矫回头一看——夏侯惇正由李珰之搀扶着站在城门口!
夏侯惇从病榻上挣扎了起来,连眼罩都没顾上戴,那狰狞的瞎眼就暴露在众人面前。士兵害怕了——谁不知道这位独眼将军是大王的心腹股肱?每逢大王不在军中都是由他坐纛,莫说普通士兵,曹仁、曹洪、张辽、徐晃那样的大将见了他也矮三分。
夏侯惇神色冷峻,默默扫视所有士兵,隔了半晌才放开喉咙道:“大王遗令,所有兵将不得擅离本屯。违令者——斩!”只这一句就管用,那些士兵竟似退潮一般散了。军中靠的是资历和威信,夏侯惇无人可及的威望压倒了一切。
“你的兵也不能进去。”夏侯惇又望向曹彰,“你母后和诸多女眷都在里面,带这么多兵痞子进去不是胡闹吗?”他是实在亲戚,瞅着曹彰长大的,用不着跟晚辈讲什么虚礼。
曹彰叹口气:“亲兵总可以吧?”
这次夏侯惇不能再阻拦了,只是颇为沉重地嘱咐道:“听你爹娘的话,要当孝顺儿子。”
也不知曹彰听没听懂此言深意,带着十名亲兵擦肩而过;群臣也赶紧跟上。夏侯惇却没动,眼瞅着众人走远,倏然歪倒在李珰之怀里——他病势已很严重,是亲兵用平板车推来的。虽知进了城必还要生出变故,却也无力支应,只能帮到这儿了。
曹彰边走边回忆父亲往昔的英雄威武,方才人多地方尚能矜持,这会儿却再难抑制,刚过杨安殿已热泪盈眶,不禁加快脚步,几乎奔跑着过了复道,三两步抢上殡殿。但见父亲头顶十二旒王冠、身披玄色蜀锦吉服、足蹬玉带朱履、腰系青釭宝剑,面色温润、神态安详、鬓角胡须修得整整齐齐、嘴角略歪涂抹朱砂以作掩饰——还是那么庄严、还是那么端正,就是那口气儿没啦!
“父王啊……”曹彰伏尸恸哭,“孩儿来晚了……您睁眼看看儿啊!孩儿没辜负您,我在长安练兵……我还派细作搜集了许多蜀中的军报,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啊……我再也不招惹您生气了……孩儿辅佐您打天下、给您当开路先锋……为什么您这就走了?为什么!呜呜呜……孩儿来晚了……”
他是来晚了,而且不止今天来晚了,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家中若有三个孩子,老二往往是最不受待见的。父母对于老大是器重,对于最小的是溺爱,上下够不着的老二总是被忽略。而他恰恰是卞氏第二子,就处在这位置。加之他少时不爱读书不受曹操喜爱,建安十六年初封诸子,曹丕身为嫡长子、五官中郎将是不能封的,按理就该封二子,但曹操偏偏绕过他封老三曹植;后来最小的弟弟曹幹出世,一落草即被封侯,可他快三十岁了还是白身。他原本没希望,也不抱希望,只把梦想寄托在沙场上,直到幽州平叛……那真是举世瞩目的丰功伟绩,当他听到将士们真心的称颂、看到父亲嘉许的目光,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内心渴望的远不止是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军!可是晚了,连曹植都已败北,虽然曹操最后两年对他倾心,甚至有些溺爱,但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个重要的局外人——他晚了将近十年!
曹彰哭得昏天黑地,群臣也听得凄然。但这么看着也不是事儿,辛毗乍着胆子凑上前,一语双关地劝道:“侯爷节哀,切莫哭坏身子,不然先王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哭声戛然而止——先王?称先王必有今王!曹彰强忍泪水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脚边设有一张几案,军报文书、兵符令箭整整齐齐摆在那里,更关键的是这个座位是空的,只曹真侍立在侧。
若曹丕在此自无话可说,但现在继统的不过是张空位子。曹彰生性好勇争强,又自恃立有大功不忿兄长,此刻实在难抑非分之想。昔年小白抢位掌齐国、刘邦窃符令韩信,千古机遇一瞬而熄,至尊之位近在眼前,焉能错失良机?他虽鲁莽却也粗中有细,暗暗思忖——此刻绝不能问起由谁继统,群臣一说可就把话坐实了;也不能见母后,若母亲恪守礼法公开表态支持大哥,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冷冷地环视在场诸臣,大家却纷纷低头回避他目光。见此情形曹彰提了提胆子,绕至几案前,试探着坐下来。
陈矫见他擅坐大王之位便欲阻拦,司马懿却暗暗拉他衣袖,朗声道:“这也好,洛阳并无大王至亲,侯爷既来此理应暂代太子主丧。”司马懿故意把“暂代”二字说得响亮。
曹彰却无心与他罗唣,仔细审视桌上诸物,发现了毛病——印玺不在,魏王印、丞相印、冀州牧印一块都不在。没有印玺什么令也发不出!
他猛然抬头,逼视着群臣:“父王印玺何在?”
要来硬的了!大家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陈矫早料到他不死心,已将印玺尽数藏匿,但这也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曹彰硬生生索要,如何应对?缄口不答总不是办法,赵俨强打精神往上凑了两步,满脸堆笑道:“侯爷不可莽撞,国家事非同儿戏。为臣守节,为弟当悌,须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勇则害上,不登明堂’。自古……”司马懿在后面听得直着急——这是个愣头青,没读过什么书,你跟他讲《春秋》《诗经》那些道理管什么用啊?
果不其然,曹彰理都不理赵俨,再次喝问:“父王印玺何在?”同时外面他那十余名亲兵也上跨一步,凑到殿门口——这帮小子跟随他多年,无论日常行猎还是讨伐乌丸,时刻不离左右,奴随主性也是无法无天惯了的。
眼见软的不行,谏议大夫贾逵站了出来。他在众官员中是最强硬的,当年直谏触怒曹操,曾被关进大牢。今天又把勇气拿出来,抱拳拱手道:“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玺绶,非君侯所宜问也!”这就便挑明了硬顶。
曹彰冷冷一笑,反唇道:“我身为王子尚不可问,尔等身为臣子私藏印玺又是何居心?”这话甚是厉害。
贾逵直言相告:“大王驾崩军中无主,藏玉于匣乃防图谋不轨之人。为保社稷,权宜之计耳!”
曹彰丝毫不让:“把印取来,我与诸公共保社稷。”
群臣面面相觑,“共保社稷”是如何的保法?曹彰立过军功素被士卒所亲,倘若由他执掌三军,必有人跳出来拥立他为国君。曹丕又岂能善罢甘休?目前曹丕尚握有河北之地,军中也有势力,曹魏必将蹈向兄弟相争毁灭之路,袁家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惨烈吗?
贾逵这次再无言可答,只能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数万大军焉能无主,我且执掌一时!”曹彰口气越发强硬,似不容回绝,门口的亲兵也越发向前——群臣再不答应,恐怕他们就要动手抢了。
话说到这份上彻底僵住,所有人的汗都下来了。大家先是以期盼的眼神瞅向曹瑜,可这位叔公实在拿不出长辈威严,吓得连连倒退;继而又看曹真,但干儿子再亲也是干儿子,怎能与魏王亲生子抗衡?早向卞后禀报过了,可她就是不出来,这老太太若一时糊涂,非要一碗水端平,放着俩儿子的事不管就坏了!后面那么多女眷又不能硬往里闯,怎么办?十余亲兵杀气腾腾,而许褚也领着兵在外面,这要是真动起刀来,灵堂就变战场啦!曹操死后名誉事小,谁敢去伤王子?若真伤了王子谁担得起罪名?况乎还有丁廙、孔桂等徒在偏殿伺候,巴不得他们出乱子。这件事善了不得……
曹彰已渐渐失去耐性,索性厉声恫吓:“把印玺交出来!”
“好!父王尸骨未寒便来夺玺,好个孝顺儿子!”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仗马之鸣?众人皆是一惊,只见从幔帐后转出一老者,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头缠白布身披重孝,六旬左右花白胡须,站在那横眉立目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曹彰——正是国舅卞秉!
曹彰不禁皱眉。娘亲舅大,况且卞秉素常很疼他,曹彰跟谁都能不讲理,跟亲舅舅怎么闹?只得抱拳施礼:“原来是舅父,孩儿……”
“你还认得我?荣幸荣幸!”卞秉不容他话说完,劈头盖脸数落道,“我还以为你小子领了兵、打了仗、当了将军,就谁都不认了呢!睁眼瞧瞧,大家都累成什么样了?陈公、辛公还有徐郡将他们…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自从你父倒头忙上忙下跑里跑外,谁喘过一口闲气?外面还八万军兵呢,若非列公老成谋国稳住大局,这会儿早他妈乱了!”群臣一凛——道理不假,可怎么在殡殿上骂街?但他是国舅,谁也不敢挑眼,反倒希望他慑住曹彰。
“孩儿我……”
“你什么?你还有理了!进得城来不向大家道声辛苦,也不给你娘问安,反倒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好大气派啊!”卞秉把腰一掐,“还敢要印玺?你他妈配摸那玩意么?”
“孩儿不过权掌一时。”曹彰总算插进一句。
“呸!当老子是三岁孩童?明白告诉你,家有长子,国有储君,你爹传位之意已明,没你的份!”
曹彰再也耐不住激动的心绪,失声咆哮道:“没我的份!没我的份!从小到大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可我哪里不如大哥?是我打败了乌丸叛军、拯救了魏国!驰骋天下扫荡吴蜀,他十个曹子桓也不及我!父王以武略定国,岂是子桓那等唯唯诺诺、中庸之才所能承继?平定天下靠的是勇武!”
卞秉比他咆哮的声音还高:“对!靠勇武!当初公孙瓒、吕布都这么想的,现在他们在哪儿呢?你小子知道天高地厚吗?你读过几本书 ?普天下地方官你认识几个?你知道淮南、关中有多少屯民吗?你知道每年国家花多少粮秣养活兵马?你知道列侯封邑共是多少吗?你知道扩建邺城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曹彰难住了,口中讷讷:“我、我……”
“你什么都不知,就知道打仗!”卞秉又一指门口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