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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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又操劳过度伤损经脉,这病不好治了。”顾不了死的先顾活的,赶紧叫几个亲兵把晕厥不醒的夏侯惇抬去偏殿。众人越发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大王。
号啕声中陈群头一个缓过神来,匆匆爬到孙资身边,偷眼看那道遗令。孙资虽老于案牍,毕竟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紧迫的诏令,又被群臣催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多亏刘放帮他默记才没漏掉什么,却哆哆嗦嗦的,一手珠润玉圆的好字都写走样了。只见七扭八歪写着: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糽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陈群暗叫糟糕——遗命看似面面俱到,甚至细节琐碎都提到了,但偏偏最关键的事曹操只字未提,曹丕尚未赶来如何继位?真有心添一句“太子勿待洛阳迎丧,受诏即为承统”。可多少双眼睛互相监督着,私改遗令是天大之罪,谁担得起?身家性命不要了?
陈群以袖拭泪暗自焦急,却觉有人拉他衣袖,侧脸一瞥——司马懿凑了过来。二人互相搀扶假作悲泣,偷偷退出人群。司马懿也发觉问题严重:“遗令欠妥,当速召太子前来……”
话未说完见长史陈矫晃悠悠站起来,老眼垂泪语带哽咽:“大王猝然驾崩,还望诸公承主上遗志,以国事为重。速将遗命重新誊录,派人赍诏赴邺城通报太子。”
司马懿不禁蹙眉:“他们忙出头绪还不知要多久,那边仓促接诏也耽误工夫,此刻分秒必夺,得派个心腹快马加鞭抢先禀报太子,越快越好。”
陈群想得更周全:“太子那边缺得力帮手,再派个人去朝歌告诉吴质,叫他速去邺城帮衬。”
“我这就去办。”司马懿趁众人不备,偷偷溜出殡殿。陈群混进人群继续哭丧,心中却仍不安稳。曹操死了,但这并不意味曹丕的时代立刻开始,还有个难关没过呢!
第十八章 步步惊心,曹丕继统
屡屡香烟飘散在空中,时而似一条游龙,盘旋于梁柱间,时而似朦胧暮霭,渐渐消弭于宁静。虽然灵堂已摆了好几个月,早就没人来祭吊了,曹休还是日日陪伴母亲灵前。
汉家原本注重居丧之礼,士人守孝三载乃常例,孔子所谓“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尤其经学大盛之时,孝成了评价士人良莠的准则,不乏借守孝坐抬身价之辈,袁绍就是因为给父母守孝六年而名声大噪,但战乱以来礼仪从俭,已很少有人拘泥此道了。不过曹休却暗下决心要守满三年,他倒不是坐抬身价,也非抱残守缺,实是因为母子感情太深了。
曹休乃曹操族叔曹鼎之孙,曹鼎虽历任吴郡太守、尚书令,却是个恶名昭彰的贪官,最终下狱而死家道败落。曹休自幼没享过富贵,又幼年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董卓入京中原大乱,幼小的曹休随母亲逃难流落江东,在吴郡太守府中为役,后来回到故乡才得以正式迈入仕途。曹操念他仁孝,称他为“吾家千里驹”,格外照顾,所受待遇与曹真一般无二,他母也移居邺城安享晚年。尤其近两年,曹休统率人马效力疆场,晋升中领军,成为曹家后辈中最受人瞩目的一个,当真前程似锦。
但人不能忘本,曹休总是回忆少年时的经历,回忆那段流亡他方的日子。在困苦的岁月里,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经历了多少磨难?曹家亲眷中没有哪对母子比他们受的苦更多,如今母亲去世,若不在灵前尽孝,实在良心难安。其实若按他心思办,归葬谯县之后该在垩室住上三年,不离坟茔;但曹丕再三苦劝,一趟趟派人催促,只得回到邺城,改在府邸灵堂内守孝。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穿着孝衣,时时沉寂在悲痛之中。其实他早把昔年旧事翻来覆去想了多少遍,却依然难释伤感,仿佛只要陪在母亲灵前心绪就能平静似的;荤酒自然不动,连素斋白饭也难以下咽,正因为如此,他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须发也乱糟糟的,哪还像个纵横沙场的将军?
这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曹休亦如往常,头不梳、脸不洗,起来就到灵堂跪着。妻子撤去昨天的供品,亲自下厨,与众仆妇准备今天的祭礼,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居丧之家的宁静。
曹休也不甚在意,他早就吩咐过,守孝期间概不见客,若有急务可作书简传达,这些事仆僮自会打理,他依旧从容不迫给长明灯续上香油。哪知过了片刻,却闻聒噪之声——访客竟闯了进来!
“文烈!出来!”
“这位先生不可如此,我家大人居丧谢客……”
“胡言!耽误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先生且慢……先生且慢……”
曹休一怔,只觉这声音甚是耳熟,却想不起是谁,起身至堂口,但见有个青衣士人慌慌张张跑进院来。此人四旬出头,身材不高宽额大脸,头上还缠了条白飘飘的孝袋,不知是遭遇急事还是方才与仆僮有一番撕掳,搞得冠带歪斜,风尘仆仆满头大汗,抬头间与曹休四目相对,不禁长吁一声,似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快跟我走!”
曹休蒙住了,思忖半晌才认出来者:“吴、吴季重?你不是在朝歌任县令么?怎会……”
吴质一把攥住他手腕:“别管这么多,快跟我走,大王驾崩啦!”
“什么?”曹休本已憔悴不堪,闻此噩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吴质吓得满头冷汗:“文烈!太子还指望你,你可不能有差失!”其实吴质也已疲惫不堪,他这两天可谓惊心动魄——昨日正午他猛然接到司马懿密报,立刻星夜兼程飞马赶来邺城,一路上水米未打牙,现在还觉头昏脑涨,兀自咬牙坚持。按朝廷制度,外官未得命令不可擅离职守。但大王驾崩于外,陈群、司马懿、曹真皆不在邺城,吴质只能赶来助一臂之力,当此时节曹丕若不能顺利继统,他身为太子党中坚日后生死尚不能料,还谈何前程?
曹休渐渐定下神来,洒了两把眼泪:“我才离开几个月,想不到大王就……子桓可曾前去奔丧?”
吴质擦擦冷汗:“我来便为此事,太子召你护驾!”
曹休却露为难之色:“我也在为母守丧,不能……”
“什么
时候了,还计较此迂腐之礼?快走!”
曹休摇头不已:“我母养育不易,此份孝心出于肺腑,想必子桓也可宽宥。”
“鄢陵侯手握兵马近在长安,倘若先下手为强,太子岂不危险?太子倘若有失,能你有好果子吃?”
曹休凝望母亲的灵位,不为所动:“人事已尽,祸福凭天,我已立下重誓,要安守灵前当个孝子。”
“你、你……”吴质急得直跺脚,猛一眼瞅见供桌,三两步奔至灵前,撩袍跪倒叨叨念念,“老夫人魂灵在上,晚生哀哀叩拜。我奉太子之令请文烈出山,此事也关系您儿孙日后安危祸福,还望老人家宽恕晚生之唐突!”重重磕了三个头,倏然起身抓案上的供酒。
“你做什么?”曹休还没反应过来,吴质已扑过来扼住他下颌,将满满一壶酒灌入他口中——守孝之人不可动荤酒,这酒一粘唇,孝可就破了!
“咳咳咳……”曹休呛得咳嗽,酒撒了一身,怨毒地瞪着吴质。
“你别怪我!”吴质比他火气还大,劈头盖脸数落道,“你为太子想想、为社稷想想!齐桓公一世霸主九合诸侯,只因身后诸子争位,使齐国一衰而不可振,难道曹魏要重蹈覆辙?今局势未明人心惶惶,孙、刘作乱于外、鄢陵侯窥伺于侧,倘有不逞之徒行胡亥、赵高之事,非但太子不保,曹魏社稷就此倾覆!”
曹休闻听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
吴质见
他动容,又道:“你身居中领军,有管辖中军之权,此时除了你谁能统辖兵马护卫太子周全?现在不是守小节的时候!”说罢连拉带拽把曹休搀起,“太子有命,你速随我去!”扯着他便往外走。曹休仍泪流不止,每一步都似踩棉花,踉踉跄跄踱至堂口,一把抓住门框,留恋地望着母亲灵位。
吴质实在没办法,只能苦劝:“太子要当魏王,你便当不成孝子,是他当还是你当?你虽为宗亲,毕竟还是人家臣子,身不由己。忠孝不能两全啊!”
曹休泪水簌簌,听到此处牙一咬、心一横,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我去便是……”
吴质这才松口气:“太子若继统,你至少能挣回个千户侯,光耀门楣那才叫大孝!”曹休都没来得及向家人嘱咐两句,便被他扯着出了家门。
曹操之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但此时此刻邺城却静得可怕。邺城各门皆已关闭,唯中阳正门大开,城内守兵宫廷侍卫齐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百姓不明就里,见这阵势谁还敢上街?其实报丧使者还没到,倒是陈群的人和吴质抢先密报曹丕,故而提早准备以防有人作乱。
这会儿管不得什么礼法,吴质在正阳大街策马奔腾,口中大呼:“奉太子之命公干!”士兵闻听此言不敢阻拦,纷纷闪开道路,曹休挥鞭紧随其后,却不往太子府,直奔王宫而去;来至宫门跃下马,将缰绳一丢,迈步便入掖门——显而易见,为了这一天到来,曹丕早就打点妥当。
宫内依旧静悄悄的,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曹休跟随吴质连穿三道宫门,直至听政殿前才觉大变——原来王昶、刘劭、司马孚等东宫属官及太子太傅邢甬已到,个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宛若还在梦境;中台常林、傅巽、薛悌、武周等尚书也已侍立在侧,唯独缺一丁仪。倥偬之际曹丕未及更衣,还穿着便服,背着手在殿阶上踱来踱去。
“子桓!我来了!”
“文烈……”曹丕三两步奔下殿阶,一把攥着他手,却再说不出什么,一阵哽咽。曹丕这两日好似做场噩梦,昨天午间刚得到奏报,说父王病重,让其安排好政务速去;哪知手头纷扰还没处置完,今晨天不亮便接到丧讯,简直是五雷轰顶!
曹休只觉他手攥得那么紧,仿佛要把自己骨头捏碎,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起他身为储君多年,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至最后时刻还要冒险,又忆起大王生前对自己种种恩德,不禁悲意上涌——两人执手而立,唏嘘不已。
吴质却没心思伤感:“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太子速发手令,派文烈至城南大营接管兵马。”说罢又问众人,“准备得如何?”
王昶甚感为难:“已吩咐寺人置备孝衣,后宫诸贵人也已告知,只是未得军中通报怎好举丧?”曹操死讯断无可疑,但没有洛阳来的正式通报,不能私自赴丧。
吴质瞥了眼殿前的铜壶滴漏,已近卯时三刻:“事情多着呢,稍一耽误就是半天,顾不了这么多——举丧!”
王昶哪敢做这个主?回头看列位尚书,常林、傅巽尽皆点头,谁也不敢明确表态。太子太傅邢甬见状忙道:“人子尽孝不拘小节,即便失礼亦当宽宥,梓宫在外恐生不测,当早登程。”连他都这么说,众尚书便默许了。
命令传下,魏廷大钟敲起,雄浑肃穆的声音笼罩邺城,王宫寺人和东宫掾属纷纷出动,前往列卿、诸王子府邸报丧。不一会儿便喧闹起来——不少心思缜密之人清早见城内异样已揣摩到几分,钟声突响更无可疑,未出家门先披孝衣,悲悲啼啼徒步奔王宫而来。一传十、十传百,只一盏茶的工夫,掖门外已挤满了人;曹丕索性传令将司马门敞开,任大家自入。
司马门一开,王子列侯、九卿诸臣、各部郎官、幕府掾属、泮宫学士,一股脑儿都拥了进来!霎时间听政门外群臣伏倒一片,此起彼伏的号哭声已盖过黄钟大吕。有人顿足捶胸、有人仰天悲泣,程昱等老臣年纪高迈跪不下,抱着仪门大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乃至宫人宦官也跟着咿咿呀呀抹眼泪。宫中这般情景自也瞒不住民间,且不论曹操一生对百姓如何,邺城首善之地,黎民自是念曹氏恩德。
噩耗传开士农工商尽皆举哀,家家门户洞开,百姓匍匐于道放声恸哭——悲怆之声萦绕殿宇直冲九霄,真如天塌地陷!
此刻曹丕立于殿阶之上,俨然朝廷之主的姿态,却也悲不能抑,抽噎间见曹植、曹彪等兄弟满面泪痕跪爬至前,忙欲下去搀扶,也不知是悲伤所致还是故意踟蹰,身子一晃,竟险些跌下去。刘劭、王昶忙前趋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吴质道:“大王已崩,天下之事皆赖太子。当以社稷为重,琐碎小事不必亲为。”说罢招呼一群侍卫、宦官“照顾”住诸王子。曹丕早命宫人赶制孝衣,那也不够分,只给列卿、侍中等重臣一人披一件,请他们登殿议事,其他官员暂时只缠孝带;又有侍卫攀上殿顶遍挂白幔白幡,倒也有条不紊。
丁仪也已闻讯,匆忙赶至宫中,才知别的尚书半个时辰前早得到曹丕密告,唯独瞒他一人,又见曹植等王子被侍卫簇拥着坐于廊下,不得进殿同议丧仪,心中更是恼火;拿定主意,索性入殿大闹一场,要让曹丕颜面扫地!哪知还未迈上殿阶,又闻身后喧哗声大作,回头一看,似一团黑云从宣明门外涌来。丁仪目力不佳,打量半天才瞧出是一队铠甲森然的中军兵士,霎时间已至听政门下——原来曹休接管大营,点支队伍入宫护太子之驾。这阵势摆出来,莫说无人敢生事,即便有人横生枝节,立时身首异处!
明知徒劳,再闹还有什么意义?丁仪望着那黑压压的甲士,残存的一丝斗志也瓦解殆尽,眼泪夺眶而出,却不知是哭曹操、哭曹植,还是哭自己;茫然登上大殿,不声不响往人群后一站,听天由命吧!
曹丕毕竟还是太子,不敢僭曹操之座,暂居东侧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