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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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常比国事更难,曹操如此精明,却始终拿捏不好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千算万算还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隐患其实他自己造就的,听董昭提起,心中甚是伤痛,纵然有些爱惜曹彰之勇,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舍:“速速派人去长安宣命,叫彰儿将兵权移交杜袭,也到洛阳来待命。”
董昭反复思量仍觉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赶来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两步,把嘴伏到曹操耳边悄悄把那应急之策说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曹操点头应允,“那你就回许都吧。”
卞秉在旁听得诧异——董昭刚从许都回来,为何又奔许都?但这是他俩隐蔽之言,也不敢插嘴询问。
一切都安排妥了,曹操似是心力交瘁,艰难叹息一声,望着满面关切的董昭,不免心生怜意:“公仁,寡人对不住你啊……”
董昭愣住了,赶紧强笑道:“臣得遇明主乃平生之幸,大王何出此言?”其实他心里明白曹操的意思——荀彧、毛玠皆死,程昱告老隐退,论资历如今没人能与董昭比,可他至今无缘公卿,不过是无甚权力的谏议大夫,而且常在许都远离魏廷,曹操待他确实薄了点儿。
“并非寡人故意薄待你,实有难言之隐。”曹操叹息道,“你的功劳我全记得,结好张杨助我逢迎天子、河内之战单骑入城说降敌将、远征幽州时修漕运粮、协助寡人称公称王……你的苦楚我也清楚,一次次力主劝进,旁人不理解,反落得谄谀之名……其实天下人行天下事,欲使世道乱者总要搅动乾坤,欲使世道安者也总要拥立一强主,方能统驭吏民、早熄狼烟……你并非谄媚之人,而是急功近利,欲使天下早日一统……”曹操肯定了董昭的作为,但这也等于进一步肯定自己。
董昭被他戳中伤心处,眼泪又涌上来,斗胆握住他手:“大王别说了,臣明白您苦衷。”
曹操却偏偏要挣扎着把话说完:“我没用你为列卿,一者是无奈世情风语,二来也是看你精于保养身体强健,想留着你给后世效力。你一定保重,将来好好辅佐孤的儿孙……”
“臣明白,臣全都明白……”董昭咬破嘴唇,却还是止不住眼泪滑落。卞秉只得再三劝慰。
“走吧。”曹操已泪光盈盈,“天下无不散筵席,许都的事就托付你了。”
董昭踉跄起身,擦着眼泪退至门边,却忍不住再望曹操一眼。他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从此生死相隔,于是撩袍跪倒:“容臣再向大王见上一礼。”说罢纳头便拜。三个头重重磕罢,略一起身却又再度跪倒——他连起连拜,竟给曹操施了个三跪九叩大礼,即便抱拳拱手,“臣辞别万岁!”这一声“万岁”无比响亮,却又无比沉重。曹操今生无缘至尊,就把这私下的呼唤当做最后的安慰吧……
董昭拭泪而去,曹操也大伤精神,倚在那里出神良久,才慢吞吞道:“阿秉,你还在身边吗?寡人怎瞧不见你?”
卞秉苦笑:“大王眼睛偏向那边,又怎看得到我?”
“嘿嘿……”曹操竟自嘲地笑了两声。
卞秉忙绕到左边伺候:“唉!大王对我偏见一辈子了,我也早就习以为常。”这虽是玩笑话,却透着埋怨——卞秉是国舅,又是曹营元勋,可至今仍居小小的别部司马,爵位也甚低。曹操有鉴于汉室因外戚而衰,故意压制卞家,他空负才智难以施展,如今也将将六十岁了,这辈子还有何指望?但不忿归不忿,终究曹操是他姐丈,他嘴上虽埋怨,伺候得却很殷勤,不住地为其按摩。
曹操愧然望着舅爷,却发觉他袖中有突兀之物:“你揣着什么?”
“唉!您都这样了眼力还这么尖,我算服了。”说着他从袖中掏出支黝黑的紫竹笛子——卞氏姐弟乃歌伎卖唱出身,卞秉小时候全凭吹笛讨营生。
“你还能吹吗?”
卞秉凄然道:“多年不曾演奏了,带它在身上不过是把玩把玩。为人不可忘本,好歹这是当年一起混饭吃的老伙计。”
“唉!”曹操越发苦笑,“听你一言寡人惭愧,看来这辈子我全是瞎操心,你根本不会成为窦宪、梁冀之徒。吹一曲吧,我想听。”
“既然大王想听,容我思之。”卞秉蹙眉思忖,回忆旧时曾吹奏的曲目,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不过笛声清亮悦耳、演技纯熟精湛,犹可见当年神韵。
曹操闭目倾听,竟觉舒服了些,那悠扬的笛声似清泉流水注入他的心田,每处起承转合无不搔得他惬意,仿佛骤然回到年轻时。那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父亲的话永远是对的、书上之言永远是真的、朋友是亲密无间的,曹阿瞒是率性洒脱的!那时没有军队没有战争,更没有曹魏王国,却有一个纯真少年……
“咳、咳、咳……”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卞秉不住咳嗽。
“怎么了?”曹操缓缓睁眼。
卞秉扶着胸脯,喘了两口大气:“老了,吹不动了。”
“唉……你这张
嘴当年最精明伶俐,会吹笛,又能言善辩,骂起人来厉声得很。”
“大王还拿我取笑。”卞秉边说边探过衣袖,拭去曹操嘴角流下的口水。
“不是取笑。”曹操乜斜的眼瞅向他,“治国之道贵在用人,世人形形色色,却皆有所用。笛子你吹不得了,骂人可还能行?”
卞秉一怔:“大王何意?”
曹操疲惫地合上眼,定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叫你骂一人。”
“什么?”卞秉莫名其妙。
“你给我狠狠骂一个人。”
“骂谁?”
“此乃寡人身后之后,需绝对隐秘。若我熬过这几日,一切安安稳稳,你就把此事忘掉;若我实在熬不过,你……”曹操紧闭双眼,说话已越来越吃力,越来越不清楚。
卞秉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努力聆听,这才明白姐丈叫他做什么,立时惊得瞠目结舌:“我、我岂能……”
曹操却不容他推托,喃喃道:“此为曹氏安,更为天下安。况且这件事只有你能为之。你不是埋怨我不升你的官么,此事若成你富贵无忧、儿孙不愁……”话到最后已细不可闻,混混沌沌又昏睡过去。
病势发展远比预想得要快,就在曹操接见董昭的转天,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三更时分曹操从混沌中醒来,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浑身上下时冷时热,麻痹蔓延全身,手脚似乎都不再听使唤,腹内也有鼓胀之感。王后与众侍臣伺候他小解,却尿不出什么,躺下又腰酸背痛,针石镇痛完全不见功效。如此折腾到五鼓天明,他面色惨白、浑身发凉,喘气都很费劲,睁眼视物皆已模糊,说话也越发不清晰。庖人献上稀粥,环夫人亲自喂到他口中,可费劲巴力弄得浑身是汗却吞咽不下去,顺着歪斜的嘴角往下流。
李珰之当即伏地请罪——粥不能进,汤药便也无用,到这个地步莫说是他,华佗复生也救不了!
环氏、尹氏等女眷早忍不住啜泣,到底是卞王后识大体,赶紧唤许褚、孔桂等人进来,将曹操连人带榻抬至前殿,传召随军诸臣领受遗命。杨安殿内群臣一直坐卧不宁,虽然彼此不敢多言,照旧办各自的差事,但大家心照不宣,主上大限八成就在这几天,所有人都和衣而卧,故而虽在清晨事出突然,大家却衣冠齐整旋踵而至。卫将军曹瑜居首,丞相长史陈矫、侍中辛毗、谏议大夫贾逵、尚书桓阶、陈群、议郎赵俨、魏郡太守徐宣、黄门侍郎丁廙乃至司马懿、刘肇等辈尽数跪倒榻前——到这会儿谁也不再多言,说吉祥话也没用,秘书郎刘放铺纸研磨、孙资搦管捉刀,众人静悄悄的就等他遗言。
曹操倚着靠背已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只知来了不少臣子,却瞧不清他们面孔,耳朵能听见的只是众姬妾的哭声。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抬起右臂,卞王后一见此景赶忙握住他手,噙住泪水哽咽道:“大家都来了,大王有何嘱托?”
曹操神志已有些模糊,但他毕竟强横一世,到这最后时刻也要够气魄,他强撑着道:“天下无不去之人,此是常理……”但是众女眷闻听此言越发悲楚难抑——卞王后乃一国之母不愁将来,可其他女人尤其那些未曾养下一儿半女的姬妾日后指望谁?
这些女人都曾被他宠幸,至少在他自己看来都曾是真爱过的,他对他亲手缔造的王国珍视无比,对这些女人也同样割舍不下:“你们别哭……寡人死后葬邺之西冈,你等可居铜雀台,西望便见吾冢……家国新立府库不丰,切不可耽乐铺张……孤平生所得天子赏赐及绢绶之物皆存白藏库,足够你等安度余年……”
说到此处曹操越发呼吸困难,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曾经的结发妻丁氏,她虽不美丽却俭朴勤劳,身为宰辅之妻尚每日织布女红,从来不用香薰之物。卞氏也随之效仿,以至于后来他也传令宫禁之中不许浪费熏香。想起这些他竟恍恍惚惚道:“冰井台还储有不少香,以前不准你们,我死以后你们可以把它分了……家国一理唯在勤俭,可以学着织布做鞋,卖出去贴补用度,莫滋扰中宫……”
曹操临终之际留恋妻妾,嘱咐她们分香卖履,虽居君王之位,仍不失为有情有义之男子,但群臣都急坏了。如此重要时刻,多少大事等他确定,却还跟女眷絮絮叨叨,这不活活急死人么?可大家又不敢催,只能等他把话说完。孙资、刘放代笔遗令,早就一头冷汗——此刻曹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但官样文章讲究体统,这些琐碎杂务断不能写在军国要事之前。他俩只好停笔等待,暗掐指头先默记下来。
夏侯惇就跪在病榻之侧,眼见曹操目光迷离,口齿已越发不清,却兀自嘱咐家务,甚至还提到衣物、幔帐,再这么耽误下去,还来得及嘱托群臣吗?夏侯惇实在憋不住了,伏到他耳侧打断道:“大王,诸位大臣皆在,等您吩咐呢。”
这句话似点醒了曹操,他努力瞥向群臣,眼前却早已一片凌乱,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在旋转,他只能对着臣子方向道:“吾在军中执法甚严,今后当遵行不违,至于激愤过失之类不可仿效……天下未宁,一切从简,崇实务本,不可因循古制……”只说了这两句,忽觉嘴唇麻木、舌头绵软,气也喘不上来,言语万分艰难,“吾应愁嗡,自谦捉襟,入见持……”后面的话已不成句,匪夷所思。
群臣完全不明所以,急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李珰之赶紧上前为他摩挲胸脯,却依旧顺不过这口气。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孔桂竟插口道:“大王好像说‘吾因头病,自先著帻,入殓时当换王冠大服’。”
大家一怔,却见曹操眨眨眼睛似是肯定——孔桂伺候曹操多年,早对他的言语好恶谙熟于心!
这会儿大家也管不得孔桂是何样人了,忙推他到榻边转述。曹操的嘴歪了,口齿本已不清,这会儿又气息艰难,只能微微叨念。孔桂几乎把耳朵贴在他唇上:“大王说……四海未定,当遵先前之令薄葬……”
“写下来!快写下来!”辛毗催促孙资记录。
孔桂歪着脑袋努力去听,又道:“下葬后宗室百官立刻除孝……各处屯戍的兵马不得擅离驻地,还有、还有……我也听不清了,大王再高声些……”
曹操的嘴唇还在翕动,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息都呼不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头。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也听不见孔桂说什么,甚至听不到姬妾的哭声,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他心里除了焦急更多是恐惧……他原以为自己想开了,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事到临头才发觉错了,他依旧有许多话想说、依旧有许多事割舍不下,爱也好恨也罢,他依旧留恋人世——他还不想死!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能为力,渐渐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歪斜地视线越过孔桂的发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榻边一隅,那里恰好放着他未能吃下的那碗粥。民以食为天,人活着就要吃东西,从吸吮第一口乳汁开始,生命得以延续;无论活成什么样、遭受何种苦难,只要能果腹就能活下去。曹操再也喘不上一丝气息,但求生的本能似乎告诉他,只要能吃就能活。
或许曹操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仗不是官渡、不是赤壁,而是为一碗粥。此时他无法与人交流,只能靠自己!他颤抖着抬起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挣扎着去拿那碗粥,却离得太远摸不到。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战场!坚持住!再努把力!他横下心鼓足勇气,猛地使出全身最后一股劲,向目标发起冲锋……
孔桂兀自伏在他身边,突觉他身子剧烈地一颤,赶忙后退躲避;却见曹操僵直地向上挺了一下,右手莫名其妙地抓了一把,继而身子一歪扑倒榻边,再也不动了!
“大王!”群臣一声惊呼。
李珰之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在他腕上摸了一把,随即朝众人摇了摇头——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甲子(公元220年3月15日),一代枭雄曹操病逝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
号哭声似炸雷般骤然而起。大家虽有心理准备,但毕竟已习惯了曹操的权威、曹操的统治,甚至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现在一瞬之间这座擎天大柱崩塌了,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是有感他的知遇之恩也好、是对将来未知的恐惧也罢,或仅仅是对逝去生命的爱怜,总之一切情感都化作痛哭,所有人的泪水都恣意挥洒着!
女眷们抱作一团
相拥而泣,群臣伏在地上呜咽不止,众侍卫咧开大嘴似狼嚎般大恸。突然间许褚“哇”的一声大叫,紧接着一口鲜血迸射而出——这位忠勇的卫士失去了跟随一生的主子,太过悲痛大口呕血。
“许将军……”众臣慌了神儿,赶紧七手八脚去搀扶。李珰之从未能挽救死者的自责中缓醒过来,忙分开人群为其诊脉;哪知还未摸清楚病情,又猛然听到一声铠甲碰地的闷响——夏侯惇仰面晕倒了!
群臣更是一阵骚动,李珰之沉住气:“许将军悲痛过度伤了肺脉,倒也无大碍。”说罢又跑到那边诊夏侯惇,摸了左脉又摸右脉,立时皱起眉头,“不妙……左脉虚微、右脉无力,夏侯将军早有风寒在身,积郁日久病入五脏,又操劳过度伤损经脉,这病不好治了。”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