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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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闻听此言都暗暗摇头,论战功于禁没说的,但此人生性媚上压下,御兵严而少恩,与其他将领的关系也不好;尤其朱灵当年曾被他夺营,几乎势如水火,一听他说“仰赖大王神威鸿德”这种话,不禁轻蔑冷笑。曹操却甚是受用:“很好。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已筹集粮草,修缮军械,在何处拒敌你与他们商洽。惜乎徐晃、张郃尚在西州驻防,等他们归来我再派去助你。”
于禁却道:“区区荆蛮不在话下,末将一力承担,何必更劳他人 ?”他现在牢牢坐定曹营第一将的位置,不愿别人分功。
“也好。”曹操想的却不一样,关羽自荆州北侵,只恐刘备也将从汉中北上;毕竟羌民迁徙人心未稳,于禁若能撑住局面,让夏侯惇、徐晃、张郃在关西多屯驻些时日也是好事,耗到关羽退却,就可安心回邺城了。想至此便道,“那么除本部之外,可在中军另择七部人马,皆由你一人统御,援助襄樊之事便全权托付与你了。”
曹操一生用兵多亲临战阵,即便方面重任也是授与亲族之将,让一介外人统辖七部人马是从未有过之事,这是莫大荣耀。于禁信誓旦旦:“赴汤蹈火不负大王之恩!”
“你且提兵先去,过几日寡人移师洛阳遥作声势,给你助威。”曹操说罢又手指曹彰,“西线也不可不防,就由子文与杜袭一同留守长安,接应诸部。”
“诺。”有幸坐镇一方独当一面,曹彰实是狂喜,却仍做一脸忧虑,“不过父亲有疾在身,孩儿不能在身边伺候,好不惭愧。”
以往提起这话,曹操才不屑儿女之态,但如今却期望儿孙绕膝,苦笑道:“出外一年了,为父和你娘也不愿再与你等分别,惜乎国家事大,子桓留守又不得抽身。你且留长安,过几日我召子建来,顺便帮为父分担些琐碎政务,等一切忙完,咱们再一同归京……唉,为父征不动了,也想过几年安稳日子。”曹操自中平六年举兵,至今三十年,三十年中只建安十五年未用兵,那也是因赤壁、合肥连番受创,不得不休养实力所致。以好战概括曹操一生毫不过分,可现在他却说想过几年安稳日子,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无奈吧。
曹真、曹休对望一眼,心下皆感不安——王子拥兵已是大忌,如今又叫曹彰镇守长安,而且还召曹植来,这都对曹丕不利啊!正思忖如何阻谏,却听曹操又点名道:“子丹、文烈!”二人忙抛开心事叉手施礼。
“寡人精力衰颓,中军事务颇杂,自今日晋升你二人为中护军、中领军,多替寡人分忧吧。”
曹真、曹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中领军、中护军乃是魏王以下中军的最高长官,大王这岂不是把管辖中军的权力下放给他们俩了?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二人一时愣住了。
曹操满怀期望看着这俩子侄:“你们也不小了,家国之事早晚要担负,趁现在多多历练,将来才挑得动担子。放手去干吧,不过不可自恃亲族慢待部署,遇事多向大家请教。”
“诺。”两人虽喜,可看到曹操的眼神又不禁有些怅然——当初他老人家何等自负?莫说中军之事,连虎豹骑都要亲自统率,如今却挑不动了,不得不服老,怎不令人唏嘘?
曹操似乎一眼就看穿他们想什么,转过脸摆了摆手:“下去吧,你们都去吧。”好强一辈子,始终被人仰望,不习惯被人同情关怀,甚至在他看来这是很丢面子的事。
待众将退下,曹操才理会卞秉等:“你们大老远赶来,就只是向寡人贺喜吗?”
众人一阵沉默,曹瑜先憨笑着开了口:“大王立国六载,今太子、王后都立了,咱曹魏一天比一天兴盛,家乡父老也感念大王恩德。我府上最近来了几个老乡,都是故旧之人,子侄也都长大了,大王能否稍加垂恩?”这位叔父一门心思就是提携亲戚朋友,常言道“无利不早起”,恐是吃了贿赂,一把年纪说他什么好?
曹操默然不答,贾逵又道:“选官易制初有改观,但地方州郡尚有酷吏苛政,南阳之叛可谓一鉴,恳请大王颁布诏令,放宽法度沙汰酷吏。”这提议冠冕堂皇,曹操却不能接受,他已经亲手扼杀了唯才是举的选官制度,又不再对世家大族寻衅打击,这已经是妥协,难道有生之年还要把自己所有为政理念都推翻?说是放宽法度沙汰酷吏,法令传下去就变味了,到头来放纵的是豪强之家,遭排挤的是寒门之吏。曹操已暗下决心,不管后世如何,反正他活一天法度就不会变,任凭贾逵这些人说得天花乱坠,他始终报以沉默。
卞秉也大大咧咧道:“姐夫您再好好想想,让彰儿留驻长安合适吗?丕儿当太子已两年了,你叫彰儿统兵在外,叫植儿到身边伴驾,丕儿却既不能领兵又不能与你相见,他心里怎想?”这话倒也有理,但曹操也清楚,这位舅爷也是“太子党”,未必不是有意偏袒曹丕。
这帮人各打各的小算盘,曹操实在烦了,索性谁也不理,扭头瞅了眼坐在一旁的杜畿:“知道把你找来做什么吗?”
杜畿虽在外任,曹操对他的宠信却不亚于王粲、和洽,一任河东太守连当十五年,天下还有第二人吗?杜畿略一思忖道:“两次西征都是敝邑供给军粮,算来还有余剩,农乃强国之本,莫非大王想询问些农垦安民之类的经验?”
“对!”曹操阴阳怪气道,“总算还有人知道寡人想什么,不拿乱七八糟的事来烦我!”这句指桑骂槐说得曹瑜等尽皆脸红。
董昭始终没开口,冷眼旁观心里已有成算——大王老迈了,无论身体和思想都已衰颓。救援荆州派部将,军中事务也下放子侄,众人说的那些事若放在从前,即使不办也要有个明确态度,现在却只敷衍拖沓。不过他对治理民政有点儿兴趣,似是想在民间积些功德,这又是出于什么意图?刘备称王,要与大王平起平坐,大王要高其一等的最好办法就是称帝,三家并立难以改变,若不在有生之年捞个皇帝,岂不太委屈?现在可是劝进的好时机。
董昭欲言又止,反复提醒自己沉住气,荆州战事未结束,还差一时三刻之工,等到击退关羽,天下无事便圆满了。兴许于禁还能来场大捷,锦上添花就更好了,再等等,过不了多久大王定会称帝的,这最后半步迟早要迈出去。
但董昭完全想错了,对荆州战局也预料错了……
第十四章 水淹七军襄樊惨败,曹魏面临重大危机
一片漆黑中,曹兵紧紧靠在一起,不单是为了抵御暴雨的寒冷,更为了驱赶恐惧。
搞不清什么时辰,也不知何时才会天亮,所有人湿漉漉的,没有军帐遮风避雨,也点不燃火把,伸手不见五指,天地沉寂在阆阆黑暗之中,只有滂沱的暴雨、呼啸的狂风、隆隆不止的轰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绪。时而闪电划破长空,大家瞪着恐惧的眼睛努力张望,而一瞬间看到的只是狂舞的树木和白花花翻腾如开锅般涌动的洪水……
这种情形已持续两天两夜,士兵饥寒交迫,却没一人昏昏睡去,也没人说一句话,大家仍觉得这半月的经历如此不真实,仿佛是一场还没熬到尽头的噩梦。
曹军七部精锐三万余众,在左将军于禁率领下开赴荆州,星夜兼程很快到达郾城,与荆州刺史胡修、立义将军庞德、南阳太守东里衮会合,继而与据守樊城的曹仁取得联系,将大军屯于樊城以北的罾(zeng)口川,秣马厉兵随时准备交锋。虽然魏王没能亲临前线,但各路曹军总计五万,相较关羽兵力上占优,再者此番用武目的是防守,逼退敌人即是胜利。汉水以南的襄阳自刘表统治时就是闻名遐迩的坚城,如今守城的裨将军吕常又颇具才智,即便关羽号为名将,也不可能单从南面攻拔,他若向汉水以北包抄,曹军正好半渡击之,给他致命一击;曹操也准备移驾洛阳遥作声势,军中士气旺盛,尤其立义将军庞德,其兄长庞柔如今仕蜀,常恐同僚因此猜忌,故而下定决心要在阵前与关羽一决生死以表忠心——照常理推敲襄樊不会有闪失,关羽进不能取势必偃旗息鼓,曹军若抓住时机追击,说不定还真能如于禁所言,取关羽之首级献与魏王驾下。
一切准备就绪,还未及交锋,仲秋的第一场大雨却先来了,昏天黑地电闪雷鸣,一下就是两天。虽说添了些麻烦,于禁却乐得如此,这么糟的天气,关羽不可能进攻,磨磨敌人锐气岂非好事?哪知曹军还没来得及晾干衣物,仅隔一天,第二场雨又来了,这次虽不似前番猛烈,却断断续续连下十余天。刚开始曹兵还幸灾乐祸,但随着帐内积水逐渐没至小腿,于禁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汉水至襄樊一带趋于平缓,积水不下皆因河水满溢,罾口川虽是兵家要地,地势却甚低洼,若雨再不停,七部人马必将尽困水中。
险地不可久留,于禁传令北退,欲撤回郾城再做定夺,事起仓促连营寨都没拔,只带辎重、粮草狼狈而走。哪知行了不到一里,雨势愈大,积水已没过膝盖,探听才知,附近淯(育谐音)水(白河)、沘(笔谐音)水(唐河)尽皆涨溢,齐涌罾口之地,曹军大骇,舍弃大半辎重仓皇遁逃;怎料苍天不佑,行至傍晚忽闻水声滔滔有如万马奔腾——汉水上游决口,滚滚洪流挟拔树倒屋之势从西面向曹军扑来!
水火无情甚于敌寇,生死关头再威严的军令也没用了,将士如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三万大军霎时崩溃。有的丢盔弃甲攀上附近丘陵山冈;有的就近觅棵粗树往上爬,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枝桠承受不住立时折断,一树的人尽坠水中;有的兵方寸已乱,只一个劲向东逃窜,但人哪跑得过洪水,终被巨浪覆没;即便有人会水,在这滔滔洪流中也无可施展,不过三冒两冒就被洪流卷去。逃上高坡也未必能活命,一座座山头都成了孤岛,雨还在下,水还在涨,今日未淹没,谁知明日如何?曹兵就在这冰凉的暴雨中,在无边无沿的恐惧中苦苦煎熬了两天……
黑夜比白天更可怕,什么都看不见,听到的又只有雷雨声,过去的一昼夜间水位还是不停上涨,士兵再疲劳也不敢睡,唯恐睡梦中就被洪水夺去性命。大伙搂抱着,搀扶着,默默祈祷着,希冀苍天平息愤怒。漆黑之中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那持续十余天的雨声竟真的停了,却无人欢呼,谁能断定这不是下一场暴雨前的短暂喘息?也没人动弹一下,只怕脚下一滑跌进水里。
浑噩沉默间天色渐渐亮了,四外一片幽蓝,兵士稍松口气,拭去睫毛上的水珠,瞪着迷离的眼睛张望水位,发现坡下荡漾不止的水痕已悄然不动了,这才流下劫后余生的眼泪。约莫又过半个时辰,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灰黑的云层慢慢褪去,继而半个红球出现在遥远天际,那是久违的太阳——半个月的阴雨天宣告结束。
曹兵并没庆幸太久,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混沌的雨幕,众人终于看清了一切,丘陵间的坦途大道没了,丰收在望的田野没了,远处的村庄没了,曹军百余车辎重粮草全没了,都化作了一片泽国。水上还漂浮着零星的枯枝木板,以及一具具肿胀的尸体,都被初升的太阳染得殷红,仿佛是一汪混沌的血水。
呜咽声借着水面传出很远,继而汇聚一处,萦绕着这片看不到边际的泽国。天光大亮,困在各山头、树顶的士卒开始互相喊话,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几个士兵操着嘶哑的嗓音高呼:“将军在这里……将军在这里……”
那本是座突兀的山冈,如今却成了方圆数丈的小洲,百余名士兵躲在上面,早被洪水折腾得狼狈不堪,还有人不知是生病还是受伤,倚在山石间奄奄一息;山上斜插着一面鲜红旗帜,已剐破大半,斗大一个“于”字只剩上半截那一横,犹自风中招摇。七军统帅于禁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身上铠甲依旧鲜明,此刻他端然稳坐一块大青石上,面无表情双目低垂,直勾勾盯着脚下的洪水。
莫看他表面平静,其实心中急
若油煎,事到如今该怎么办?举目四顾,残兵分布于绵延二三里的无数“小岛”上,多则数百,少则三五,丧生洪流的更不知多少,现在已谈不到救援襄樊,如何归拢残兵脱离险境?军中本来预备了一些舟楫,但不是抛在罾口,就是被大水冲击漂往他方了,眼下若要把大家归拢起来,只能等洪水消退。可这场大水淹没足有数丈,静候消退不知要多久?只怕挨不到那一天,大伙就活活饿死了。
军中本来有充足的粮草,皆被大水毁于一旦,士卒身上不过少许口粮,且被雨水浸泡得发霉发胀,熬过两天差不多也快吃完了,暴雨虽然停了,将士们仍在死亡线上挣扎,有些山头的人饿得剥树皮,吃树叶,捞水里的谷穗;偶尔漂过一头死马,便被士兵七手八脚拖去,连生火的工具都没有,就那么血淋淋地撕咬生肉果腹。吃洪水浸泡的死畜焉能不病?但能活一天是一天,总比饿死强啊!
更令于禁担忧的是战况,七军受困于洪水,襄樊的局势又如何?会不会已经遭受关羽攻击?如今兵马被冲散,各部将佐、参谋皆不知去向,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最要命的是,荆州刺史胡修和南阳太守东里衮也在军中,连地方官都遭了难,就别指望能有人组织乡民援救了。
除了自救别无他策,于禁稳住心神传下一令,叫大家薅草搓绳,打落浮木,尽量捆扎木筏,这是唯一的脱险之策。可传令本身就是难题,亲兵嗓门再大能嚷多远?只能一座“岛”至一座“岛”,由近至远传达,又挑了十几个会水之人,四处游曳,寻找散落各处的将佐。
如此逐个传达,将近正午才算把军令传下,找到了几位将领,各处也开始动手做木筏了,但就地取材谈何容易,忙活半天也搓不出一条结实绳子,照这速度进展,大部分人注定无法逃生了。于禁强打精神眺望东南——此处离樊城只十里之遥,脚下本是山坡,应该很容易就看到城楼;可不知为何,樊城却已寻不见踪影,目光所及除了茫茫大水就是零星“小岛”,或许樊城也困于水中,成了远方的小洲,辨不出来了。
“快看!有船来了!”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