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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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不了?”曹操垂头丧气,已不抱希望,“昔日长坂之战怎么跑的?传令诸将,赶不上就回来吧,够丢脸的了,别再中人家埋伏。”
下山回到营中,曹操一言不发呆坐大帐,众谋士也都默然无语。又过半个时辰众将才回来,以徐晃居首,都摘去兜鍪齐刷刷跪倒帐外——非但没擒到赵云、黄忠,冲向敌寨反遭算计,被蜀军截杀一通,自相践踏折了不少兵。
徐晃顿首:“我等无能纵贼逃走,甘受大王责罚。”朱灵、张郃等也纷纷请罪。
“暂且记下,若再败阵定不轻饶!”曹操厌烦地扬扬手——不过说说罢了,岂能真的一概治罪?黄忠、赵云能得手,不仅因为他们骁勇善战,更因曹军消极懈怠防卫不利。战退不明军心萎靡,归根结底这责任该曹操负。
众将起身进帐,全老实了。曹操斜倚在帅案
上,回头瞧着屏风上的地图,隔了好久忽然发问:“西出阳平关便是武都,我军若舍汉中,武都必遭兵锋,有何良策可御之?”
众文武皆一凛——什么叫“我军若舍汉中”?略一思索才明白,要撤军了!
曹操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汉中了。这一战就是教训,士气已松懈到敌人能从眼皮底下溜过,就别等十天了,再耗下去非栽大跟头不可。况且他亲自镇守尚被劫粮,其他将领更不免闪失。遥遥四百里粮道,倘若断炊后面想接济都接济不上,这破地方实在没法守。放弃已势在必行,但曹操羞于张口,杨修血迹未干,怎好意思说撤?
大家也都明白这点儿意思,碍于大王脸面也不说破,但武都安危确实是个问题。羌氐诸部多与马超熟识,昔日张鲁就曾支持马超在此兴风作浪,刘备更甚张鲁,该如何应对?雍州刺史张既出班道:“以臣之意,不妨坚壁清野,迁徙武都之民。”
“也只得如此,不过那些杂胡久居此地,愿意离开吗?倘若处置不当,立时倒戈投敌祸不旋踵。”
张既已有成算:“臣久在西州素知氐人心性,贪利而轻义。现今关中贫弱,地广而人稀,大王可颁下教令,使诸部北出就谷,先至者多赐金银予以重赏,先者知利,后必慕之,定会争相前往。不出一个月,武都羌胡必能迁个干净。那时大王再加以编制,规划屯田,一者绥靖安众,二来也可存粮备战。”
“甚好。”曹操抽出令箭交与张既,“能者多劳,此事便交你全权处置,今夜就动身前往郡府,越快越好。众将听令……”
“在!”
曹操无比沉重地说:“晓谕将士整备辎重,三日后……收兵。”
所有人都松口气,折磨总算结束了;这一晚连曹操都睡得很香甜,或许他内心深处早已把战争当成负担了吧?
似乎老天爷都在戏弄曹操,到了第三日,晦暗的天空也放晴了。混沌的湿气渐渐吹散,朦胧雨雾也越来越稀薄,逐渐消失在清风中;几缕金黄的阳光如利剑般从云间刺下来,直插在水珠莹莹的山林间;土地的气息和鲜花的芬芳清新扑鼻;几只燕雀盘旋翱翔,羽翼在阳光下闪着光辉,它们那么自由,那么无忧无虑……这是一片多美的天地啊,从此就归刘备所有了。
曹操心有不甘驻足良久,最终还是由众亲兵搀扶着颤巍巍登上马车,不住自言自语:“算啦!不争了……实在争不动了……”
孙权不可能被消灭,刘备也注定割据西南,曹操知道,他有生之年不可能拓土开疆了。他已身心憔悴,无力再向命运抗争,只想回归邺城安安稳稳度过残生……
兵法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刘备反客为主拖垮曹军,可谓尽得此中三昧,汉中争夺战也是他毕生征战中最闪亮的一笔。汉中易主,蜀军士气高涨,刘备一鼓作气,又派孟达、李严率部东进,西城太守申仪、上庸太守申耽乃一方土豪,鉴于曹军已退,见风使舵不战而降;继而诸部与刘封合兵再攻房陵,房陵太守蒯祺抵御不住城池陷落,被蜀军擒杀——至此,汉中及其以东三郡尽被蜀军占据,刘备终于夺取了整个益州。
曹操尚在回师路上,坏消息就接踵而来,但他已顾及不到这些,做好防御汉中的准备才是当务之急。张既迁徙羌氐的计谋甚是厉害,教令颁下,先至者有赏,武都各羌氐部落跃跃欲试,不过旬月之间,迁往扶风、天水等郡的汉胡百姓达五万人之多;苏则、杨阜、游楚、杨秋等西州官吏安抚来者,划分田地;又调在淮南有屯田经验的绥集都尉仓慈赴任关中,另辟军屯随时备战;武都郡则坚壁清野,自此成为曹刘两家征战的缓冲带。西路如此安排,东路的筹划更巧妙,曹操大笔一挥,把防御汉中的据点圈定在褒斜道、大散关以北的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此地古来即遏制蜀中兵势的重镇,曹军大踏步后退,无疑是把绵延四五百里的险恶谷道抛给了刘备,给蜀军北伐造成了巨大麻烦。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五月,曹操终于安排好一切,回到了长安。此番撤军固然不能与昔年赤壁惨败相提并论,可对曹操内心的打击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雍州防御安排得天衣无缝,但彼此的地域界限也就此划定,北伐不易,南征更难;孙权坐断江东,刘备独霸蜀中,曹氏虽拥北方之众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消灭他们,三足鼎立的局面已形成!
留守长安的主簿赵俨、黄门侍郎丁廙等皆在十里驿亭迎接,卞夫人也带着环氏、秦氏、宋氏等乘车前来——唯王氏、赵氏子嗣尚幼,留于邺都未曾随军。大家恭敬施礼绝口不提战事,都明白这次吃了亏,怎敢揭疮疤?连句恭维粉饰的话也不敢说,唯恐拍马屁拍在马蹄上。
曹操坐在马车上环顾众人,同样无言可对,猛一眼瞅见于禁一身官衣立于人群中,强笑道:“文则,叫你白跑一趟,辛苦了。”
于禁与张辽等留镇居巢,此番西征原本要调他同往的,哪知先是南阳出了乱子,后来曹操又因夏侯渊阵亡急速进军没等他;于禁协助曹仁戡乱后紧赶慢赶来到长安,刚与杜畿筹备好粮草准备驰援,曹操已下令撤军,他只得屯军待命。
“奉命驱驰臣所应当,谈何辛苦?不过末将有一事奏明,还请大王……大王节哀……”
“怎么了?”曹操见于禁素来矜持沉稳的脸上竟流出一丝不忍言表之态。
“七天前居巢守军上报,乐文谦病故了。”
曹操没有伤感,也没有叹息,只是眉宇间轻轻抽动了两下,默默低下了头——乐进是他兖州举兵后提拔的第一位将领,身先士卒忠勇果敢,征战三十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官至右将军,有假节之权。几年间李典、韩浩等相继离世,汉中折了夏侯渊,如今又少一乐进,当年随他起家打江山的人越来越少了。曹操未落一滴眼泪,但心中却甚是难受,除了伤感,更多的是无奈,统一天下不可能了,说不定哪天自己就会随这帮老将一起去,毕生抱负无法达成,真有些英雄末路之感。
“大王保重福体。”于禁撩袍跪倒。
曹操想下车搀扶,臂上连使三次力,竟没撑起身,重重倚在扶手上,叹道:“你才该多多保重。往者已矣,伤感亦徒然,如今你可算这营中资历最老、功劳最高的将领。寡人老了,无能为力……”说到此处曹操脸上绽出一丝苦涩,“今后国家有事还要依仗你,你保养好身体,寡人还指望你为我子孙后辈多效几年力呢。”
“大王……”于禁闻听此言不禁哽咽,酸甜苦辣齐涌心头——他身入曹营半辈子,从来没听曹操说过这样的话,即便赤壁之败曹操也未尝言弃,如今却自认老迈无能,嘱托后世之事,怎不叫人辛酸?但酸楚之余又觉温暖,大王这么看重他实是无上荣耀。程昱卸任养老,乐进又已去世,曹营中再无哪人的地位可睥睨于禁了。张辽虽也战功赫赫,但论资历毕竟逊了一筹,论仕途心术更是不及;至于徐晃、张郃等辈崛起则更晚,抛开曹氏、夏侯氏宗族不算,于禁不啻为曹营众将之魁首。
在场众人多加劝慰,于禁这才拭去眼泪,与群臣一起护卫车驾,同归长安。行了一阵子,刚望见长安城阙,又见远处尘土飞扬,继而有人来报,前方有一彪军马。众人面面相觑还在五里雾中,却见两骑奔驰而来,当先一人金盔金甲虎背熊腰,正在盛年,颔下黄须飘扬,正是鄢陵侯、骁骑将军曹彰。
曹操见儿子跳下马给自己行礼,不禁诧异:“吾儿为何前来?”
曹彰更不解,气喘吁吁道:“不是父王征调儿臣吗?”
“哦。”曹操这才想起,前番在阳平关愤于刘封,因而急调曹彰前来助战,要跟刘备斗斗气。其实那是一时气愤所致,事过之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但曹彰可苦了,从蜀中到河北万里之遥,接到召令立刻提兵动身,没日没夜往这边奔,哪知曹操已收兵,因而在长安相遇。曹彰身后那员小将也过来行礼,乃是骁骑司马夏侯儒——这夏侯儒乃夏侯尚之从弟,也是亲睦太子之人,召曹彰提兵助战曹丕不敢不放,但又怕这个弟弟再建奇勋,甚至拥兵在外趁势坐大,因而通过台阁临时任夏侯儒为军司马,名为辅佐,实是牵制曹彰。
曹操看着满面风尘的儿子,也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你来了也好,为父身体不佳,要在长安休息几日,顺便观望西路诸郡形势。你既来了就与诸将一同处置营中之事吧。”
“诺。”曹彰虽答应了,但没能再上战场还是有些失望,又去给母亲问安;夏侯儒回去喝止人马,就在长安城外扎营。
长安城乃汉之西都,经王莽、赤眉之乱焚于大火,董卓迁刘协于西京之际虽稍加修复,毕竟不成体统。城西的建章宫几乎破败成瓦砾场,城内东侧长乐宫、明光宫还像个样子,不过已为官衙所据,至于东面的未央宫、桂宫已不复存在,昔日李傕、郭汜等逆臣的宅邸、产业也归于他人,多有西京老臣致休后在此闲居,加之钟繇、卫觊等人的经营,虽不比昔日的宏伟,倒也不至于市井萧条。
曹操也不愿惊扰黎民,未下令警跸,干脆把王驾留于城外,上了卞氏夫人的马车,入城休息,营里的事就交给曹彰打理。卞氏见丈夫上下车步履愈加艰难,心情亦甚沉重,老夫妻并坐一处,劝道:“大王实在不宜再征战了,即便不为自己想,也恳请为我母子想想,一把年纪还在外面打打杀杀,叫我和孩子们如何放心得下?倘有一差二错,难道要让孩子们担不孝之名吗?”
这次曹操再不抗辩,木然点头:“不打了……打不动了……”也不知他是说身体衰迈打不动了,还是刘备根基已稳打不动,或许两者兼有之吧。
卞氏见他自暴自弃,也不免伤感,却道:
“你们男人家毕竟不如我们想得开,成败不就那么回事吗?一辈子图个心安理得便罢,子孙祸福谁可测?”这种话即便只是私下说,恐怕也只卞氏有资格。
“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些事还真说不清好坏。”曹操语重心长,“还记得昔年官渡之战吗?刘备汝南作乱,抄掠沛国,张飞掳去夏侯氏一女,没想到竟名正言顺娶其为妻。妙才死在汉中,多亏此女出面讲情,刘备才将他父子收敛安葬。你说这是善缘还是孽缘?”
卞氏听他道“善缘孽缘”,猛然想起两件事,见丈夫满面苦笑这会儿似乎不便提起,却又忍不住想说,踌躇再三还是道:“前日丕儿来信,说均儿病死了。”她所言“均儿”乃周姬所生之子曹均,已经成年,两年前受封樊侯,出继曹操幼年夭折的兄弟曹彬,变成了侄子——其实曹彬死时曹操也才三四岁,根本没什么印象,此举不过是要为曹氏充实宗族。
曹操又是一阵嗟叹:“妙才走了,文谦走了,连儿子也走了。”
“还有,听说夫人也……”能被卞氏尊称为“夫人”的只一人,那便是曹操分居多年的正妻丁氏。
曹操眼神一亮:“她怎么了?”比之那个不怎么疼爱的平庸儿子,他更关注曾经的妻子。
卞氏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曹操沉默了——走了,她也走了。到最后也没原谅我,不尴不尬病死在民间。是她活得太执拗,还是我太放不下面子?同患难而不能同富贵,或许这就是常说的“有缘无分”吧……不知不觉间,曹操的眼睛模糊了,隐约看见丁氏的身影浮现,那是一个背影,坐在织机前穿梭,无论如何呼唤都不肯回头。
卞氏眼见丈夫垂泪,忙掏出锦帕为他拭去;哪知曹操却一把攥住她手,靠着她肩膀放出悲声:“我一生行事,于心未曾有所负。倘若死而有灵,有朝一日我魂归九泉与昂儿相见,他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我的妻儿啊……”这会儿曹操已忘了魏王的尊贵,只是个失败的丈夫、未尽责的父亲。
这还在长安大街上呢,所幸卞氏的香车垂有珠帘,外面的人看不见,但左近侍从之人谁听不见?不知道他们老夫老妻怎么回事,谁也不敢问。卞氏却也顾不得体面了,揽着痛哭的老伴,陪着默默垂泪。那隐约的幽咽和“吱吱”的车轮声交织一处,回荡在长安大街上。
过了一阵,车至明光宫前,曹操毕竟还要有君王的体面,在车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衣冠下车;卞氏也早已拭去眼泪。老夫老妻由内侍搀扶着下车,还在抬头瞻望仪门,又闻不远处士兵有呵斥声:“哪来的野老?没见来了贵人吗?绕开走!”
曹操毕竟没乘王驾,卫兵这么训斥行路百姓似有些不公,便想叫他们收敛,哪知侧目一望,那被拦住的老叟竟是杨彪——此时杨彪已年近八旬,白首皓髯,弯腰驼背,双眉耷拉着,手里拄着根青竹杖,不住唉声叹气。
杨彪闲居长安,近来又丧子,时常心中愁烦街上散步,不料今日与曹操不期而遇。若杨彪得知曹操到来,必定关门闭户,怎能与杀子仇人相见?偏巧曹操未曾警跸乘銮,冤家路窄。他不愿见曹操,其实曹操更不愿见他,见面说什么?况且因惑乱军纪之罪处死杨修,现在自己却撤兵回来了,脸上好看吗?
四目相对僵了片刻,还是曹操不尴不尬先开了口:“明公清瘦了不少啊。”这本是句客气话,但此刻说出却不甚合适——你不把人家儿子杀死,人家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