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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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寨赶来的,凑在一处互不统领,前后受敌阵势稍乱。殷朱二将趁此良机奋力厮杀,终于冲出条血路与援军会合。
曹真、曹休深知险地不可久留,救了人赶忙折返。饶是如此仍有些迟,喊杀一阵接一阵,刘备麾下荆州部傅肜、张南、冯习、邓方,益州部陈式、阎芝、詹晏、陈凤等将各率人马自周匝小路纷至沓来,多则上千少则数百。左右山梁也布满弓箭手,曹军所过之处箭雨纷飞。四将也不管射来多少流矢,有多少蜀兵断路,低着头纵马直突,亲兵拨打雕翎紧紧护卫,这支曹军闯过一关又一关,总算狼狼狈狈逃出了重山——总共四千士卒,有命回来的连一半都不到。
曹操在高山上看得分明,他初次亲自领教到刘备发威,这个常败将军如今竟会有这么多兵马、这么多战将!他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又仔细观察蜀军兵势,这次瞧出点儿门道——刘备这招叫反客为主,步步为营,把所有路径山川占据住,虽然各处守兵都不多,但合起来是防御整体。倘若曹军深入,各山头的兵化零为整,自四面八方围堵夹击。若曹军单攻一山,各寨可齐来救援,曹军拿下山头得不偿失,何况山势陡峭岂是容易攻下的?围山打援更别想,谷道狭窄几无布兵之地,蜀军又控制路径神出鬼没,仗打到这一步实是死局!
正思忖间,又闻山下呐喊声——刘封又来了,还是那四百骑兵,还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是恶言激将。
曹操气得咬牙跺脚、头晕眼花,却拿这小子没办法,不住咒骂:“刘备这织席贩履之徒,竟令此假子一再辱我。我黄须儿若在,必将小贼擒于马下!”他气恼间想起了曹彰,扭头吩咐秘书郎孙资,“速速传书邺城,调子文前来助战。”
孙资一愣——这是打仗,不是比儿子;太子留守邺城,却把个有兵权的王子调到都外,稳妥吗?
“
听见没有?现在就去写军令!”曹操急了。
“是是是。”孙资不敢违拗,只好领命而去。
刘封在山下兀自哄笑不止,所骂之言也越发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曹军上过一当,唯恐再中埋伏,不敢轻举妄动。曹操实是无可奈何,在此观看只能徒增病痛,只得长叹一声下山归营,勒令各部人马不得出战,任凭刘封骂遍曹家十八代祖宗也不理了。
火红的烈日正当头,虽有树荫遮蔽,还是无法阻挡炎热;对曹操而言,不但身外炎热,心中更似火烧——转眼间他兵临汉中近两个月,别说击退刘备,连破敌之策都没有,大军羁绊于此,士气日益消磨。更可怕的是,蜀地闷热的夏季已到来,刚出伏就燥热难耐,以后日子怎么熬?
刘封不在山前叫阵了,如今又轮到曹军叫嚣挑战。不过刘备既行激将之法,又岂能被曹军所激?任凭曹兵喊破喉咙,他就是不出来。这场仗拖入了无聊的僵持,曹操占据城关之固,刘备据有山川之险,蜀军讨战曹军不出,曹军叫阵蜀军不应,谁都不上敌人的当,两边就耗着,但相较而言曹军已落下风。刘备的老巢近在成都,大可摆着这局面长期不动;曹军却远道而来,弹丸之地根本无法支应粮草,一切皆靠关中供给,不能久拖啊。
曹操丝毫办法没有,而且被炎热和疾病折磨得烦躁不已,他甚至有些后悔这次出征——
此时距邺城择陵已过去整整一年,这一年他都干了些什么?行军路上犹豫彷徨,救援汉中姗姗来迟,到这里又束手无策。战场真是曹操最后的归宿吗?他老了,天下形势也变了,他注定不能似昔日那般纵横驰骋了。
不过人到了最后时刻总要挣扎挣扎,曹操也不甘心放弃,哪怕有一丝渺茫希望也想抓住。他甚至亲自统军至南山骂阵,而且转挑午后观望敌营,想趁蜀军疲惫之际寻出破绽。但这完全是徒劳,刘备没给他任何可乘之机,每每都是曹军自己疲惫而退。
今日也一样,曹兵顶着太阳骂了半个时辰,蜀军岿然不动,几座山头拒马锁路,强弓密布,也无丝毫破绽可言,曹操只得罢手而归。不料当他走出隐蔽的树林时,几只冷箭猛然从身边掠过——刘备密派弓箭手绕小路下山,欲狙杀曹操。
“护卫大王!”许褚一声大喊,满身臭汗的众将尽皆慌乱,又是护驾又是御敌,虎豹士弯弓搭箭朝密林一通狂射,却连敌人影子都没瞧见——山峦叠嶂密林幽深,藏几个人太容易了。
曹操愈想愈觉可怕,索性抛下众将士,率先“撤”回营寨;但他心神慌乱,一路攀爬起伏的山岩,几次险些滚下山坡,多亏许褚牢牢搀住,回到营中已汗流浃背。许褚也累坏了,长剑拄地气喘吁吁,早年他以一杆铁矛威震疆场,人称虎侯,如今年近六旬,大铁杆已用着费力,改以长剑护卫。曹操眼见许褚的汗水顺着花白胡须不住滴落,心中不是滋味——老了!就连英勇的虎将都不复当年,何况本就武艺平平的他呢?马都骑不动了,这把年纪当真不宜再拼斗。
稍微定了定神,杜袭、司马懿等都赶来压惊,曹操无意攀谈,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连孔桂也轰出去。严峻打盆清水,帮他脱掉衣衫,仔仔细细洗去汗水,用干手巾擦得一丝水珠不留,伺候他换上新衣,战战兢兢道:“大王左股有几处痱子,奴才侍奉不周,请大王治罪。”从长安到汉中道路艰难,又要连续在狭窄谷道行军,女眷不便相随都留在长安;离别时卞氏夫人叮嘱严峻小心伺候,若有差失定不轻饶,严峻哪敢大意?虽说只是点痱子,在其看来却性命攸关。
曹操面沉似水,左腿起了痱子却连瘙痒之感都没有,左半边身子似乎越来越没有知觉,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偏瘫了!
严峻不明就里,越发惶恐谢罪,曹操却道:“不碍的,你把李珰之叫来……”一抬头,见许褚摘去盔甲立于帐口,兀自喘息不止,又道,“慢着!你再去打盆清水帮许将军洗洗,刚才怎么伺候寡人,就怎么伺候他。”
许褚闻听此言赶忙推辞:“臣岂敢烦劳大王内侍?”
“你护卫寡人二十余载,忠勇无二,当初官渡对垒,徐佗欲行荆轲之事,若非你当场锄奸,寡人岂能活到今日?如今咱们都老了,不复昔日之勇,天气甚热你洗洗休息吧。打完这一仗我再多多赏赐,以后你安享晚年,别在军中受罪了。”曹操话中充满无奈的凄凉。
许褚更是悲怆:“末将侍奉大王到死,只要大王在军中挺一天,末将就陪您一日……”他虽咬牙矜持,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严峻不敢违命,搬张杌凳当让坐下,当真似伺候曹操一般伺候他。
曹操闷坐帐中,苦想破敌之策,依旧束手无策,信手翻着几十年间自己批注的兵法,却觉一切计策此时都全然无用。如今刘备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孰能奈何?又翻书匣内其他书籍,无意间摸到一卷《吕览》,不禁想起来昔日的谋主戏志才。如果戏志才还活着,面对今日战局又会如何筹划?五月乃仲夏之月,《吕览》有云,仲夏“处必揜,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以定晏阴之所成”。这月份确实该心平气和,行此无益之争本就是败笔。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留在铜雀台纳凉呢……曹操悄悄打起退堂鼓。
典满在外禀奏:“许都谒者郭玄信求见。”郭玄信乃颍川郭氏,与郭嘉是同族远亲,他虽在汉廷官拜谒者,却也是曹营死党。曹操本不想见外臣,但料想他大老远跑来必有急务,便没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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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进帐:“卑职搅扰殿下清休,罪过罪过。此来是专程回奏天子侍从之事。”自耿纪等人叛乱后,曹操把皇宫的侍卫都打发了,如今刘协身边只剩几个小宦官。郭玄信只得重新为天子选拔侍从,忙了几个月才找到两个合适人选,送往邺城请曹丕决断,哪知曹丕不肯拍这个板,只好千里迢迢又跑到汉中。
曹操听是刘协的事,先带了三分不耐烦:“天子深居宫中,并无外务,也不必招太多侍从。”
“那是自然。”郭玄信擦着汗道,“卑职只选了两人,一个是渤海郡人,名唤石苞,相貌甚佳,却只是个赶车的;还有个小子是南阳人,放牛娃出身,叫邓艾,如今在屯田都尉手下当小吏,还有点儿口吃。他俩都不过二十岁,朴实憨厚出身卑贱,想必……”
他还欲再说下去,曹操钢牙一咬:“不行!越年轻越要提防,越是出身贫苦越不可小觑。赶车的、放牛娃就没野心吗?”郭玄信直咧嘴——他从许都跑到邺城,又从邺城跑到汉中,受了这么多累,大王一句话就否了。
“总不能让年长之人充任侍从吧?”
曹操面露冷峻:“有柴便要引火,我看天子侍从就免了吧,省得再生麻烦!”
“啊?这、这似乎说不过去吧……”
曹操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天子又不出宫,有寡人三个女儿相伴,还不够吗?”
“是是是。”郭玄信不敢争辩,心
下却觉不美——固然天子只是傀儡,但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给人家侍从实在太不近人情,传出去曹家面子也不好看。
郭玄信不言语了,曹操却咄咄不饶:“你还找了个南阳人,不见叛乱之事吗?以后对荆州之人要小心,不可使他们居要职。”郭玄信白跑一趟无可奈何,灰头土脸去了。
他刚走,李珰之捧着碗药走进来:“属下刚煎好,请大王服下休息。”
曹操望着那黑油油的汤药苦笑:“喝也如此,不喝也如此,寡人都不想治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药碗,送到嘴边又突然停住,抬眼皮盯着李珰之,“你先喝一口。”
李珰之一愣,随即明白是怕自己下毒,甚觉诧异——原先没疑心过,今日为何多此一举?不敢违抗,赶紧接过来喝;他胆子很小,恐曹操不信,一口气灌了小半碗。曹操点点头,这才把剩下的药服了,抹抹嘴道:“头风又犯了,你取针石为孤解之。”
李珰之道:“夏日阳气甚重,又易出汗,不宜针灸。大王还是睡会儿吧,待傍晚暑气渐退属下再施针石。”说罢亲手为他整理好卧榻,这才施礼而退。
曹操躺下忍着,想叫侍卫把帐帘放下,抬眼看去却不见许褚,这才想起已打发他休息去了。午后暑热,侍卫也无精打采,眼皮发黏,四下静悄悄的,曹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方才他对天子侍从不放心,这会儿疑心自己侍从。如今的侍卫虽也是至近之人,却已不是当初随他出生入死的;一辈新人换旧人,昔日侍卫不是升官便已老迈,似典满、文钦等都是子承父业第二代将领,曹操连自己儿子尚且猜忌,何况别人之子?年岁大了对死亡愈加恐惧,甚至愈加感觉生命脆弱,就仿佛半个时辰前在树林前,若蜀军的冷箭再准些,他这条老命就没了;或者李珰之下点儿毒药,他的生命也将戛然而止……曹操越想越害怕,竟觉身边处处是危险,处处有隐患,似乎没人可以信赖,不禁坐起来,朝众侍卫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听着。”
典满吓一跳,赶忙率众人屈身施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要休息了……”
当兵的直纳闷——您歇着就歇着呗,告诉我们干吗?
曹操阴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脸颊,最后才道:“寡人以前说过,孤纵横半世,睡觉也常梦见金戈铁马战场厮杀,故梦中好杀人。所以睡觉时你们不可近前,若你们近前适逢孤睡醒,不辨真幻一剑刺去,伤了你们性命,可休怪孤无情!”
“诺。”众侍卫半信半疑,哪敢多问。
“把帐帘放下,寡人休息。”曹操这才躺下。
侍卫撂下帐帘,不禁交头接耳:“大王不准近前惊动,若有紧急军务怎么办?在外面嚷?”真有胆小的,忙道:“嚷不得。他若梦还没醒,放箭射咱怎么办?甭管离多远,只要他想杀人怎么都能杀……”
“咳咳!”曹操重重咳嗽了两声,大伙赶紧闭嘴,却听里面又道,“还是挑起半扇帐帘吧。”
“诺。”典满不解其意,却还是把左边帐帘挂起——其实这便是老年人心性,不喜吵闹却害怕孤寂。敞开半扇帘,里面看得见外边,众侍卫再不敢闲言琐语,规规矩矩站着;一会儿工夫里面响起轻微的鼾声,大伙总算放宽心了,也渐觉困倦,连典满都昏昏欲睡。
“嘿!叫你们站这儿是护卫大驾,不是自己偷闲!我刚把许将军送回去休息,这就没人能管你们了……”小寺人严峻回来了,他平日常与众侍卫玩笑,这会儿瞅见他们打盹,离着老远就扯着嗓门逗笑。
“嘘……”典满醒过盹来忙示意他小声,“大王睡了,别惊驾。”
“哦哦哦。”严峻赶紧闭嘴,蹑手蹑脚近前,扒着帐帘一望——曹操确实睡着了,却裸露上身,只穿条中衣,露着肚皮,一条薄被早滚到榻边。
“你们是死人啊?”严峻嗔怪众侍卫,“没瞧见大王被子掉了?”
“这么热的天,没关系。”
“那也得盖上肚子,这要闹出病来谁担待?你们是无所谓,回到长安夫人岂能饶我?”
“是是是。您老人家担着干系呢,都怪我们不懂事。”侍卫瞧他小小年纪急得面红耳赤,都拿他取笑。
严峻迈步就要进帐,典满忙扯住:“不可不可,大王有言,梦中好杀人,你留神性命。”
“哼,我才不怕呢。”严峻还当是玩笑,朝他做个鬼脸,悄悄钻进帐去给曹操盖被。
典满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严峻是内侍近人,大王睡得再糊涂,总不至于误认他为刺客吧?与众人说笑两句,揉揉眼睛继续站岗,哪知忽闻帐内一声大喝:“何人行刺?”众人一惊,回头看去——曹操竟眯着眼睛爬了起来!
严峻吓得跌坐在地:“是奴才我,给您盖……”
曹操哪听他解释,转身取下挂在榻边的青釭剑,“锵”地一声,拔剑而出。
严峻虽伶俐,毕竟是少年,怎知曹操心术?这时他若拔腿就跑,往人多地方扎,曹操正在“梦中”也不便追;可他敬重大王如天,自以为“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便不敢逃避,爬在地上不住磕头央求:“小的惊驾有罪,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曹操哪里肯听,凶神恶煞举剑便刺,众侍卫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不敢劝更不敢拦,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