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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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费了一番心思,把稍大一些的安置在后排,教他们读《论语》、《诗经》,甚至还念一点《孟子》;而前面就把年纪小的组织起来学《孝经》,暂由卞秉看着他们,曹操也时不时照顾一下。这样一来,小小的学堂读起书来就热闹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
……
曹操举着他的《诗经》默念了几行,无可奈何地放下,看着这群小孩子们一个个兀自摇头晃脑各念各的,他咽了一口唾沫——脑子全叫他们搅乱子!这帮孩子却都互不干扰,仿佛一心钻进书里去了,特别是坐在最后面的曹纯和夏侯德,读的声音最大。
这时,夏侯充站起来招呼卞秉:“舅舅!舅舅!”
“啊?干什么?”靠在窗前的卞秉打了个哈欠。
“什么叫‘立身行道’呀?”夏侯充问他。
卞秉凑了过来,他是从来没念过书的,打小就在乡间厮混,后来凭一支笛子吃饭,虽说当了几年曹操的跟班,但都是行差办案,也没沾上什么墨水。一卷《孝经》捧过来,偌大的字摆在眼前,就认识一个“立”字,其他的统统是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他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结巴道:“这个……这个这个……立身……啊立身行道。就是说呀,你走路的时候呀,一定要挺直了腰板,不然时间长了你就罗锅了……你看朱赞他爷爷就是罗锅。为什么呢?就是走路不挺胸,他老窝着,那哪儿成呀?你再好好想想。”
“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哎呀阿秉,你天天在这儿,也跟着念念书好不好?把孩子们全教错了。”
夏侯充一歪小脑袋:“舅舅你说得不对!”回过头来又叫曹德。
曹德见前面的孩子叫他,便喊道:“大家都安静……夏侯充,你要问什么?”
“老师,学生想问‘立身行道’是什么含义?”夏侯充的声音还带着稚气。
“好!”曹德点点头,看了一眼身边曹纯说,“子和!你已经背过全本的《孝经》了,你来背一下这一段。”
“诺!”曹纯规规矩矩地深施一礼,站起来背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忠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很好,那你再给几位弟弟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吧!”曹德又说。
“诺!”曹纯又向曹德施了一礼才开始讲,“这段话的意思是孔子告诉曾子,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也是教化产生的根源。我们的身体四肢、毛发、皮肤都是父母给予我们的,所以不能轻易损毁伤残,这就是孝的开始。人活在世上一定要遵循仁义道德,争取有所建树,这样才能扬名后世,从而也使父母显赫荣耀,这是孝的最终目的。所谓孝,最初是从侍奉父母开始,然后就要为国君效力,就是忠孝一体,最终还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文王》里面说:‘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就是指要懂得孝。”
他的声音洪亮,解释得又清楚,所有的孩子都聚精会神听他说。连曹操也放下了书暗自嗟叹:二叔虽死,有这孩子与他哥哥曹仁为继,也算无憾了!
但夏侯充偏偏是爱钻牛角尖的孩子,挠着胖乎乎的小脑袋道:“子和叔叔,什么是《文王》啊?”他是夏侯惇的长子,而曹纯是曹炽的幼子、曹仁的弟弟,别看同堂念书,却有大小辈儿之分。
“《文王》是《诗经·大雅》中的第一篇。”
“那它讲的是什么意思呢?”夏侯充还问。这次把曹纯难住了:“我刚刚学到《邶风》,离《大雅》还远着呢!”
“那《邶风》和《大雅》又是什么意思呢?”夏侯充简直有十万个为什么。
曹纯脑袋上也见汗了,憋了一阵才道:“等你读到那里就明白了。”说完就坐下了。
“我来告诉大家吧!”曹操腾地站了起来,他如今熟读伏氏诗三百,又常和小妾卞氏切磋此中技艺。这会儿见孩子问,朗朗将《文王》背了出来: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
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
厥作裸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一段《文王》诵罢,他一甩衣袖道:“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全心事殷商,不愧一代圣人也!”
曹操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吟诵中,说完这话扭头一看,发现满屋子的孩子都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莫名其妙——不到十岁的孩子谁懂得听这个呀!
“嗯……”曹德干咳了一声,“兄长,这些孩子们还有功课,你看你是不是先……出去回避一下?”
曹操见弟弟“请”他出去,脸一红没吱声,踢了捂着嘴笑他的卞秉一脚,举着书转身走了。
出了学堂,伸了一个懒腰,阳春时节的天气可真好呀!低头一看——七叔曹胤正笑吟吟地倚在一棵大槐树下。因为病重,曹胤现在已经完全脱相了,两只眼睛凹陷进去,不过他一向重视修饰,还是将胡须修得整整齐齐。
“七叔,您怎么出来啦?”
“闲着没事儿,在这儿听听孩子们念书。”曹胤的声音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注点意,别着凉!”
“诶!我披着衣服呢……你看这景色多美呀!”曹胤微笑道。
曹操转过身眺望着远景:春天到了,远去的燕子北归了,它们轻声啼叫,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翩翩起舞,倾诉着自己的欢悦,那歌声中有理想有爱情有渴望……春天到了,田野里的花儿绽开了,五颜六色装点着绿茸茸的大地,仿佛是一群美丽的小姑娘在那里嬉戏玩耍……春天到了,阳光是那么的和煦温暖,它给万物带来生机和希望,把一缕缕光明撒向人间,让大家都感到幸福就在身边……春天到了,远处的农民又开始了耕种,他们忙忙碌碌却又有说有笑,他们在耕种庄稼,但也在耕种自己的明天,他们理想中的明天……
“阿瞒……”曹胤对他说,“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就是在这片地上玩耍,那时没有这两间房子,你爹、你二叔、四叔、还有我……我做梦总是梦见。少年时谁都没有烦恼,我们玩得那么快活……”曹胤缓了口气,“如今老二、老四都不在了,我真想他们,我也要去找他们了。”
“七叔您别这么说,一冬天都熬过来了,入了夏好好将养,这病不是没有治的。”曹操劝慰道。
曹胤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你媳妇,还有德儿媳妇,如今身怀有孕了吧,这就是一代新人替旧人,我真想抱抱两个侄孙呀……”
“您放心,孩子一落生,我们先抱过来给您看!”
曹胤点点头笑了。这时一片喧闹,孩子们从学堂里跑了出来,一个个奔向草地在那里玩耍,曹德和卞秉紧随其后也出来了。
“怎么不念啦?”曹操问。
“大好的天儿,叫小不点们玩会儿……哟!七叔也在这儿呢!”卞秉赶紧见礼,曹德也赶忙过来打躬。
曹胤倚着树微笑,却没说话。
“哥,他们这样的年纪怎么听得懂《文王》呢?看看我教他们的。”说罢曹德对着嬉戏的孩子们喊道:“大家把我刚教你们的唱给七爷爷和大伯听听!”
这一声令下,所有的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大圆圈,由曹纯、夏侯德带着头儿齐声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宾客之心。〗
“真有你的!这是《小雅·鹿鸣》呀!我小妻卞氏最善歌这一段。”曹操赞叹道。
曹胤却无心赞叹,他舒舒坦坦地倚着大槐树,眼前的情景愈加使他回忆起童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是那么安详。他微微抬起头,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在洁白的云朵间,曹炽和曹鼎就在那里朝他招手。往昔的恩怨因为生死之隔都已经释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孩子,插上翅膀,伴着徐徐春风,悠然飞向天空。
就在这片幸福安详之中,曹胤的瞳孔渐渐散开了……
【御赐征召】
曹嵩消瘦了许多,着实为兄弟们的早逝痛苦了一场。他如今已经形单影只,可还得为新的事情发愁。
桥玄说等蔡邕回来一定会再次校书,而且会征召通晓古学的青年才俊入朝为官,可是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丝毫动静都没有。而且传来风声,蔡邕在回朝的路上突然上疏辞官不见了踪影,这样校书的事情又改由马日磾去办理了。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身边呢?有几次曹嵩真想亲自出马托曹节或者许相他们运动运动,可又忍耐住了。为了曹家能有一个正经出身的后辈,他和儿子都要横下心等待。
这一日又是朝会,洪钟响起,两千石以上官员都穿戴齐整,已在玉堂殿落座良久,却迟迟不见皇帝到来。时间一长,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殿外金钟三响,黄门侍郎引着皇帝刘宏从后殿转来。文武官员立刻肃静,一齐跪倒高举牙笏山呼见驾。
“众卿家平身……”刘宏的声音并不洪亮。
众官员起身归座,抬起头却见刘宏一副哀伤的神色。刘宏轻轻举起一份奏章道:“朕昨晚收到一份奏章,反复品读,推枕难眠。这是已经告老的桥玄自睢阳家乡托人呈上来的。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二岁,还在为朕的江山社稷时时牵挂,他勉励朕要好好治理国家,还提醒寡人应该注重选拔人才。朕突然想起他曾经建议过征召通晓古学之人……”
曹嵩眼前一亮!他因为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所以坐得比较靠前,刘宏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格外清楚。
“桥玄说《古文尚书》、《毛诗》、《毂梁春秋》都是经典之学,要扬此大义,教化世人。还说通晓这些的必定是明哲之士。另外老人家亲自举荐了几位贤德官员,还有一个人……”刘宏说到这儿低头看了一眼奏章又道,“谯县曹操熟知《诗经》义理,可堪大用,这个曹操诸位卿家谁知道?”
一瞬间,无数的眼光都聚集到曹嵩身上,有的欣羡、有的仇视、有的嫉妒、有的轻蔑、有的欢喜、有的愤恨,却没有人回答皇上的问话。这时候曹嵩也不好亲自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廷尉崔烈先起身开了口:“启禀陛下,这曹操字孟德,就是大鸿胪曹大人的嫡子。”
“哦?”刘宏一愣,放眼在人堆里寻曹嵩,“曹爱卿!”
“臣在!”曹嵩赶忙出班举笏。
“桥玄所言的曹操是你的儿子?”
“正是犬子。”曹嵩把头压得低低的。
“嗯,不必谦恭,虎父无犬子嘛……”刘宏略一停顿,突然拍了一下御案。曹嵩吓得一哆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刘宏转而大笑,“哈哈……我想起来啦!你儿子曹操不就是当年棒杀豪强名噪京师的曹孟德嘛!这人是好样的,曹节当年曾对朕保举外任历练,朕怎么忘却了?早就该调回来的呀!曹爱卿,你儿现在身居何职?”
曹嵩总算松了口气,眼见得上人见喜,赶忙禀道:“犬子原居顿丘县令,因宋后之事撤职在家,算来一年有余。”
“唔……”刘宏低下了头。曹操这次真是交上好运了:一来桥玄举荐另眼相待;二来刘宏本身就知道他,只是年深日久忘却了;三来他多少对宋后藏了一份愧疚,听说是因宋后一案废弃之人心里自然同情。
想了片刻,刘宏言道:“传诏,征曹操入朝,暂拜为议郎,日后必有重用!”
曹嵩虽然盼了半年多这个时刻,但等到真正到来时却还是颇为激动,他慌忙高举笏板跪倒在地:“臣叩谢天恩。臣一定训教小儿,为国效犬马之劳!”说罢连连磕头,心里对桥玄的那份感激劲儿实在是说不上来。
【悲喜交加】
光和三年(公元180年)十月十五,下元之日。
曹操带着祭品到坟地祭祀母亲邹氏。
“娘,儿来看你了!父亲没事了,现在他好着呢……”他跪在那里对母亲诉说了这一年多的变故。起身后,又赫然瞧见远处曹炽、曹鼎、曹胤的新坟,心中滋味复杂,暗暗想道:“二叔,你处心积虑到头还是一场空,徒留家产富贵自己却享受不到。四叔,你专横跋扈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被打入地狱。七叔呀,你自伤自怜了大半辈子,最终默默无闻,连子嗣都没有……”
“你们都走了,早年间的恩恩怨怨该做罢了吧,曹家过去的是非荣辱也该随你们而去了。往者已矣,活着的人还需往前看。以后侄儿再没有你们的扶持了,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其实,人这一辈子能指望谁呢?自己的人生必定要自己去活!可能这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错,但是侄儿我也只有去寻找去探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孟德!你咋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秦邵跑了来,“你小子又要当爹啦!大伙四处找你呢。”
“你弄错了,今儿是子疾媳妇临盆。”
“傻小子,我刚从你家来,你媳妇也要生啦!”
“哦?这么快?”曹操抛下篮子,赶紧随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