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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部分

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3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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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曹操叹口气,儿子多了也麻烦,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衮、刘氏之子曹棘,都还不到十岁,且不论今天之事怨谁,当爹的有病,儿子们都在外面候着,腊月天再冻出病来岂不叫人难受?曹操的那点儿气早扔到夜郎国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谁也不怨。你替我告诉老大,叫他别多挂心,是他的错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涂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儿子道歉,有个知近的人传话就妥当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转身边去。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请进来,袁涣、董昭也叫进来。还有……方才我在前面说了你几句,你也别多心。过几天你安排大伙到铜雀台逛逛,也算是给大家道道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场胜仗,别闹得都不高兴。”

“瞧您说的,见外了。”卞秉话虽这么说,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姐夫,提心吊胆半辈子还升不了官,是苦是乐他自己明白。有外臣进来,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带着两个姬妾转过屏风去了。不多时程昱三人进来,都向曹操探问病情。

“无碍了,你们坐吧。”曹操坐起身来,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次平乱劳你费心了。”

程昱却道:“老迈无能徒给公子添麻烦,帮倒忙还差不多。”

“是吗?”曹操灿然一笑沉吟道:“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程昱仿佛被锥子扎了一下,他做梦也想不到,两个人私下里说的话竟已被曹操得知。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赵达、卢洪之流遍布朝野,处处耳目什么事他会不知道?跟自己儿子尚要动此心机,实在可怖!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请罪,手腕却被曹操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只得低头道:“在下一时糊涂胡言乱语,望丞相恕罪。”

曹操摇头道:“你为我父子着想,老夫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能说是罪过呢?别看你是个打仗的,却不仅仅明于军计,也很善于处人父子之间啊。”

程昱听这话有点儿没底,仓皇道:“多谢丞相不计末将之过,在下日后必定慎言。”岂止是慎言,他已暗下决心,日后再不敢管他们爷俩的事了。

曹操却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我要考较儿子,你出言指点又岂算他的好处?现在看来子倒是肯为父隐,反是我这当爹的气量小了。”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程昱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

曹操抚着他的背感叹道:“昔日兖州之败,若不是有你,老夫焉能有今日?似你这等共患难的老兄弟,莫说没有错处,即便有错老夫也不会加罪。”

“多谢丞相成全。”程昱知其意有所指,曹操所说的错处绝非指曹丕之事,而是他自请归隐。虽然程昱上了些年纪,可还没到不能从军打仗的地步,至于养病更是弥天大谎,上好的烧酒他还能喝两坛呢!他前番以送亲为名与荀彧相会,在许都停留数日,本想劝荀彧罢手,结果未见成效。曹操要夺汉室天下,荀彧要保刘氏天子,眼瞅着两人渐行渐远,只怕早晚撕破脸。到时候像他这样有威望的老资格、老将军如何处于其间?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态,违拗曹操自取其祸,逆来顺受又怎么对得起荀令君?难道也要受荀军师那等罪?故而程昱急流勇退,干脆把权一交回家装糊涂。

现在看来糊涂没装彻底,只因与曹丕多说几句话暴露了精明,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曹操知他所思所想,可毕竟是随自己创业的功臣,人家一心要撇清,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又抚慰了几句便叫卞秉搀他出去了。

袁涣与董昭刚到邺城就赶上这么件事。董昭是去许都为曹操跑魏郡增县之事,袁涣却是从家乡陈郡而来。他久历地方之职,堪称一代循吏,敦行教化表彰孝节,深得百姓拥戴。曹操特意把他任命为家乡谯县的父母官,监管屯田之事,但几年前闹瘟疫,袁涣不幸感染,回乡养了两年多病才好,瘦得都快皮包骨头了,如今回到邺城是入府待职的。

曹操正为冀州之叛烦心,见他回来如逢甘露:“曜卿来的正是时候,大病初愈不要出去为官了,就在幕府补个祭酒之位吧。”

“全凭丞相安排。”袁涣起身施礼显得很费劲,似乎气力还没恢复,二次落座下意识抚了抚胸口,沉吟道,“半路听闻冀州出了点儿乱子,恐是更易田赋所致吧?”这就是聪明人,知道曹操想的是什么,把事情揣摩清楚来的。

“确如你所言。”曹操投来一股欣赏的目光,“老夫当年为安黎庶降低赋税,每亩地仅取赋四升,又扼豪强兼并,本以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钱的地方,刚上调一些就惹得豪族、农户都来造我的反。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想起来颇令老夫伤心。”

袁涣显然不同意这种论调,心不在焉整理着衣襟,等曹操发完牢骚才道:“丞相所言固然有理,但却似管中窥豹未能中的。”

“哦?”曹操没想到他会这么评价自己,不禁蹙眉。

“属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烟未熄,无一岁不动兵戎,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余能耕者不过百亩,所出仅是温饱。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贡官府,给徭役,地方县寺连烧的柴都是百姓供的。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严寒,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难免乡里嫁娶送往迎来,吊丧问疾,养孤赡老皆在其中……百姓言‘离乱人不及太平犬’,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尽的役,亩取四升固然很低,但只要这仗打不完,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啊!”

曹操并不否认他所言,却道:“并非老夫给百姓点儿实惠就洋洋自夸,这世道便是如此。宁要短痛不要长痛,我东征西讨还不是为了早日安定天下?诚如你所言,亩取四升即便不算什么大恩大德,总比横征暴敛要好的多,再者三十税一乃本朝旧制,自桓、灵以来动乱繁多,实际税收早已在两三成以上,豪族租税甚至有对半分的,我现在提到二十税一也不算盘剥,比昔日袁绍、刘表之制可算厚道多了。”

袁涣心道,这便是孟子所言“五十步笑百步”。却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略一思索转而问:“丞相以为亩取四升,利益何人所得?”

“自然是让利于民。”

“非也,乃为豪绅所获。”

“何出此言?”曹操见他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甚是诧异。

“属下细细讲来,丞相便知。”袁涣掰开揉碎解释道,“战乱以来灾祸肆虐民田荒废,耕农自存者不过少数,大半依附乡里豪族。一者豪族有私人部曲可保性命无伤,二来也是土地兼并迫不得已。丞相您降低田赋,豪族受其恩惠亩税四升,但他们向佃农索取可就不仅仅是四升了。如今您骤然提升,水涨船高,豪强缴赋多了,自然要向佃农多伸手。这样算来,究竟是黎民得利还是豪绅得利?”

曹操辩解道:“此言差矣,当初老夫明明已核定田亩,抄没袁氏死党分田予民,并限定豪族名下田产不可过制。”

“问题就出在这里。”袁涣抬头凝视着他,“任何科法律条都得靠人去执行吧?”

曹操一愣,似乎明白点儿了:“你是说……官吏执法不严,豪族依然抢夺民田大肆兼并?”

袁涣不是来告状的,当然不敢接这话,却委婉道:“当初严不严的属下不在冀州并不清楚,可莫忘了现在又过了六七年,恐怕形势已跟当初不一样了吧?袁氏的豪强是减了不少,不过咱们曹营中……”话说一半袁涣戛然而止,却转而慷慨道,“崇实效,去虚文,饬吏治,厚民生,此乃为政万古不变之要!”

曹操渐渐醒悟了——土地兼并这种事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住的,也绝非一时做好就能永远做好的。平定河北已经六七年了,曹营新贵们也在不断扩充家财,新豪族产生了,旧豪族也度过了蛰伏期,兼并势头有增无减。虽说制度上有限制兼并这一条,天长日久就松懈了,他自己都不敢从根本上撼动豪族,何况那些治理地方的小吏?地主兼并增加田赋,苏伯那样的佃农要反;而曹氏亲信又比一般地主有特权,田银那等没关系的地主也不满意。曹操不寒而栗,就在他捧着自己的善政沾沾自喜之时,冀州早就在无声无息中变成另一番模样了。

“为何没人告诉我?”曹操愤然问了一声,继而又觉这话问得太可笑——身边的人都是既得利益者,谁会自找麻烦?似袁涣这等无私之人倒是曾经反映过曹洪、刘勋、郭嘉等人子弟纵横不法,结果不都被自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他沉默片刻,森然道:“明日传我教令,赦免输作左校的长社县令杨沛,召他到邺城来。”

袁涣与董昭对视一眼——要用酷吏这剂猛药了。

曹操眯缝着眼睛道:“豪强之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夫我来办,可最近屯田也出了不少问题,最严重的是屯户逃田。尤其淮南新招募的屯民,据说已逃了小一半,这又该如何治理?”

袁涣一改方才严厉的口气,悲天悯人道:“百姓安土重迁,不可猝变,易以顺行难以逆动。屯田制已推行多年,仓廪丰实军粮无缺。若依在下之见,也不必强迫屯民了。无家无业的就留下,想回乡的就叫他们去吧,顺从民意也是大德啊。”

曹操治下屯民基本上有四种:一是规定范围,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视为屯民;二是早年收编的黄巾义军及其儿孙子弟;三是战乱中的流民;四是从与敌接壤之地强制迁徙的百姓。屯民虽然不服徭役,但都是军事管制,缴税又高,所以百姓都不愿意当屯民。当初是天下战乱没办法,能活命就不错了,如今北方渐渐步入安定,与自耕农、佃农一比,屯田俨然快成暴政了,但凡能自谋出路,谁还愿意干这个?而随着局势的变化,曹操也不再为粮食发愁了,搞屯田不过是方便养兵戍边,初衷已经变了,也没必要丁丁卯卯那么严格。

“就照你说的办吧。”曹操不免伤怀,“时事更易永不停息,看来老夫也该换换新脑筋了。你是治理民生的行家,遇事多替我分分忧,以后在府里做事,有不当之处及早告诉我。”

“诺。”袁涣起身,“那属下先行告退了。”他知道董昭必有机密之事,故而说完就走不多寒暄。

袁涣一去气氛立时沉寂下来,曹操并不瞅董昭一眼,而是斜倚在榻上,才捶着膝头哀怨道:“《尚书》有云‘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可其中难处又有谁知?老夫听你的话,当了这肩挑天下的丞相,自此便无一日安生,里里外外操不完的心。你还嫌害我不够,又修邺城又让我儿当官封侯,如今还给冀州添了十四个县,加了这许多差事,真要累死老夫啊!”

董昭自不能点破,还得配合他演下去,一脸苦笑道:“寻常之辈自然难以负远,但您岂是凡人 ?德济天下威名镇远,莫说丞相之责,即便肩上担子再重些又有何妨?”这话实是一语双关,已经一人之下位极人臣了,担子再重些又意味着什么?

曹操并不接这话茬,却转而感叹:“《礼》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夫如今连齐家都办不到,焉敢多求?”他的口气半是谦让半是自嘲。

董昭越发笑道:“自古君王岂是真循着修齐治平之路?想那齐桓公九合诸侯,尚且宠信竖貂、易牙等宵小;晋文公受封九锡,不免薄待介子推、颠颉等功臣;始皇帝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曾有屠弟逼母之事。我大汉高祖皇帝又如何?抛妻弃子,撇父欺嫂,辱骂贤士,屠戮功臣,莫说齐家,恐怕连修身这一关都过不了,还不是照样平天下?丞相是精明之人,何时也信那些腐儒之言?”

“话虽如此,毕竟……唉……”曹操当然不信修齐治平之类的话,却不得不摆这种姿态,即便面对董昭一人,有些话也要公然摆上桌面。汉室天下这盘大餐要吃,但还要有个文雅的吃相。

董昭绝不叫曹操为难,赶紧话归正题:“丞相功盖天下,莫说增十四个县,即便增十四个郡又有何妨?若以在下之见,增地魏郡仍未尽善而尽美也。”

“那何为尽善尽美呢?”

董昭脸上的嬉笑立时不见,猛然跪倒榻前:“自古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今丞相耻有惭德而未尽善,乐保名节而无大责,德美过于伊尹、周公。然太甲、成王未必可逢,今处乱世民难教化,甚于殷周之时,处大臣之势,使人以大事疑己,诚不可不重虑也!丞相虽震威德,明法术,而不定其基,为万世计犹未至也。定基之本在地与人,何不稍建封国以自藩卫?丞相忠节无暇,天威在颜,耿弇(yān)床下之言,朱英无妄之论,不得过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陈。”董昭朗朗陈词,这番话不啻是直接劝进!

昔光武帝刘秀未登九五之时夜卧邯郸宫,大将耿弇三更造访,卧榻边陈说利害,劝刘秀自立为帝。战国春申君黄歇的门客朱英劝其自立,以避权势太重无妄之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绕弯子代汉这一步也要迈出去,未来宫殿都修好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董昭已经把话挑明了,曹操却依旧不肯把话说死,模棱两可道:“天下未平仗要继续打,你说的事嘛……也可以办,不过要一步步来,切莫着急。”

董昭极能忖度他的意思:“在下勉力为之,若丞相早定天下当然最好,若事有不顺时不我待,在下也有办法。眼下最要紧的是恢复九州之制。”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恢复九州古制,上次是七年前方定邺城之际,那时被荀彧生生顶了回来。如今曹操与荀彧的关系已经变了,此事大有可为。

“好,你就去办吧。”曹操答应得痛快,无半点儿不安。

“若荀令君再加阻拦又当如何?”董昭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讨他一颗定心丸。

曹操微微蹙眉,坐起身望着摇曳的灯芯,怔怔道:“老夫原本希望与令君共预朝政,但火不厌炽水不痛寒,有些事生性使然,不能强人所难。天下之事不能因一人而废止,你无需心存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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