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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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高兄慧眼!陈太傅气概过人文笔犀利,更得益于为人正直刚毅——这也是文随其人。”
“没错!当年党锢一案,他为保李膺等人所上的奏章真是妙极!我还记得几句,‘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哈哈哈……这几句非寻常人敢言啊!”曹嵩笑了。
“一字不错!巨高兄好记性。”
“承蒙夸奖……我觉得这几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个字上。”
“哦?”张温恍惚意识到他的来意了。
“自梁冀受诛以来,宦官日益得宠,内横行于朝堂,外索贿于州郡,以至阻塞圣听、禁锢善类、谗害忠良、欺压黎庶。这些阉人竖子称为‘妖孽’难道还不恰当吗?”
张温直勾勾看着曹嵩,仿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来不认识一样。跟王甫、曹节混得烂熟的人今天怎么也骂起宦官来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辅佐新君……不会吧?他本身是宦官养子,能当上司隶校尉也赖王甫暗中相助,这些年来真不晓得他塞给阉人多少好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反戈呢?想至此张温憨然一笑:“巨高兄怎么和我这等愚人谈起国家大事来了?我不过是得清闲且清闲,只管自己的差事罢了。”
“哈哈……”曹嵩干笑了两声,“伯慎兄,您是囊中之锥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将军和陈太傅掌握朝政,大胆起用党人,李膺、杜密位列九卿,看来真是要对阉人下手了。您岂会全然不知呢?”
张温似乎明白了:好个老滑头,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是眼瞅着阉人有难,跑到我这儿来借面子向窦武投诚来啦!张温恨不得把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一脚踹出去,嘴里却还得打圆场:“我不过是一介愚生,远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见人之未见。”
曹嵩已听出他的生分之意,说:“伯慎兄过誉了!我不过是想竭力为皇上分忧罢了。”
“是吗?难得曹大人的苦心呀!”张温的语气有些像在挖苦。
“伯慎兄取笑我?”
“不敢。”张温冷冷地说。曹嵩见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心里正没成算,一低头看见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卷绢套的《论语》,猛然想到孔夫子“君子喻于义”的话,眼珠一转赶忙起身对张温施以大礼。
“你这是……”
“伯慎兄,在下求你指点迷津!”
“这……快起来,同殿称臣我怎么担得起!”张温连忙伸手相搀。
“我不瞒你!我自知往日与阉人牵扯不清,但此实非本心。说到底我只是想保住这顶官帽,不负养父之恩,给子孙族人留个好前程罢了。自入仕途以来,人人皆道我是宦竖遗丑,对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虽不免吮痔之举但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为官,可……可世风之下谁能奈何?伯慎兄通晓经籍,试想一番,洋洋洒洒之《中庸》说的不就是‘不得已’三个字吗?伯慎兄,千不念万不念,权且念在先人的分上为我指条明路吧……”
张温动摇了,心中暗想:“此人从小给阉人做了儿子,大半辈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胆才练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论又何尝不值得可怜?我当初不过是寒族子弟、一介落魄书生,要不是他养父曹腾提携,哪有今日九卿之贵?”想着想着不禁百感交集,点了点头道:“你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余,何况是这小风小浪。好吧!请巨高兄详思,我朝自定天下以来,宦官横行乱政,但所为可有窃国之举?”
“未有。”
“然外戚可有此心呢?”
“这?”曹嵩一咬牙,“我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窦、邓、阎、梁。”
“好!乱政窃国两者孰重?”
“窃国为大逆!”
“你这不是很明白嘛!宦官刑余之人篡不了国……你再想想,刚才例数窦宪、邓骘、阎显、梁冀都是宦官扳倒的,他们当中除了梁冀专横跋扈,其他几个就真的十恶不赦吗?”
“这……以您之见呢?”
“他们未必就是恶人,但子弟跋扈、门生仗势,难免就会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于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虱子,阴风点火,趁除外戚之际邀取富贵,但谁又能直截了当去捉皇上的御虱呢?所以扫灭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论事、个案个办,绝没有斩尽杀绝的办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无鱼……”张温沉吟着,“何况现在是一潭浑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吗?这些外戚大将军,哪个不是阉人帮忙才能掌握大权的?宦官外戚本为一体,都是日久变心反目为仇罢了!”
曹嵩听了这话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高见!远的不论,此番窦武得以主持大局实有王甫等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也有卸磨杀驴之嫌。”
“没错!所以他现在起用党锢之人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细论起来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窦武的心腹,就连一直声援他的当今太傅陈蕃也不是。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借窦武之势向宦官发难,而窦武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多大!”
“这么说,窦武是扳不倒宦官的了?”
“不好说,万事没有一定的道理。他若是能事事谨慎周密,虚心向陈太傅求教,借党人之声势、少主之懵懂,还是有胜算的,未必不能将这浑水暂时滤一滤。不过窦武其人,性情过直,急功近利……我可不太看好呀!”张温冷笑一声。
“依你之见,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事虽重要,武备更关键!”
“武备?!”
“对!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此话一出口张温顿觉失口:不该说这个的!若是他与王甫串通一气弄得窦氏与党人失败,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
曹嵩见他脸色大变已明白他的顾虑:“伯慎兄不必多疑,我现在只想避祸,岂敢多求?”
“但愿巨高兄能心口如一吧。”张温叹了口气,“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不留神讲了。你好自为之吧。”
回家的路上,阿瞒搂着父亲的脖子一直念叨个没完,说蔡瑁养了一只名叫“车骑大将军”的大公鸡,可好斗了,京城各府公子的斗鸡没有一只敌得过它。
曹嵩只是看着儿子笑,也不说什么。他脑子里还在回忆刚才张温的话——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如果窦氏发难,宦官最佳的应对之策就是劫持皇帝发号施令,这样兵权就很重要了。而洛阳城最主要的部队就是北军五营:屯骑校尉营、越骑校尉营、步兵校尉营、长水校尉营、射声校尉营。这五营负责京师防务,可以说谁掌握他们就掌握洛阳城内的生杀大权。现在这五营中窦武之侄窦绍任步兵校尉、其心腹冯述任屯骑校尉。两营抵不过三营,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他手中那两个营也靠不住。
“阿瞒,听爹爹话,这几天京师可能会有些事情发生,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随便跑出去玩,会很危险的,知道吗?”曹嵩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哈哈……你今天可给爹爹帮了个大忙呀!”
阿瞒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实在不明白自己帮了什么忙。
【深夜惊变】
阿瞒才不会关心爹爹忙些什么呢,在他看来不让自己出去玩才是最头疼的事。洛阳城花花世界这么好,有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的金市马市,还有蔡瑁那帮整日厮混的玩伴……不许出门那多残酷呀!在家憋了半个月,阿瞒百无聊赖,再不出去脑袋上就顶出长犄角来了。
这天夜里,阿瞒辗转反侧,随后还是摇醒了睡在身旁的弟弟:“德儿,咱们出去玩吧。”
德儿不似阿瞒,是个老实孩子。听哥哥这样说,小脑袋马上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可不行,深更半夜私开门户,岂是我等人家子弟所为之事?”
阿瞒狠狠戳了一下弟弟的头:“傻小子,偷偷溜出去哪儿能走门呢?后院庖人房边有一大堆柴火,爬上去不就能翻墙了?”
“哦,原来你和蔡瑁就是从那儿进出的。”德儿恍然大悟。
“你去不去?”
“不去。”德儿一撇嘴,“行必告、归必面才是正理。”
阿瞒见他跟自己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去,我可自己出去了。”
“别!”德儿拉住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君子之人是没有夜半出门的。”
阿瞒笑道:“你这是什么道理,哪本书上有这样的话?”
德儿挠了挠头说:“孔子看见宰予白天睡觉,很是生气,说他‘朽木不可雕也’。宰予白天睡觉,想必夜里一定是出去玩了,所以孔子才批评他。”阿瞒“扑哧”一声笑:“亏你想得出来……我得赶紧走了。”说着爬起来就穿衣服。
“你去哪儿呀!”
“抱上咱的‘骠骑大将军’,斗斗蔡瑁的‘车骑大将军’去!”
“将军会将军,这倒是不错。”德儿打了个哈欠,“可人家蔡瑁不睡觉吗?”
“谁像你这么听话,天天除了读书就是睡觉。”说话间阿瞒已将衣服穿好,“我走了……你可不许告诉爹爹呀!”
“那是当然。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就放心吧。”
“谁跟你背《论语》呀?快睡吧,书呆子!”
阿瞒偷偷摸摸出了房门。夜半三更可真安静呀,各屋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所幸还有朦胧的月色,他蹑手蹑脚跑到后院的鸡窝。这会儿鸡也已经睡觉了,安安静静卧在草堆上,活像一个个大毛球。阿瞒三摸两摸找到他的‘骠骑大将军’,一把揣到怀里。
那只鸡被惊醒,在他怀里又叫又扑腾。阿瞒怕惊动家人,赶忙用衣襟把它裹了个严严实实,掐着鸡脖子不让它叫出声来。“骠骑大将军,你乖乖地听话,我带你出去会个朋友,天不亮咱就回来,不会误了你打鸣的。”可能是整日厮混的缘故,那鸡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就不扑腾了,规规矩矩缩在他怀里。阿瞒见它安静了,赶忙爬上木柴堆,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墙头。
夜幕下的洛阳城如此的寂静,也不知白日里那喧闹的车水马龙都躲到哪儿去了。阿瞒这是第一次自己半夜出门,霎时间像投入了另一个安静凉爽的世界,仿佛有无尽的新奇等着他去探索。他迈开步子,连蹦带跳地在空旷的大街上跑了起来。大公鸡在怀里突突动着,就像他自己那颗懵懂快乐的心一样。
跑了一阵子,阿瞒突然收住脚步:深更半夜的,怎么叫蔡瑁出来呢?脑子一热就翻墙出来了,这会儿回过神儿来才明白自己想法多愚蠢。他放慢了脚步,思考着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北面的方向突然闪起一大片火光,在幽暗的夜里竟映亮了半边天,这得多少火把呀!紧接着嘈杂的叫喊声便响了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传来,虽然离得很远,却隐约能够听见。城里出了强盗吗?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阿瞒吓坏了,这恐怖的夜晚是什么人在作怪啊?孩子毕竟只是孩子,阿瞒早把斗鸡的事情抛到夜郎国去了,抱着大公鸡哆哆嗦嗦就往回跑。
跑过几条街,眼见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了。突然,从墙角处蹿出一道黑影,还没等阿瞒反应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阿瞒简直快被吓死了,只感觉身上的血液都不动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怪人。手里一哆嗦,鸡也落在了地上,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别叫!”那人开了口,“小兄弟,我不是坏人。宦官作乱派人追杀我,你能找个地方叫我暂时躲避吗?”
阿瞒定了定心神,借着月色才发觉这个人头戴皮弁,身上的袍子染着不少血迹,手里攥着一把泛着绿光的宝剑,说话间一个劲儿地喘息,脸上还带着惊魂甫定的神色。这会儿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那人叹息一声:“生有时死有份!看来我今天在劫难逃,又何必再累他人。”说罢松开阿瞒,一横手中的宝剑就要自刎。
“别!”阿瞒顿时从心里生起一阵仗义感,“快跟我来吧!”说罢引着那人就奔自家的后院西墙。阿瞒淘气,常常从这里爬进爬出,墙上早有了可以蹬踏的大砖缝。两个人没费吹灰之力就翻进了院子,倚在柴禾堆上不敢再出声。少时间只听得人声鼎沸,窸窸窣窣的铠甲声和马蹄声自墙外传来。还有人喊了声“追!别叫太学的余党跑了!”聒噪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阿瞒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随他躲藏的这个人差不多二十岁的年纪,一张宽额大脸,两只眼睛透着一抹感伤。
“你是逃犯吗?”阿瞒眨么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不是!”
“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人犹豫了片刻,拄着剑低声答道:“我叫何颙。”
“我听爹爹提起过你,你是太学生何伯求,名气可大了!”
何颙苦笑一声:“名气何用?如今我已成了待罪之人。”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后,假传诏命诛杀大将军窦武,北军五营的官兵全出动了。陈太傅带着我们八十多个太学生杀入宫中想要解救皇上,不想被王甫那阉贼带兵劫杀。”何颙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共八十多人啊……大家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老太傅都七十岁了,竟被那帮阉人毒打致死……”
阿瞒也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看见这么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涕泪纵横,心里也怪难受的:“你别哭!当初我娘去世的时候我也哭了,但是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爹爹说过,凡事还得向前看。”
何颙似乎真被他这几句话劝住了,擦了擦眼泪:“总有一天我要报仇,要把阉贼刀刀斩尽刃刃诛绝!”说着他又爬上了柴堆。
“等等!你要去哪儿?”
“我得赶紧逃出洛阳城。”
“你一身血迹,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暂且留一步……”说着阿瞒便跑向柴房了。
何颙一愣,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还不及一个小孩考虑得周全。转眼间就见阿瞒捧着一件仆人的破衣服跑了回来:“快把这个换上。”
穿下人的衣服逃跑,这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好办法。何颙连忙脱下血衣,三两下就换好了破衣服。
“你倒是把帽子除了呀!”
“君子死不免冠,这可不能摘。”
“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