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1-10)-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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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曹操不住摇头,“这大耳刘备也真够倒霉的,又把小沛给丢了!”
“曹公在哪里……曹公在哪里……”刘备下了马,跌跌撞撞闯入队中,一见曹操面带不悦立于田畔,匆忙跪倒请罪,“末将又失城池,请明公治罪!”
曹操低头一看,这会儿的刘备可跟上次大不相同。蓬头垢面衣甲残破,原先的奇装异服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就带着这几十残兵,模样狼狈至极。曹操忽然觉得好笑,上次刘备守小沛,招募兵马被吕布忌恨,让人家打跑;这次刘备守小沛,定计杀杨奉、韩暹,劫走吕布马匹,又把人家惹火了,照旧是城破逃亡。两次失守如出一辙,这个人仪表堂堂却如此好斗,斗又斗不过人家,屡战屡败真是不长记性!因而曹操未加责难,只扬扬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玄德无须挂怀,起来吧……小沛既已失守,元让那里现又如何?”曹操急于知道夏侯惇的伤势。
“惭愧惭愧……”刘备没敢起来,“末将困于小沛,内外音讯不通,只风闻夏侯将军受挫负伤,并未亲见。后来城池攻破,在下突北门而走,又被高顺追袭,幸有关云长、张翼德断后,末将才得逃脱。无暇投至夏侯将军大营,因此径赴许都报讯,不想在此处遇到明公。”说罢连连叩首。
“那云长与翼德何在?”曹操放眼寻找。
“掩护末将撤退,故而走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说至此刘备语气中竟有苦痛悲悯之意。
“唉!”曹操感慨良多。他始终想不明白,关羽、张飞那等虎将为何会保刘备这样的长腿将军呢?关羽、张飞都找不到了,想必刘备的妻子家小又叫吕布掳去,“起来吧!起来吧!咱们一路上召集流散人马,老夫替你和元让报仇!”
“谢将军!”刘备再次顿首,有小将赵云搀他起来,另一个心腹陈到牵过他的马匹。众人一并上马,过梁县齐往小沛救援。
见刘备来了,郭嘉赶忙让出位置,叫他与曹操并辔而行。曹操心系战事不住发问:“那吕布现在有多少人马?”
刘备恭恭敬敬答道:“嫡系并州兵不过数千,还有陈宫的兖州部、徐州兵、丹阳旧部、河内兵,另外广陵太守陈登,割据青徐沿海的豪强臧霸、吴敦、尹礼、昌霸,还有孙康、孙观兄弟也听他调遣,加在一起得有两万多众。”
曹操不以为然:“攒鸡毛凑掸子,也不过尔尔!”
“明公切莫大意,那并州铁骑闻名天下,尤其高顺所部陷阵营甚是厉害,我就是败在他手中。还有广陵太守陈登平灭海贼声势大振,听说他率领兵马已经开拔,意欲与高顺合兵以拒王师,此亦劲敌也!”
曹操面带莞尔——刘备还不知陈登已暗中归顺,此番开拔至此,广陵军必然要在阵前倒戈,这一战已有九成胜算。
刘备见他信心满满,不失时机地禀奏道:“曹公,在下此前还办了一件事,心绪很是不宁,要对您直言相告。”
“哦?什么事儿啊?”
刘备看似战战兢兢道:“年初之时我以豫州牧的名义将袁绍之子袁谭举为孝廉……其实这是为了大局安定,望您不要多想。”袁绍父子虽身在河北,但祖籍还是豫州汝南,所以举孝廉也要在原籍。
曹操扑哧一笑:“我早就听说了,这算什么大事?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袁绍就好这等虚名,举他儿子为孝廉可以缓和咱们跟他的关系嘛,你做得很好。”
刘备惶恐的脸上霎时间泛出笑意,信誓旦旦道:“明公体恤下情,末将感激不尽,日后必当加倍效力以报知遇之恩。”
曹操捻捻须髯,心想这刘备也忒胆小了……
【独目夏侯】
经过长途跋涉,曹操终于赶到了小沛。但高顺早就撤退了,只留下一座劫掠已尽的空城和满地的尸体……
自刘备以镇东将军、豫州牧身份重归小沛以来,不少流民百姓都移至此处安了家。本以为此城已属朝廷管辖,从此太太平平,哪料到吕布再叛,守军百姓一霎之间尽染黄泉。曹操无可奈何,分兵料理城中诸般事宜,自率大队人马继续向东行进,在豫徐二州交界处与夏侯惇所部会合。督兖州军事程昱、离狐太守李典皆已率兵赶到。
闻听曹操亲至,而且要过营探伤,夏侯惇帐下诸将可慌了神。他俩的关系谁都知道,况主帅受伤诸将有保护不力之罪,韩浩、刘若、王图等赶紧迎出辕门跪倒请罪:“末将等护持不周,请主公责罚……”
曹操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二话不说纵马而过,急匆匆直奔中军大帐,甩镫离鞍脚未落地就已喊了出来:“元让!你伤势如何啊?”见里面没动静,赶紧手掀帐帘举目观望——但见黑漆漆的大帐里只有两个人,夏侯惇仅着单衣背对帐帘而坐,身边垂首立着一个军医。
“元让……我来了,你伤势如何?”曹操迈步走了进来,许褚等亲兵紧随其后。夏侯惇没有回头,低沉着嗓音道:“我不想见外人,让你的人都出去!”
曹操一愣,挥手把许褚等人都打发了,这才小心翼翼绕到夏侯惇身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憔悴,比数月前清瘦了许多,头上斜裹白布遮住左目,双手捧着一面铜镜,正瞪着布满血丝的右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出神。
那军医赶忙跪倒给施礼;曹操只扬了扬手,与夏侯惇面对面坐下,紧蹙眉头注视着他:“你怎么样?还疼吗?”
夏侯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旁的军医赶忙禀报:“启禀主公,夏侯将军目创已无大碍,不过……不过就是……”他斜目瞥了瞥夏侯惇,没敢往下说。
“不过就是瞎啦!”夏侯惇冷笑道,“眼珠子我都吞到肚里了,又岂能医得好。”
曹操已经听说事情的经过了。那时夏侯惇正督率人马赶往小沛驰援;高顺得讯后率领陷阵营骑士半路阻击,偷偷绕到曹军北面,放冷箭奇袭中军。亲兵卫士隔挡不及,恰有一箭正入夏侯惇左目。主帅突然中箭,曹军将士立时骚动;高顺料已得手,挥兵直突过来,曹军阵容大乱,踩踏死伤甚是严重。当此危机时刻,夏侯惇竟将箭枝带眼珠一并拔出,大喝道:“父精母血,安忍弃之!”随即吞入口中,强忍剧痛指挥兵士奋战。高顺之兵大骇,赶紧草草撤退,这才避免了曹军遭受更大损失。但此后夏侯惇创口恶化,他身份太高无人敢草率顶替,加之半路受挫士气低迷,只得后退下寨。
“你牺牲一颗眼睛,保住了三军将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说什么好。夸奖他,显得太残酷了;说他傻,似乎又有轻视三军将士之嫌;说谢谢,兄弟之间无需那么生分;想说两句安慰话,却又搜肠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辞。
夏侯惇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评价,只是手捧铜镜,阴沉着嗓子对军医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天要给我拆开吗?还不动手等什么?”
“诺。”那军医怯生生应了一声,开始动手,一圈一圈颤颤巍巍地为他拆解绷带。
曹操脸对脸与夏侯惇坐着,不过数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创处……一圈、两圈……白布间已透出斑斑血迹……三圈、四圈……里面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红……拆到最后一圈时,布条上竟粘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眼皮!
曹操一望之下顿觉恐怖,赶紧伸手去夺夏侯惇手里的铜镜。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着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珠子没了,整个眼眶都凹陷进去,加之乱军阵中救治不及时,大片的肉都已坏死,连眼皮都烂掉了,只剩下一个乌黑丑陋的大窟窿;虽然过了将近一个月,但里面的血痂还没完全干透,往外渗着令人作呕的脓血。
“哐”的一声响,夏侯惇把镜子往地下一扔,摔了个粉碎,回手一把抓住军医的手腕:“他妈的!这是我的脸吗?这是我的脸吗!”他怒不可遏,脖颈额头青筋凸显,声嘶力竭地冲军医喝问着。那军医身材单薄,被他死死地抓着腕子,疼得浑身颤抖。
“元让!元让!”曹操赶紧奋力掰他的钢钩般的手指,“放开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啊!”中军帐里这么一闹,外面的亲兵赶紧掀帘进来,只见夏侯惇面目狰狞可怖,都吓得呆住了。
“滚出去!”夏侯惇冲那些亲兵吼了一声,这才放开那个军医,“滚!你也给我滚!”
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着创口颓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颤抖。曹操凝视着这个既是堂弟,又是亲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从前他是那么憨厚稳重,现在却好像一头受了伤的恶狼。这一箭不但毁了他的容貌,连心绪神志都伤了。
“元让……你……”曹操本想说“你无需太在乎自己这独眼龙相貌”但是这话没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么能切身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沉寂了好一阵子,夏侯惇无奈地摆摆手:“完了……我废了……”身为统兵大将,在战场上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瞎了一只眼,莫说指挥战阵,就是走路都会不自主地倾斜。为将者丧失眼睛,那就意味着要从战场第一线退下来了。
曹操连连摇头:“要离独臂,刺死庆忌;孙膑瘫痪,大败庞涓;李牧佝偻,独抗秦师。将在谋不在勇,六根不全的勇士名将多的是,你即便上不了战场,一样可以出谋划策指挥若定。”
夏侯惇转过身,故意只用右半张脸对着他:“高顺已将兵马退到彭城,臧霸、孙观、尹礼那帮土豹子也跑来助阵。看来吕布是想跟咱来个彻底了断。”他不想再讨论自己的眼睛,赶紧转移了话题。
“陈登到了没有?”曹操现在最关心这个。
“已率五千广陵军到达彭城了。他给我送来一封密信,约定在交锋之际阵前倒戈。他有两个心腹,一个叫陈矫、一个叫徐宣,都是广陵当地人。为了消除咱的疑虑,陈登暗地里把陈矫派到了泰山郡薛悌那里,就算是给咱送个人质吧。”
“陈元龙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呐!”曹操颇为满意。
夏侯惇却不以为然:“我已致书泰山郡,叫薛悌火速带陈矫赶来,不把人质握在手里,咱还是不踏实。另外,我已致书给梁国诸县,叫他们加强戒备,防止袁术发兵救援吕布。”
曹操大感欣慰——莫看夏侯惇瞎了一只眼,身心虽受煎熬,脑子里却还不乱,这养伤的一个月里已将好几件大事办得妥妥当当。
“小心高顺,他的陷阵营厉害得紧。”提起陷阵营,夏侯惇面露愤恨,“最近吕布又从张杨那儿弄来一批好马,重新武装了这支队伍,比在兖州时更能打了。”
“哼!吕布之兵东拼西凑大多都是乌合之众,再有广陵兵阵前倒戈,纵有陷阵营也翻不了天。”
“那也要小心……”夏侯惇不自主地去摸凹陷的眼眶,“我就是一时大意才变成这副模样。”
曹操听他把话绕了回来,心头又泛起感伤:“元让,你先回许都养伤吧,现在子廉在那里坐镇。”
“我不去许都。”夏侯惇摇摇头,“我不想让满朝文武瞧见我这副德行!我想去太寿古城完一个心愿……”昔日袁术北上,曹操率师将其击破,连逐三座城池,其中就有兖豫之间的太寿古城。那座城几乎荒废,百姓逃亡殆尽,附近有睢阳渠流经。夏侯惇曾许下心愿,要在那里修陂,开垦良田重新召回百姓。“那里没什么熟人,我想清静几日,跟附近百姓干干活……顺便等这个创口长好。”
“可以。不过也不要待太久,等破了吕布安定徐州之后,我就去找你。”曹操消灭吕布之后就要立刻着手对付袁绍,那时可少不了夏侯惇这个得力干将。
这时就听帐外许褚禀报:“主公,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吕虔率部前来,已在西面扎营。”
“孝威来了,去忙你的吧。”夏侯惇扬了扬手,脸庞稍微偏过。
曹操又看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窟窿,他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投向那里,低下头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多多保重。你现在若是不想见人,我吩咐亲兵夜里送你离开,这营里的事就暂且交与妙才处置吧。”夏侯渊毕竟是夏侯惇的同族兄弟,由他接管会省去不少麻烦。
韩浩、刘若、王图等部将都在外面等着,一见曹操出来,又齐刷刷下拜:“末将护持不周,请主公……”
“都给我起来!”曹操急着见薛悌,搬鞍认镫上了马,“事情已经出了,少说这种没用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仗,给你们将军报仇,没事就给我练兵去!”说罢打马扬鞭从诸将身边绝尘而过;诸将一见可算放了心,朝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拜。
曹操回到中军大营时,薛悌已经在等候了,身后跟着一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而他身后还紧随两个士兵,似乎是随时防备他逃跑。曹操下马进了自己的大帐,令亲兵全都退出去,薛悌他们进帐。
二人进帐即刻下拜,起身后薛悌赶忙介绍:“这位是广陵郡功曹陈季弼。”
陈矫朝曹操又是一揖,忽然扑哧笑道:“孝威兄错了,在下如今叫刘季弼。”
“哦哦哦,”薛悌也笑了,“刘季弼、刘季弼,贤弟的身份现在还要保密,不能叫其他人知道。”
曹操颇感意外,薛悌这样的木头人竟然会与这小子称兄道弟,言语之间还颇为亲昵,赶紧重新打量这人。但见陈矫身高七尺、素衣皂袍,一张瘦长脸,目若朗星,大耳朝怀,左脸颊上稍有几点麻子,三绺墨髯刚刚蓄起,相貌倒也不俗。
“陈功曹,这些日子在孝威那里起居饮食还好吧?”陈矫是人质也罢,是客人也好,毕竟是陈登派来的,因而曹操对他很客气。
陈矫连连拱手:“薛郡将待在下甚好,闲来小酌,品评一下关东名士,倒也有趣得紧。”
“哦?”曹操有点感兴趣,“品评关东名士?都提到谁了?”
陈矫道:“在下无德无能岂敢随意指摘?不过我家陈郡将曾有品评,想来甚是有趣。”
“不妨说来听听。”现在凡是提到陈登的话题,曹操都很重视。
陈矫面带莞尔娓娓道来:“我家陈郡将言道‘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曹公以为可还恰当?”陈元方兄弟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