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大传-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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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秦王政哈哈大笑。
“陛下有何好笑事情,笑得如何开心?〃王后亲自端茶上来,先放了一杯在秦王政前面,然后又端给蒙武。
蒙武连忙俯伏双手跪接,口中说道:
“微臣怎敢冒渎王后亲自赐茶。”
秦王政在一旁笑着说:
“王后和寡人有一个约定,进南书房的大臣都是我们夫妇的贵宾,在这里我们要过点民间匹夫匹妇的家居生活,不再是什么君王和王后。”
蒙武惊奇又钦佩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大方地向他点头微笑。
“王后,你也坐下吧。〃秦王政温柔亲切地说:“听听我们在外边遇到的一些趣事。”
王后在一侧席案前坐下,深情地看着秦王政说:
“真希望哪天我们能同游咸阳,就像在邯郸一样。”
她的这句话就像符咒,秦王政眼中立即出现了梦幻的向往。
蒙武当然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他们夫期间的秘密。
王后坐好以后,侍女端上茶来,她轻啜了一口,又微笑着问:
“你们刚才有什么事好笑的?”
秦王政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今天你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王后郑重地说。
蒙武和秦王惊诧地看着她。
“恕臣妾直言。〃王后转向秦王政说:“陛下不是因而知道苛政猛于虎,在百姓的心目中,大王比老虎更可怕吗?”
蒙武吓得脸色苍白,深怕王后的直言会引起秦王政的暴怒,他的喜怒无常乃是群臣所深惧的。
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秦王政不但不生气,反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经王后这么说,我才明白今天的收获实在不小,不过寡人总想听听百姓对我的看法。”
“臣有一办法!〃蒙武说。
“快说!〃秦王政催促。
“人在喜极泣极、失去理智的时候才会吐真言,还有就是喝酒五分,天不怕地不怕,豪气干云的时候也敢吐肺腑之言。明天不如大王只带臣一人,换件市井人物常穿的衣服,混在这些人中间喝酒,等他们酒醉,臣再以话题逗引他们发言,就不怕听不到真心话了。”
“此计甚好!〃秦王政拍案说,接着转脸问王后:“你看怎么样?”
“臣妾早跟陛下约定,为陛下管理后宫及照顾陛下生活起居,外界政事一概不过问。〃王后摇头不愿置评。
“怎么这样说!〃秦王政发急:“这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何况你刚才就已插口了。”
“王后也赐点看法吧。〃蒙武在一旁劝解。
“好,我说,听不听得进去是你们的事了。〃王后微笑着说:“其实市井人要发哪些牢骚,不用听也知道。商人一定会骂税捐太重,生意难做,土地和重要原料全为国家掌握,再不像吕不韦相国时代可以垄断操纵,因此再也不容易发大财。至于那些游侠无赖一定怨恨法律太严,逼使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不像燕赵等地的同行那样如鱼得水,如鸢飞在天的自由自在。”
“王后的话虽然不错,但在市井之中,人们茶余饭后酒酣耳热以后,多少我们可以听到一点基层民众的心声,这就是历代贤王专设采风之官,到各国搜集歌谣传说的原因。〃蒙武在一旁说。
“你们都错了,这些放言高论的人都不是真正的秦国基层。秦国真正的力量是在那些农民和工匠,平时他们默默耕种或制造,提供全国所需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战时服役从军,拿起武器拼杀,年纪大的,不能上战场杀敌,还要在后方从事各种劳役,这些大都是不说话的,可是他们占全秦人口的百之九十以上。所有君主能听到的声音,不是士大夫的今古制度之争,就是怨叹个人的怀才不遇,再不然就是大臣营党结派,攻讦对方。真正出钱流血的基层百姓是没有声音的,要有的话也只是抱怨上天,今年的风不调雨不顺,或者是战争留下的孤儿寡妇哭父、哭夫、哭子的声音!〃王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秦王政和蒙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许久,秦王才以打圆场的口吻对蒙武说:
“那明天我们去农村走走。”
“是,遵命!〃蒙武恭身说。
8
他们打扮成专在农村地区售卖日用品的小货郎,青衣短装,头戴毛毡小圆帽,脚穿翘头长靴。虽然秦王政气度轩昂,举止之间掩盖不住他的王者之风;蒙武俊秀洒脱,怎么看都不像在风尘中打滚的行商,但藉着这种身份,却很容易地接近了这些其实的农民。
为了怕露出马脚,他们只骑了两匹驽马,没带任何从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货郎如何卖货,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没带任何货物,只托言货已卖完,他们是赶回咸阳城去。他们藉口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饿了,问村夫农妇要水买食,乘机进入民家,和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闲聊。
他们发现,果然正如王后所说,这些农民对国事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们奉行着千千万万年来的农家信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儿,他们就谢天谢神,感谢祖宗保佑。天时不好,粮食欠收,他们只有自己收紧裤带,忍饥受冻,却得将该缴的田赋充公,或是将大部分仅有的收成交给地主。他们很少怨言,缴赋交租是应该的,天时不好是他们做错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涨洪水来惩罚他们。
他们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这个名字,更别说是王绾、蒙武和李斯了,他们只认识县里的衙役和乡里的亭尉,因为衙役来了,表示该交田赋了,交不出家里就会有人被抓去关,抓去挨鞭子;亭尉带着亭丁敲锣召集他们讲话,就表示要打仗了,他们的年轻男子要去当兵,又得多缴一份战时田赋。
最后秦王政和蒙武在黄昏的归途中,进入一家大约有七、八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看来这处庄子还算是富裕的。
田里的麦子已黄,随着晚风兴起层层麦浪,暮霭中,田野到处是牧童赶着牛羊的吆喝声,对照着天边的晚霞,好一幅美丽的原野画。
村口大批的儿童在嬉戏,夹杂着母亲的唤儿回家声,村子周围有着各种花树,枝叶茂密,传来阵阵花香,村里除了大多数的茅顶泥墙房屋外,也点缀了不少砖墙瓦顶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专心看着一堆儿童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虽然游戏是假的,孩子们却玩得非常认真,直到双方真的动手动脚打了起来,哭闹喊叫乱成一团。
“怎么真打起来了!〃骑在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斗好勇,连孩子都如此,但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钱。〃秦王政在马上自言自语,完全没理会蒙武在说些什么。
直等到喊这些孩子吃晚饭的家长冲入战团,这些孩子才作鸟兽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长拉耳朵,扭着手臂,边骂边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进得村庄却发现气氛不对,全庄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
几乎家家户户都贴着白色素绢,上写〃祭奠〃两个大字,门口的香案上摆着鲜花时果,还有杀好去毛的鸡鸭和猪头,两旁点燃着香烛。
门里传出哭泣声,有的是细语轻泣,有的嚎啕哭诉。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政忍不住问:“难道这个村庄发生瘟疫,不然怎么家家户户都有死人?”
“待臣进去看看。〃蒙武说。
两人翻身下马,找到一家围有竹篱笆的茅屋,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带着两个男孩,正将祭奠完毕的香案搬回屋内。
蒙武向前施礼说道:
“老丈,我们两人为行货小郎,售货完毕,想转回咸阳,现在人马都饥渴了,是否能卖点吃的给我们。”
老人打量了两人一眼,很客气地说:
“在乡下,粮食果菜都是自己种的,也不知道怎么个卖法,两位凑巧今晚来到,远来就是客,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起用饭。”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辞,道谢一声跟着老人进屋。老人转身要那个半大小子料理两个人的马去了。
屋内有一个中年妇人红着眼睛在摆饭桌,看样子是刚才哭过,另外在堂屋的里间,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
老人招待两人坐下用饭,饭罢,秦王政忍不住问道:
“贵庄今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办祭悼,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情?”
老人叹了口气,怀疑地望着秦王政说:
“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来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从商鞍变法后,鼓励民间互相监视检举,匿奸者与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愿接待陌生人,不过这种顾忌还没流传到淳起的乡间。
“小的是咸阳人,自小在赵地长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郸口音,只有如此说。
“难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国连连与各国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与赵国的长平之战,秦国十五岁以上精壮差不多死伤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里几百户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会有哭声,于是公议出一个办法,规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烦死人了。”
秦王政听得心头一震,这样一个小村庄,历来就战死了上千人,那秦国全国应该有多少?
“这是指长平战役以来所战死的人?〃蒙武问老人。
“当然,要是自孝公建国扩疆,那就数也数不清了。〃老人陷入回忆说:“老朽也参加过长平之战,那次战争的确惨烈,本来秦律规定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可解役回归,但当时我正担任村长,征召的人数筹不足,虽然我已四十多岁,我还是带着村里的备卒去了。我和长子同时参加了长平之战。”
“老人家有几位公子?〃秦王政问。
“本来有三个,眼下一个都没有了。〃老人悲叹地说。
“都住在哪里?〃秦王政顺口问,心想也许是出外经商或游学去了。
老人用手指着堂屋中间苦笑的说:
“喏,都住在那里!”
秦王政和蒙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黯淡的油灯之下,看到祖宗牌位边另有三个小牌位,上面的字迹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挂着一块匾额,上写着〃一门三忠烈〃的大字却看得很清楚,惭愧的是,匾额上的署名还是嬴政他自己。
当然,这匾额的字不是他的亲笔,每年发出多少块这类匾额他也不知道,但必须有特别事迹和奇功才能得到这种匾额,这是法令明定的。
这是秦国民众心目中的殊荣——能得到大王〃亲笔〃题字赞扬的御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里想:
“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丧三子,为这块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长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军吏,战死于长平之役,次子阵亡于攻韩之战,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邺战场上。〃老人指着神案墙上挂着的一片看不清的东西又说:“那些都是我三个小犬在战场上掳获的纪念品,其中也有历次战争中所得到的褒奖令和勋牌。”
老人一一指点,娓娓道出来历,如数家珍,三个儿子用性命换来的这些东西,的确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宝。
秦王政听得内心激动不已,他暗示蒙武问老人需要什么帮助,于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说:
“老人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老人似乎听不懂他的问话,他偏着头想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儿子!”
秦王政和蒙武闻言苦笑,却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另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声音在细声安慰。
老人紧皱着眉头说:
“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长平之战丧去长子后,二十多年哭到现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刚才收拾饭桌的是次媳,那两个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十五岁,嗯,明年就要参加材官训练,再过两年又可以送上战场了。”
秦王政和蒙武听不出他话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个儿子!〃老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跟谁在生气:“我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婆眼睛瞎了,什么都不能做,田里屋里,内内外外,全靠媳妇一个人在支撑。”
“老人家,您两个孙子都快大了,您会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孙子?晚福?〃老人欲哭无泪地笑了:“早些年庄里的人哪个不说我有福气,妻子贤慧,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俏能干,最要紧的是个个孝顺。现在怎么样?〃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秦王政:孙子,我真希望他们不要长大,就这样待在身边,至少还可以帮家里看牛砍柴,挑水打杂,一长大送上战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武,我们要全盘解决后顾之忧的问题。〃秦王政悄悄地说。
“是,我们是否要多给老人家点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声问。
“我们需要根除整个问题!〃秦王政摇摇头。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对秦王政说话时的恭敬神态。
“老人家,今晚打扰太多,该告辞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门致谢。”
“不要客气,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冷静,他不断来回端详着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经过的时候进来坐坐。”
“我们会的。〃秦王政恳切地说,他看着灯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和满头白发。
“次子和幼子不死,该和你们差不多大,〃老人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地说:“其实,在这个庄子里,我们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个年轻寡妇,上有年迈的公平,拖着四、五个幼小孩子,那才叫惨!”
“老人家,告辞了,〃蒙武取出一锭大约二十两的金子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给两位小哥买点糕饼吃。”
老人先当是铜钱,不经意地说:
“说好不要给钱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还蒙武,这时才发现不是铜钱,他脸色突变地对秦王政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咸阳本地人。〃蒙武笑着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对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说小的像谁?你的幼子?〃秦王政有点紧张,拆穿了身份,麻烦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老人搔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