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张居正-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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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种说法是说嘉靖渐渐把海瑞给忘了,所以海瑞躲过了生死劫。其实,嘉靖脑子再健忘,也不可能把骂得他最狠的海瑞给忘掉啊。我觉得是因为海瑞骂得太狠、太透彻了,让嘉靖反而起了惜才之心。
这就像他的老祖宗朱元璋,谁骂他他就杀谁,可当时的大才子解缙写了篇《万言书》骂他,骂得狠了,朱元璋反而升了他的官儿。
这也告诉我们一个生活的道理,别动不动从早到晚给人挑刺儿,你要骂,就来个痛彻肺腑的,就来个经典难忘的,人家反而会感激你。
海瑞这下出名了,再加上他以前反贪污的业绩,一下就成了天下闻名的大清官。等嘉靖一死,到了隆庆朝,海瑞就得到了重用。
可他的工作风格和他的人一样太极端,整天只关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如何节约办公用纸,要么清查手下有没有人拿回扣,要么就整天在田间地头帮农民跟地主要地。只要是他的审的案子,一定是穷人胜,富人输。这当然说明他有不惧权贵的公正之心,但也说明他骨子里有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
作为地方官,你想的应该是如何让辖内百姓共同致富,可海瑞就像一个江湖侠客,只干杀富济贫的事儿。所以他到哪儿上任,当地的富户就紧闭大门,连富裕的商户也不敢开市交易。
工作上这样极端,生活上他也这样。
据说海瑞在那个时代是唯一一个从不接受贿赂的人,这样他的工资就不够用了。据说他一年只买一次肉,就是在他母亲过生日的时候。他是个大孝子,非常孝顺母亲,而他母亲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说她从小对海瑞的教育就很严格,“有戏谑,必严词正色诲之”。(《海瑞集》p578中华书局1962年版)“戏谑”就是玩耍,小朋友连玩耍都不让,所以搞得海瑞据说一辈子都难见个笑脸,小时候就一付小老头的模样。
海瑞到了三四十岁,还跟母亲睡在一个屋里。这样,一旦他的老婆跟母亲有矛盾,他就无条件地休妻。前面有两个老婆因此被休掉了,到了第三个老婆,她和海瑞当时的一个小妾,两个女人在一个月内接连暴亡。有官员曾经就此事上本弹劾海瑞,说两个人是被海瑞逼死的。虽然海瑞申辩说小妾是上吊自杀,而老婆是暴病身亡的,但当时人都认为这和海瑞的恋母情结有关。
不仅对老婆这样,对孩子海瑞也这样极端。
因为他不贪污,所以家里很穷,平常没什么多余的零食。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清代沈振辑的《野获编外补遗》和周亮工的《书影》都记载过这样一件事。说有一次海瑞发现他五岁的小女儿在啃一个烧饼,就很奇怪,问哪里来的。女儿回答说是家里的仆人张三给的。原来张三看这小女孩儿饿得厉害,实在于心不忍,就上街要了块烧饼给她吃。
海瑞一听,勃然大怒,说“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
那意思就是说张三是个男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从男人手里拿东西吃呢?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我海瑞的女儿,就应该去饿死,这样才能洗刷你作为一个女人的耻辱!
说这个女儿听了这话之后,绝食七日而死。
这些书上都说是女孩儿自己绝食死的,但我想这根本就是胡扯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面临饥饿,怎么会有这样的意志力呢?八成是海瑞自己发疯,把女儿关起来饿死的。
说老实话,这就有点儿太不人道了。孟子还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也就是说连孟子都认为,嫂子掉到河里,小叔子伸手救她上来,虽然两人拉手了,但也不算违反“男女授受不亲”。更不用说这个五岁的小女孩从男仆手里拿个饼了。所以你说海瑞这人有多极端吧。
所以就在隆庆朝,海瑞因为与高拱不合,也因为跟同事的关系比较恶劣,最后被停职闲用了。
等到张居正一上台,很多人都开始推荐海瑞,说他是大明朝难得的清官。海瑞自己也颇有复出官场,一展鸿途之志。甚至连万历皇帝都说海瑞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用呢?可当权的张居正还就是不用海瑞。
张居正在给海瑞的亲笔信里说: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参与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张太岳集卷二十二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这话说得很委婉,说我作为宰相不能用你这样的人才,那真是让我惭愧的事儿。但暗地里的意思却是再惭愧我也不能用你。为什么呢?你到哪儿作官,当地的人受不了,当地的官员受不了,当地的行政系统也受不了。
张居正这话什么意思呢?
这就要说到张居正对文人政治的一种深刻认识了。
中国的政治家一般都首先是文人,是文人就有文人习气。文人习气一般有两个发展方向:一个是低调,这种人远离是非,明哲保身;一个是高调,这种人生造是非,甚至是颇会作秀。
比如说我以前有个老师,他有时气起来会当面骂我们,说“你们这些糟白!”开始我们还偷偷地笑他读白字,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这个词儿读“糟粕”,他是故意读成“糟白”的。你看,连读白字都成了文人个性的表现。
后来,我们一直都记得这位把“糟粕”读成“糟白”的老师,甚至觉得他很可爱。
但这种个性,这种表现方式,到了官场,到了高效运转的国家机构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会因此显得很不和谐。对于讲究运转效率的国家机器而言,他会是一颗磨损机器、甚至使整个机器停止运转的“不规格零件”。
而海瑞,就是这样一个“不规格零件”。
要知道官场官场,既然称之为“场”,那就是讲究共振的,那就是一个讲究团队精神与团队意识的地方。你只知道单枪匹马,却不知道团队合作,那怎么成呢?
像海瑞这人,不仅是单枪匹马,他还要把所有团队伙伴当仇人。因为张居正不用他,他就气愤地说了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海瑞集》p242中华书局1962年版)
你只要想想女人在他们家的待遇,就知道他这话骂得有多毒了!
这就是把官场上所有的人都骂了,这也反映了在他心里,他把整个国家机器都当成了自己的对立面。这就像堂吉诃德了,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敌人,于是他会去跟风车大战一场。海瑞恐怕最后也得这样。
所以,对于这种理想主义者,虽然他们是清官,张居正也不用。
他要用的人是:循吏。
循吏这个词儿出自司马迁的《史记·循吏列传》,它是跟酷吏、污吏相对应的,就是指官场上的好官。当然,清官也算是循吏,但由于清官更重名声,所以后来循吏就更专指那些稳重而有实用主义精神的官吏。事实上,如果一个官僚队伍里大多是循吏的话,那么,这个官僚团队那就可以说是最理想的了。
张居正起用循吏的人事观念可以说是极有远见的,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文官主政的政治环境里,那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所以在张居正主政期间,官僚虽然还是官僚,但绝少官僚主义。各级官员踏踏实实的办事,这才导致了万历新政天翻地覆式的变革出现。这也可以从一个小个案看出些端倪来。
张居正为了寻求治理黄河水患的方法,没少动过脑筋。朝廷里与此有关的河道大臣与漕运大臣之间争吵不断,而张居正又非专业人士,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
他虽然在水利上不专业,但他在人事上很专业,所以他不管河漕大臣之间的争执,私下里去寻找能治理黄河水患的专门人才。他相信不管是什么专业的问题,一定会有专门的人才,只是看你作宰相的能不能找得到。
他打听到原来工部有一个叫潘季驯的低级官吏,多年参加黄河与漕运的治理,相当有经验,但他的方法往往不为上层所重视,所以一直屈居下僚。张居正为此亲自登门向潘季驯请教。潘季驯哪想到堂堂内阁首辅会跑到自己家里来登门请教,所以当时就被搞得晕乎晕乎的。
张居正一进门就看到潘季驯模拟黄河水道做的一些研究模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实践型的人才。再听了潘季驯有关治理黄河的见解与观点,从谈吐中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个能干事的循吏。所以他下定决心,越级提拔潘季驯来主持黄河治理的工作。
同时,为了保证不让官场上的扯皮和纷争给潘季驯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又上奏万历帝,把两个相关的职能部门河道与漕运合并裁减成一个,让潘季驯来总理河漕。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居正赋予潘季驯治理河漕的最高权力,并亲自为其开展工作肃清了一切障碍。
潘季驯誓死以报张居正的知遇之恩,果然殚精竭虑,以大智慧解决了黄河水患,并因此在万历朝受到百姓的爱戴与朝廷的嘉奖。后来,张居正死后,长大了的万历皇帝对张居正进行清算,潘季驯不避嫌疑,站出来坚决为张居正辩护。万历碍于潘季驯的盛名,才没有对张家赶尽杀绝。
可以说,张居正的知人善用,不仅为万历新政的推行奠定了坚实的人才基础,也为自己的身后事预留了一份意想不到人情财富。
所以说,人事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看你主政者的心中存的是私心还是公心。张居正一片忠心为国,再加上他目光如炬,精擅这三条用人的艺术,所以他的万历新政能够顺利推行,那也就是意料中的事儿了。
但我们说,官僚队伍如此庞大,你一个宰相再目光如炬,也不能事无巨细全都照顾到。官僚机构拖沓、敷衍的工作作风,也就是官僚主义的工作作风,那不是换几个人就可以根本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这一点,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还是一句空话。
面对这个可以说是千古以来的难题,张居正这位聪明的宰相又会怎么做呢?
请看下集:《神奇的考成法》。
第十五讲 神奇的“考成法”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太相信自己。
这个不相信自己并不是不自信,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但凡有个什么事要做,或者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我都不敢把它们完全交给自己的脑子,而是非要把它们写下来不可。所以我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本子,上面写着所有马上和即将要做的事,大到几月几号要给学生开一场讲座,小到下班回家按老婆交待要到超市买瓶酱油,我都会把它们记下来,再照着本子上记的事情和日程逐条去做、去完成。
这样的本子我用过很多个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考成簿”。
有人会笑我,说你看上去也没那么老啊,怎么记忆力就变得那么差了?买个酱油这种事儿还非得写下来,难道这你都记不住吗?
您还别说,我这人的缺点还就是容易忘事儿,但这并不是我要用这个考成薄的主要原因。
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来喜欢用考成簿来记事儿,是因为这是我向一位古人学习的一个绝招。这一招用过之后,我发现,这样做对我的生活确实产生了很积极的影响与改变。
这个传授我这一绝招的古人是谁呢?
他就是明代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被国学大师梁启超先生称为是明朝历史上唯一一位政治家的张居正。
有人会说我这是故弄玄虚,说什么张居正传授,那本子还叫什么“考成簿”,其实不过就是记事簿呗,这种方法我们老早就在用了。
这说的也倒不假,其实我这个考成簿,它本质上也算是个记事簿,但运用记事簿这一方法要从历史的角度来考察,它的源头倒确实起自于张居正。
这就要说到我为什么把那个记事的本子叫作“考成薄”而不叫“记事簿”了,那是因为这个颇具创意的工作方法,在张居正创立它的时候,它的原名叫“考成法”。
当然,张居正创造的这个“考成法”,说起来就不是记事簿这么简单了。
那么,这个“考成法”到底不简单在哪些地方呢?
难题
说起考成法,就要说到张居正要推行万历新政时首先要面临的两大难题了。
第一个问题:官僚主义。
虽然官僚主义是个外来词,但这种不敬业、不专业、不负责任、扯皮推诿、人浮于事、事因人败的工作作风在我们中国的官场上,从古到今,倒是颇为盛行的。我记得《毛主席语录》里就有过一条,叫“不要沾染官僚主义作风”。毛主席之所以谆谆教导,那就说明官僚主义现象在我们的政府部门里也已经是个问题了。
事实上,历朝历代,不论什么时候,要想做出点成就,第一个要面对的难题往往就是官场上官僚主义盛行的问题。
我们一般理解的官僚主义主要是扯皮推诿、人浮于事,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这些官僚之所以不负责任、人浮于事,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干不了事。明代有首童谣,讽刺官场上的官员说:
“儒生曳白,无如国子监……天文固陋,无如钦天监;音乐舛谬,无如太常寺……书之恶劣,画之芜秽,无如制诰两房、文华、武英两殿。”(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明官场弊事》)
翻译成白话就是:考试交白卷的,总是出身于最高学府国子监的;最不懂天文的,刚好都进了天文台;五音不全的,正主持着国家乐府机构;写字难看、画画像鬼的,莫过于文华殿上的大学士们!
明代的野史里还记载过这样一个司法笑话。说有一个人夏天的时候住店,第二天早晨走的时候偷了店家的一张席子。被店主人发现了,就扭送到衙门里了。结果县官要判偷席子的这位死刑。旁边师爷一听傻眼了,说偷张席子判死刑,这恐怕没有法理依据吧?
哪知道这位县官一摇头,说怎么没有司法依据啊,孔圣人不就说过“早闻盗席,死可以”吗?
师爷一听啼笑皆非,心的话人家孔子说的是“朝闻道,夕死可以”,那意思是早晨听到了人生的至理名言,理解了人生真谛,哪怕晚上就死去那也没有遗憾了。结果这位白字先生不会断句,以为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