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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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之前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沾着人血的钱哪,一点儿不给你像话吗?
等等等等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德昭喜愠不形于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蒙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七月七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九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侯崔翰去召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在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旦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时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了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十七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那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浑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来给那些人请功了……真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啊,真有默契!赵光义再也没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线时所没有的突发性暴怒直接向赵德昭摊牌。
你想赏人吗?你想自己当皇帝吗?!
二叔翻脸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么办?你真的敢比吗?没人没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认错误,解释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给他跪下不丢人!
可是德昭的反应是——“德昭退……”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史书上说,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家,他突然问身边的人——你们谁有刀?
听到的人都摇头——宫中不敢带。
德昭就一个人走进了茶酒阁,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用水果刀自杀(拒户,取割果刀自刎)。
就这样死了,至于原因,史书上只给出了两个字——“惶恐”。只因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时气闷就自杀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并且是赵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亲似乎对他也不亲,而且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点都不机灵,更谈不上讨喜,甚至就在他父亲死的当夜,他继母想到的继承人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更让他心冷的是,一旦他看见二叔的暴怒,就会看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现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来找二叔是为军队请赏,可是竟然没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汉的前夕,还有个姓吕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赵廷美千万别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请随军打仗呢!世态炎凉,人间冰冷,二叔已经图穷匕见了,难道还真的要等着一步步逼上门来,被折磨死吗?不如自杀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赵德昭之死的官方资料及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再郁闷再激动的心灵,也不会这样脆弱吧?!这里我有两个疑问,
一,幽州之败前,赵光义有杀他侄儿的心吗?
二,德昭被拥立时真的有称帝之心或者赵光义事后认为他真的能继续威胁到自己吗?
先说问题一,如果赵光义想杀他侄儿,在幽州兵败之前,三年的时间相信不会没有机会吧,那非常简单,明的暗的,都不是问题,难道非得要等到兵败之后,回国了再明目张胆地弄事?
问题二,在赵光义失踪,全军拥立的情况下,赵德昭都没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光义没有任何必要担心什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以赵光义的智慧,他会连这都想不到?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德昭疾言厉色?
这关系到一个医学常识,请问一个人在盛夏时节被射中两箭,没作任何医疗处理,就骑马逃命达一天一夜。他的伤口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将养的问题,历史里有无数个证据可以证明,赵光义从幽州城下开始逃命时起,就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他变了,不是他想变,而是他必须得时刻准备去死,他得担心后事——不是怕德昭还有另外那两个“亲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们篡他儿子们的位,更有甚者,怕他们在自己突然伤重没法收拾时来逼宫造反!
所以,必须要解决掉他们……重中之重就是德昭,这位原来的太子,难得他还送上门来。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德昭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闷闷不乐,把自己关了起来,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静才能想事。这时茶酒阁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窗子突然开了,或者干脆就是从门外进来,有人用现场的水果刀杀了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倒有自杀的物证。
之后的事情是多么简单,赵光义闻讯大惊,他急忙赶来,抱着德昭的尸体大哭——“痴儿,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时的眼泪是真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赵光义的心同样悲怮欲绝,他抱着侄儿的尸体,心里一定在疯狂地喊叫,孩子,我从小就抱着你,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可是谁让我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已!
但是这样的悲痛,很快就变了质,人的心就是这样,因为我对不起你,所以要把你伤害到底!很快的,赵光义就把这样的事又做了两次……
第七章 所谓名相
国事家事真烦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要债的来了。德昭的尸体还有些余温,契丹人就杀过来了。
公元九七九年九月份,契丹人由幽州留守、燕王韩匡嗣(韩德让他爹)为帅,率领南院宰相耶律沙、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抹只等统军南下,报复宋军围攻燕云之仇。
赵光义愤怒且郁闷。这是宋朝第一次被契丹人进攻,可是竟然要让他赵光义来创造这个纪录……真是讽刺。于是他化郁闷为力量,空前重视这次挑战,为了必胜,他给前线的将士们用快马紧急送去了一份法宝。
那是他四十多年来苦心冥想,不断实践,并经过燕云之战的回顾,才凝结成的智慧结晶。
前线,满城(今河北保定西北),宋军的主帅是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刘延翰,监军是六宅使李继隆,部下分别是右龙武将军赵延进,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以及殿前都虞侯崔翰。这些人站在徐河边上,向西北边看,只见好大的沙尘暴啊,尘土飞扬,看不清不要紧,“东西亘野,不见其际”,辽国人来了。
这时候弓上弦、刀出鞘,马上你死我活。但是别忙,只见宋朝的大将军们动作一致,他们都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各自抓出来一张纸。
人手一图,赵光义的特快专递。
图上面画得清楚明白,皇上要他们分为八阵,每阵相隔百步。具体每阵的内部构造还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被称为宋朝军阵第一经典的“平戎万全阵”,但是图上还附带了圣旨便条一张,上面严正警告,不管敌军怎样来,我只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手捧图纸,面对契丹,大宋的将军们表情平静。他们一个个地互相望过去,“死了。”赵延进说,他刚刚登高远望来着,契丹人好多,而且没分成八部,是一窝蜂拥过来的。
“死了。”崔翰同意。
“死了。”监军李继隆很难受,但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死了。”主帅刘延翰超沮丧,他知道自己是死定了,不死在这里,战败回去也得掉脑袋。
“闭嘴!”赵廷进突然暴怒,历史证明这人最有种,他说出了大家都明白,可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把边疆交给咱们,是要咱们杀敌的,可现在咱们的队伍都分散了,眼看着就完蛋(我师星布,其势悬绝),干吗不把兵都集合起来,和契丹人还有得一拼。你们说,是丧师辱国的好?还是违令胜利的好?!
谁都知道哪个好,但崔翰等一大堆人都冷冷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你保证一定能胜吗?(万一不捷,则若之何?)
赵廷进彻底火了,他一声吼了出去——“倘有丧败,延进独当其责!”
吼完之后,他差点背过气去。就见崔彦进等人跟没听见一样,手捧地图思领袖,一脸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监军李继隆终于说话了——好了,变阵,抗旨的罪名是我的(违诏之罪,继隆请独当之)。
话一出口,众将官应变神速,只见瞬息之间,八座大阵迅速合而为二,一前一后,互为依托。并且马上有人拿起笔来写信,李继隆凑过去想看,被人一把推走。然后就见崔彦进跟谁也没商量,自己带人就跑了。
“去哪儿?”有人吼。
“谁跟你们这些傻狗扎堆。”崔彦进说跑就跑,跑了很远之后似乎还拐了个弯。
没过多久,对面辽军主帅韩匡嗣就接到了宋军的投降信。信里写得很实在,宋军完了,幽州败得太惨,皇帝不会领导,现在不想死,只能投降。韩匡嗣将心比心,相信了,要知道这也是他们敢杀过来的理由。好,受降!
可是他身边还有个耶律休哥,这人前些天才被宋军砍了三刀,差点把命丢了,宋军是什么变的,他比谁都清楚。他说——不对,宋军人很多,都是精锐,绝对不会投降(彼众整而锐,必不肯屈)。这是诈降,要做好准备。
但是韩匡嗣别的不行,顽固性绝对和他儿子有得一拼,我是主帅我做主,受降!
结果突然之间,对面的宋军猛扑过来,羊变成了狼,卷起的尘沙比契丹人来时还要大(尘起涨天),韩匡嗣吓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匡嗣仓猝不知所为),就这样连蒙带骗地被宋军打败了。但这还不算完,契丹人一顿猛跑,刚跑到西山,突然又拥出来一大堆宋兵,为首的就是脱离主战场的崔彦进。这伙人趁火打劫,无所不用其极,等到契丹兵终于逃到了遂城,已经被砍了一万多人,丢了一千多匹马,三个将军被宋军抓了俘虏,遂城周边的辽国属民也被抓走了三万多户……只有耶律休哥早有准备,他率本部人马整军力战,缓缓后退,宋军居然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战之后,辽国把刚刚在幽州赢的彩头都吐了出来,宋军士气大振,连带着把赵光义那颗原本忐忑萎缩的心也稍微舒展了一些。可是也有了一个副作用,辽国南面的统帅换人了,韩匡嗣下野,耶律休哥正式登台,从此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
宋朝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一位契丹人的宿敌出任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其具体驻防地设在雁门关。
雁门关,位于山西省代县,在城西北大约四十华里的地方,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三关绝险,居于代县北境的恒山之上,北依雁北高原,南屏忻定盆地,蜿蜒于山巅的内长城,孤峰耸峙,相传连南雁北返,都没法飞越山巅,要从山间缝隙之中才能通过,所以谓之“雁门”。
雁门向东,是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直抵幽燕,接连瀚海;向西,有轩岗口、宁武关、偏头关,直到黄河岸边,是中原汉地自外长城以后,最关键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中原历代王朝都派出了当时最强的将领来把守这道门户。
战国时,赵将李牧奉命常驻雁门,大破匈奴十余万骑;
秦时,始皇帝遣大将蒙恬率兵三十万,出雁门北击匈奴,悉收河套之地,并修筑了万里长城;
汉时,李广曾在此与匈奴交战数十次,紧守汉家门户,被匈奴人称为“飞将军”;
唐时,薛仁贵为代州都督,镇守雁门。
这就是雁门天险的意义所在,“三关冲要无双地,丸塞尊崇第一关!”宋朝太宗年间派出的这位抵挡契丹人的英雄名叫杨业。
杨业终于恢复本姓,成了一名宋朝人了,并且受命镇守这关乎宋朝全境安危的第一险塞,作为军人,他应该没有遗憾了。何况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宋朝的第二军人,实际上军功第一的潘美。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的潘美和杨业是两位真正的军人,不管在战场下能否在一起喝酒,上了战场,他们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战友。
战争马上到来,上一次的大败,让本想报复的辽国皇帝耶律贤大怒,历史证明,这个人的身体是很不好,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强悍。他立即就又派出了十万大军,由辽西京节度使萧多啰与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统率,出幽州进犯汉地,进攻地点就选在了代州绝险雁门关。
辽国人选中了雁门关,这是招险棋,天险意味着易守难攻,可是天险之后,就是一马平川。契丹这么搞,纯粹是拉着宋朝人一起上悬崖,总有一个人要掉下去,不是我,就是你!
挑战来了,这次别想再玩上次的把戏,无论是埋伏,还是诈降,都不再管用。甚至以潘美的身份,和杨业多年守边(北汉时)的声望,他们都不可能投降。敌我双方都清楚,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殊死力战。
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九八〇年年初,宋朝三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