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蒲公英-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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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正在那里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喊“团长团长”,回头一看,却见李剑明好端端地站在他们背后,一点事也没有——原来,人家李团长的经验最丰富,早就知道母堡靠不住。第一发榴弹炮打上来的时候他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先是顺着交通壕爬进子堡,在防弹坑里躲过了炮火,然后又到各处视察部队,已经忙活了好一阵了。
看见姑父安然无恙,蔡智诚松了一口气。
有人问:“团长,你的身上全是血,是受伤了么?”
李剑明从衣服上扯下几块碎肉,气乎乎地说:“三营长被轰死了,我没事。他妈的,刚开战就炸掉我一半人马,这个仗简直没办法打!”
没法打也得打。炮击停息之后,共军就发起了进攻。
淮海战役期间,解放军的装备水平虽然有了很大提高,但在进攻的时候却依然是“炮停——开枪——冲锋号”的老一套,一时还达不到“五大主力”的那种“跟着弹幕往前走”的水平。这也难怪,步炮协同的培养需要长期的演练配合,对步兵和炮兵都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而解放军的扩充速度快,基层官兵的养成时间比较短,虽然思想觉悟高、主动性强,但在战术协同方面缺乏足够的默契,军事技术与国民党的老牌部队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蔡智诚的观点,如果单从训练水平上来讲,中野的一些主力部队甚至还比不上第85师。85师虽然是黔军底子,但在本质上却属于国民党嫡系,他们从中原大战时起就隶属于蒋介石的核心集团,十多年来一直保存着完整的编制,老兵多,防御作战的经验十分丰富。就拿先前的这一轮炮击来讲,如果换作新建队伍早就被炸垮了,可255团却没有乱,虽然表面工事被摧毁,但剩余人员依然躲在战壕里隐蔽坚持,等炮声一停再跳出来继续抵抗。
这时候,杨围子的外线阵地正处于激烈的攻防之中。
当时,解放军的攻击模式通常是“机枪在两侧掩护、步兵在中间猛冲”(即所谓的“人海战术”),这样进攻的速度很快、也便于实现前点突破,但与之俱来的缺点是队形过于密集、进攻的线路十分容易被判断。当时,对付这种战术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尽快打掉进攻方的机枪阵地。蜂拥而上的“人海”如果失去了火力的掩护,其后果可想而知;二是尽量把攻击的队形打乱。“人海战术”在进攻的时候呈一个正梯形,梯形的两条边就是机枪射击的弹道,如果这个固定的形状被打散了,重武器就很难进行有力的掩护,攻击的效果也会遭到破坏。
但在12月11日的中午,85师255团却压制不住共军的机枪火力。这是因为14军的迫击炮弹早就打光了,阵地上的主要据点又已经被炮火摧毁,255团的机枪和机枪手不是被炸得稀烂就是被埋在土里,只能靠步枪兵勉强支撑。反过来,解放军那边却给机枪加了“盾牌”,那盾牌是一米高、一米宽的双层木板,底下装轮子、里面填土、中间用竹筒做了个洞,共军机枪手可以直接推着那玩意到开阔地上进行射击,而国民党兵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发起首轮攻击的中野部队起码有两三个团,那些号手排成一长溜,把冲锋号吹得震天响。于是,攻击部队几乎没受到多大阻拦就杀进了外围阵地,把防御线上的士兵撵得直往后跑。在杨围子村里观战的蔡智诚们都知道这下子麻烦大了,如果不立刻制止住后退的势头,不仅外线阵地立马要丢,还会冲得内线阵地全面崩溃。
李剑明往自己头上扣了顶钢盔,骂骂咧咧地拎起一杆冲锋枪,“汉子死了卵朝天!军士队,跟我上!”
255团的军士队有两三百人,它是按每个班抽三名士兵、每个连抽三名军官的比例组成的,也就是所谓的“种子”。通常情况下,这支队伍都被留在后方不投入战斗,但今天却不同了,顶不住共军的突击,别说255团全部完蛋,就连85师和第14军也要一起报销,所以战事才刚开张,李团长就把这帮宝贝军士全都押了上去。
“种子”上阵,立竿见影,共军攻击的进度明显地停滞了下来。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其实是有原因的——外线阵地的前沿是一片开阔地,进攻部队在那样的地方只要向前猛跑就可以。但冲进阵地之后却不一样了,地面上遍布弹坑和鹿呰,各种坑道和暗沟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全是弯弯曲曲的,看上去毫无规律,如果事先不了解守军的布防习惯就往交通壕里乱钻,很容易东窜西走的搞错了方向。在这种复杂的地形条件下,攻击部队的建制被跑散了,而军士队又恰在这个时候冲杀进来,一帮老兵对阵地情况很熟悉、单兵技术好、意志也比较顽固,几枝枪交叉掩护一下就能封锁一片区域,所以虽然人数不多,却不仅稳住了自己的阵脚、而且还把共军给打乱了。
共军一乱,他们的轻重机枪也就失去了作用。那时候共产党的军服是灰中带黄,国民党的军服是黄中带灰,再到雪地泥浆里一滚,隔远了很难分得清楚。两边的识别标志都是在胳膊上系毛巾,而且还系的都是左手,头上的钢盔又是一样的,在战壕里你冒出来一下我露出来一下,机枪手傻傻地看着,根本不知道该打哪一个才好。但这毕竟是两军交锋,如果杵得近了还是可以弄得明白——因为国军的头上顶着一颗青天白日呢——所以,战壕里的步枪冲锋枪一直打得挺欢,搞急了还有拼刺刀的,那手榴弹的爆炸声就更是响个不停。
共军有手榴弹,而且多得不得了,有的用篮子拎着,有的前胸后背挂得浑身都是。那玩意在打堑壕战的时候实在太顺手了,只要发现有什么地方的情况不对,立刻铺天盖地的飞过去一大堆,而国军这边连一颗手雷也没有,如果隔着战壕被对方发现,除了挨炸就只有逃跑。搞了没多久,就连在远处观望的机枪手也开了窍,他们瞅见哪里发生爆炸就往哪里打,简直把那手榴弹当信号弹用了。
就这么打了个把小时,李剑民让人抬了回来,他的脸部受了重伤,嘴唇和牙齿全都被炸飞了,鼻子底下只剩个窟窿,舌头还在里面乱动。看见何玉林,李团长挣扎着“咿咿哦哦”了好一阵,那意思是让254团的团长接替他指挥255团。
由何团长来指挥李团,从技术上讲是没有问题的,但问题在于目前的时机十分尴尬,眼看快要全军覆没了还请人家来负责,这几乎就和拉人陪杀场差不多。可是,何李两人毕竟是共事多年的老乡兼老友,在当前的情况下实在不好拒绝,何玉林于是只能点头答应了这个差事——他在沈庄连自己的254团都丢下了,却在杨围子把性命绑在了255团的身上。
外线阵地显然是守不住了。但经过这一个小时的阻击,255团已经重新组织起了内线防御。被砖石掩埋的轻重机枪从废墟中掏了出来,散落的沙袋也被垒成了工事,垮塌的战壕再度疏通,交叉火力又继续封锁住了阵地前沿。残存的官兵们聚集在杨围子村里,把攻击部队压制在了外壕一带。
自下午一点钟以后,共军先后发起了两次试探性进攻,结果都被守军挡了回去。
大约两点过钟的样子,从西南方向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没过一会,何玉林就跑来对蔡智诚说:“军部突围了,你也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蔡智诚当然愿意参加突围。谁都知道杨围子是绝对守不住的,天黑以前肯定要完蛋,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还不如冲出去求一条生路。
“那……你们呢?”
“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指示”,何玉林说。
固守原地,拼光打尽,这是兵团部的死命令,255团看来注定要被牺牲了。
何玉林其实是可以跑的,但他现在既然接受了老友的委托,也就把自己的命运和255团捆在了一起。蔡智诚一方面很替何团长难过,另一方面也十分庆幸李团长没有给侄女婿加封个什么副团长之类的官衔,这让自己拥有了能够随时逃跑的自由。
“要想办法活下去,不要犯傻”。蔡智诚知道,何玉林这是在劝自己不要学习二哥蔡智仁。“还有,如果遇到炸药包炮,一定要蹲着,千万不能卧倒”
“炸药包炮”是个什么东西,蔡智诚当时并不清楚,他正准备打听一下,忽然看见彭晋贤先生从地洞里探出头来。想起这老头也是和255团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就问了一句:“彭先生,我要和军部一起突围,你想不想走?”
“我要走!我要走!在这个鬼地方,我一刻钟也呆不下去了”
如果不计算“军医院”里的伤兵和辎重队里的挑夫,杨围子的战斗兵员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左右。村子的北面和东面由85师255团把守,那一带是主要的作战方向,各类防御体系比较完备,而西边则是第10师残部和14军军部的所在地,原本属于“后方”,所以阵地也就相对马虎一些,只设置了内线阵地却没有外线阵地,可谁知道中野4纵在攻占沈庄之后竟然一直把坑道挖了过来,愣是把这“后方”变成了“前方”,无奈之下,军部的一帮人只好匆忙上阵、守住寨墙和共军打来打去。
打到11日下午的两点来钟,255团那边的外线工事已经全部丢失,而西线这边的兵力也已是损失近半,但因为杨围子的面积实在太小,所以剩下的这些人马守在村落里不仅依然能够进行防御,甚至还可以寻找机会实施反击、组织突围。
当时,位于杨围子北面和西面的是解放军中野4纵、东面是9纵、东南面是11纵,只有南面一两公里远的杨文学村(又称前杨家、小杨家、杨文学家)还被第10军的部队控制着,因此这个方向也就成了14军突围的唯一途径。但这条通道却遭到了西南和东南两侧共军阵地的猛烈夹击,必须在强有力的掩护之下才有可能冲得过去。
负责组织突围的是14军的代理参谋长詹璧陶中校。
说起来,14军的参谋长原本应该是梁岱少将,但梁参谋长在前些天的浍河南岸战斗中被共军俘虏过,虽然很快就被释放了,但终究还是有点“叛变投敌”的嫌疑,没被军法处抓走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更不可能立刻官复原职,于是,代理军长谷炳奎就把第10师的参谋长詹璧陶提拔起来、让他代理梁岱的职务。詹璧陶是谷炳奎的湖南老乡,黄埔13期生,当时才三十出头,以中校的资历跃升为军一级的参谋长实在是非常破格的,所以詹小弟的心里万分感激谷大哥的知遇之恩,他亲自带队冲杀在第一线,非要把军长大人送出险境不可。
詹参谋长的策略是用主动进攻的办法压制住西南侧阵地上的共军,并借此掩护突围人员从南面冲出去。
这个策略并不容易实施。杨围子西南方向的共军是中野4纵13旅38团(即后来的13军38师113团,现已改为武警部队),这支队伍的防守能力特别强,有个号称“钢铁营”的第一营,营长是特级战斗英雄张英才(张英才后来曾担任过13军副军长和重庆市委书记——顺便八卦一句:全国十大杰出女性、解放军第一位装甲兵女团长、13军149师装甲团的张可中校就是老张家的女儿,真是虎父无犬女)。
头一天,人家第10军在坦克战车的帮助下都没能够啃动38团的阵地,现在仅凭着14军的这么一点力量去进行攻击,简直是自讨苦吃。但詹璧陶却不管这一套,他发起的只是“佯攻”,但求声势不求结果,所以每一轮冲锋都搞得大张旗鼓、煞有其事。
南边的杨文学村里驻扎着第10军的75师,还有个美式榴弹炮团。那75师(师长王靖之)原本是整编第11师的75旅,其实就是18军的老部队,所以他们的弹药比较充足、炮兵的技术也很不错,依然保持着“土木系”的气派。“佯攻”开始的时候,杨围子这边一发信号,杨文学那边就“哐哐哐”地打炮,14军立刻冒着炮火往上冲,冲到对面阵地跟前乱搞一通之后又往回跑,75师的炮兵再接着“哐哐哐”地打十几炮……而就在西边这番猛折腾的同时,突围的小分队就趁机悄悄地向南边“偷渡”了。
每一轮“偷渡”的人数都不能太多,突围的人员在事先经过了选择。第一批被抬出去的是身负重伤的第10师师长张用斌,第二批逃跑的是代军长谷炳奎等人,蔡智诚和詹璧陶一起被安排在第四批,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正所谓事不过三,就在詹参谋长依样画葫芦地组织第三轮进攻的时候,共军突然发起了反冲锋——这也难怪,当时杨围子的国民党军在各个方向上都处于守势,惟独这个西南角却接二连三地大举出击,这就难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下午四点过钟,中野4纵把10旅28团(今13军37师109团,汶川地震时,在映秀镇高举“红军团”大旗的就是这个团)从北面调到了西面,而9纵27旅79团(今天的空降兵15军45师133团)则从东南角向西穿插突进、一举切断了杨围子南边的通道。
经过先前的几次折腾,詹璧陶的人马已经损失惨重,而解放军的力量却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极大的加强,此消彼涨,胜负立判,国民党兵的“佯攻”立刻被共军的反击冲得七零八落,不但“偷渡”的小分队没能够跑出去,就连出击的阵地也丢掉了,一帮人只好退回到杨围子的中心地带,准备和对方打堑壕战。
一看见共军的反击,蔡智诚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突围的机会了。不过,彭晋贤先生却依然对前途充满了希望,他的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身上还披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羊皮袄,每隔几分钟就催问一遍:“蔡长官,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应该轮到我们了吧……”
小蔡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这位迂腐的教书先生解释局势的凶险,只好劝他把手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丢掉算了。但彭老师却坚决不肯答应,他反复说明,包裹里的破树皮和烂树根全都是了不起的宝贝、是他和学生们的田野调查成果,意义重大、价值非凡,与国计民生有着密切的关系……蔡智诚被这老夫子聒噪得无可奈何,只好想办法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让他和他的宝贝能够躲过即将爆发的战斗。
杨围子的南部有一块面积不大的洼地,这里丢弃着一些没有弹药的大炮和没有汽油的卡车,炮